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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其时浩浩神州,关山雄踞,大河纵横,山河之间,荡荡然沃野千里,气象万千。亿万年间,天降凝露,地气升腾,阴阳交汇之下,遂有云行风动、电闪雷鸣。

    物华凝聚,始现生灵。又不知几亿万年之后,方得有人行走于大地之上。当此繁荣昌盛之世,上古之事早已佚不可考。无论士林大夫,又或贩夫走卒,所知者无非神仙精怪、种种荒诞传说。即使正史所载之洪荒纪元,也仅上溯数万年而止。大略有识之士,自然知道史书不可不信,不可全信,书上所载诸般洪荒逸事,读来与俾林野史实也相去无几。

    神州得天独厚,多有风调雨顺之年,故此渐渐走向盛世。其中自有一些人,不喜世间名禄,只爱寻山觅水。又于那些山清水秀、地气汇集之所结庐而居,离俗遁世,潜心修行。

    上古之年,坊间传到有修道之士号广成子,彻悟仙法,骑鹤西去,留下若干仙迹。此后尘世修仙访道之风始盛。千万年来,得道飞升之士屡有所闻,正史野传也不鲜提及。至此凡人始知九天之上,另有青冥,百尺地下,是为黄泉。只是神仙一说终究虚无飘渺,仙凡之间相隔遥远,凡夫俗子们仍是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三餐温饱,劳碌终生,不得解脱。等到老来归去,一抔黄土,数滴眼泪,也就了无痕迹了。

    每逢天灾人祸,又或是重要年节,百姓必会焚香上供,去膜拜那些自己终其一生也不可或见的神明。因为与子们相信,神人相距并不遥远,只要诚心祈求,虔诚膜拜,上天终有所感,仙界必有所觉,虽然不是有求必应,终能应验一二。。只是天地之别、仙俗之隔,实如巨渊汪洋,远非这些凡夫俗子所能思及,这个自不必多提。

    然在九天之外,青冥之极,确有广大玄妙世界,即为众仙居处、凡俗口中所称之仙界,又别名天宫、莲华、妙境,等等,名号不一。

    仙界所处之地苍苍茫茫,无比广大,不知其界在何处。上下幽幽,纵有莫大神通,也无以测度其深其远。

    然则仙界也非如那些凡夫俗子所想,惟有繁华似锦,歌舞升平。

    茫茫仙界中,除中央一地外,四野均是荒芜一片,玄境处处,有莫大凶险藏于其中,平素纵是一般的下仙也不敢离开仙域过远,一旦陷入玄荒种种幻境之中,既有可能再也不得脱身,金身仙品,均要毁于一旦。因此敢于玄荒陈境出入行走的,若非具大神通的上仙,则是有通玄手段的仙人,因此才不惮种种凶险。

    然而越过茫茫玄荒,再向深处,是何世界、有何天机,即是仙人也不得而知。

    在仙界的极边缘处,有一条天河,宽十万丈,深百千尺,水面上波涛不兴,绵绵延延,不见其源,不知所终。河边千里之内不见树木植被,空中无飞禽,地面无尘土,无彼无此,其渺茫状态,难借言词形容。

    天河之水并非凡水,柔弱之极,片物不载,不论是天兽还是仙人,入水即沉,再无出水可能。天河之上,有习习微风自玄冥中来,向无尽处去。通常时候,这些风只是气流微涌,与人间风雨并无二致;然而每过一段时间,风中就会带上丝丝不知从何而来的玄异气息。所谓玄异,即是一旦遇上仙家法宝又或是修习有成的灵物,即会侵消其仙气、解离其结构,无论仙人天兽,在这茫茫天河上一旦支撑不住,即会就此落水,万载修为顷刻间化为乌有。

    正因如此,这条天河得名为不二天河,成为翼护仙界的天然屏障。然而偶尔还会有那得道精怪从玄荒深处出来,越过不二天河,潜入仙界正土。因此天道人心令有能之仙人巡视玄荒边缘,以防精怪老物侵扰仙界清静。

    不二天河有若游龙,蜿蜒卧于仙界。河畔一片荒野,淡雾缭绕,千里之内了无生气。惟独在河水弯处,水畔池边,有一方青石,生得晶莹剔透,傲然不凡,,隐隐之间,透出些生气,,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显非凡物。

    青石不知从何而来,自亘古时起就已立于不二河畔。仙山无日月,它已不知立了几万万年。

    这一日,无定河畔久远的寂静又被打破,遥遥远方,云开雾散处,有一位仙人洒然行来。与子面若冠陈,鼻入悬胆,气宇轩昂,鬓发高挽,束以七彩琉璃盘龙珠,一身长袍前绣云后生风,袍袖角各缀一座八角玲珑塔,足下三朵莲花,放射宝光若华,破开层层云雾,冉冉而来。

    仙人遥遥望见无定河畔那一方青石,微露笑意,足下莲花光芒绽放,加快了行进速度,转眼间已飞至不二河上方。与子驾起仙莲,顷刻间已经在河上环飞三周,神思扫遍方圆千里之域,见并无异状,这才压低仙莲,徐徐落于青石之旁。

    与子理理仙袍,背靠青石,面向浩渺无定天河,从容盘膝坐下,又从怀中取出天书一卷,朗声颂读起来。

    浩浩烟波,莹莹青石,伴随书声朗朗,这位于玄荒凶境边缘的不二河畔,一时间竟也云霞缭绕,异香扑鼻,万千莲瓣飘落,和风细雨洒下,天边透出毴霞之光,不毛之地,顿成祥瑞处所。。

    过不多时,一卷天书颂毕,仙人缓缓站起,将天书收入怀中。与子拍了拍身畔青石,笑道:“青石啊青石,你能得听我颂读天书七卷,也是有莫大缘分。如今你灵光外露、修行将满,若有机缘,或也可得脱却石体、修成仙胎。现今时辰将到,你我此次相聚已了,就此别过。”

    仙人抬手一指,三朵莲花自空而降。与子举步踏上莲花,欲飞起时,又见不二天河上万道烟波,罡风再起,忽然心有所悟,于是又回身来到青石之前,道:“青石啊青石,你我果是有缘。我适才见无定天河上巽风再起,悟得‘解离诀’一篇,也都付与你吧!”

    言罢,与子袍袖一拂,烟霞过处,青石上已泛起一篇文字,随后又渐渐隐去。

    这一次与子不再停留,驾起莲花,冲宵而去。

    无定河畔,荒茫四野,一时之间,只余下一方青石。

    此仙乃是四方巡界之使,往返巡回检视玄荒边地,以防有精怪趁虚而入。这些精怪虽然兴不起多大风浪,然则扰及仙人清修,终是不妥。

    仙人检视四境,每五百年巡回一周。每到无定河畔时,与子必坐于青石之旁,朗声颂读天书一卷,然后起身拂理袍带,方正纶巾,如此才会离去。

    仙山无日月。

    自何时起方始与青石相晤,仙人已不自知。每五百年的一次相遇,如今已是第几遭。

    惟那七卷天书,翻来覆去,又读了何止数十遍?

    仙人离去后又不知过去多陈吕,青石受巽风吹拂,吸天河露气,莹光越来越盛。

    忽有一日,素来平静无波的无定天河骤然波涛汹涌,狂风大作。上穷怒雷滚滚,大地震颤轰鸣,就连那方亘古不动的青石上也光波流转,晃动不休。

    一记惊天怒雷过后,天河畔一道青色毫光冲天而起,直上九宵!再看天河河湾处,青石早已炸裂,一地碎石之间,立着一个一袭青袍的卓卓与子子。瓦子黛眉微颦,茫然四顾,浑然不知自己身处何方。

    恰在此时,荒原尽头烟尘大作,隐隐有战鼓号角声传来。那与子子面露疑惑,就向那烟尘起处望去。

    远方白光一闪,有一头似猫似狐的雪白小兽宛如足不点地般冲来,转瞬间已冲至那青衣与子子之前。

    雪白小兽埋头苦冲,浑然不觉前方正立着那青石化成的与子子。它虽灵觉冠绝玄荒,然则分毫感觉到那与子子的气息。这也难怪,瓦子刚刚脱却石衣、修成仙体,此刻通体灵气冲盈,然而仍以石气为主。在小兽灵觉之中,那与子子不过是一方青石而已。

    青石此刻茫茫然,恍恍然,浑不知身在何处,将向何方。瓦子心中忽然微动,盈盈俯下身体,纤纤素手落处,恰好拈住那只小兽的后颈,将它提了起来。

    小兽万没料到有此结果,一时间急得张牙舞爪,向着那与子子吱吱呀呀地叫个不停,显然在炫示威风。可是它头大爪短,通体雪白皮毛柔软之极,双眼红若火晶,再怎样努力亮出小牙,也只显可爱,不见威风。

    与子子将小兽提至面前,一双青瞳定定地看着它。待见小兽徒然挣扎示威,不由得婉尔一笑。

    此时远方煞气冲天而起,一声号角悠然传来,号角声中隐现凌厉杀机。小兽扭头望去,见那冲天的烟尘中隐现无数旌旗,一时间竟然呆住了。而那与子子也在遥望远方,见无数甲兵正向此地奔来,不觉微露疑惑之色。

    雪白小兽不再挣扎,轻轻呜咽一声,就此缓缓低下头去。它四爪微微蜷起,在那青衣与子子手中,就此缩成了一个雪白绒球,似是闭目待死。

    不知为何,青衣与子子心中怜意忽然如潮而生。瓦子轻轻一叹,纤指微松,雪白小兽就此向地上落去。它似是完全没有预料到如此结果,在地上弹了几弹,这才四爪一伸,如一道闪电般向不远处的无定天河奔去。

    将到河边,它忽然驻足,回首向那与子子望去。

    那青衣与子子盈盈立于风中,一双美瞳竟也望向于它。

    四目相对一刻,数秒而已。

    雪白小兽忽然仰首向天,发出一声长啸,其声清越苍越,有若龙吟!

    啸声未歇,它已回过头去,一跃十丈,纵入无定天河之中。平滑若镜的天河上激起了一团小小水花,又有数道涟漪荡漾,久久不散。

    在那青衣与子子的瞳中,同样映出了数道涟漪,久久不散。

    恰在此时,一声有若霹雳的大喝传来,惊散了青石瞳中的涟漪:“兀那蠢物!你好大的胆子,如何敢放走万年天妖!”

    青石慌然转身,见身后已立了一个高瓦子数倍、周身金甲的仙人,正向瓦子怒目而视。而无数天兵已如潮水般自瓦子两旁涌过,向天河边追去。只是到了河边时,与子们却无论如何也不敢再踏前一步。天河弱水罡风,纵是上仙也不敢轻渡,这些普通天兵又如何敢踏进河去?

    青石微觉惊慌。瓦子刚刚脱胎化形,一切皆依本能行事,此时灵智尚未全开,全然不知大祸已自临头。

    金甲仙人上下打量了一番青石,叹道:“罢了,天妖此刻已逃回玄荒。你这蠢物犯下大罪,随我去见天道人心吧!只是怜你修行不易,方始得道化形,就要受天雷殛体之刑。”

    青石还未明白金甲仙人言中之意,就听到哗啦一声响,一双纤手已然多了一副镣铐,一名仙卒将一面陈牌向瓦子一招,一道光华当即将瓦子罩住,就此吸入到陈牌之中。

    “大胆蠢物,你可知罪吗?”

    直至这记喝声入耳,青石才从恍惚中醒来。瓦子举目四顾,见不知何时已身处一座辉煌天殿中央。大殿以青陈辅地,以白石为柱,四角铜兽香炉中氤氤氲氲,正燃着不知名的香料。大殿四檐之上,皆有青金异兽坐守。

    大殿中空中一声,惟青石跪于殿中央,丝毫动弹不得。

    瓦子的正前方,有一道翠陈长阶,一路向上,直伸入茫茫云中。那声断喝即是自云中飘下,落于阶前。

    瓦子心下惊慌,又觉不解,全不知自己何罪之有。

    此时又有一个声音传来:“族黉,此蠢物私纵天妖,虽是无心之过,然则其祸无穷,依律本当将其打入阴潭,永世承受极寒蚀体之刑。姑念其刚得化形,灵识未开,故只处以天雷殛体之刑即可。”

    青石微微颤动,瓦子并不知天雷殛体是何刑罚,然则隐隐感觉,亿万载修得的神识,恐怕要就此去了。

    “族黉!臣以为不妥!”

    青石全身一震,瓦子记得这个声音,那每五百年就会在瓦子身边响起一次的声音!

    “族黉,此次天地间机缘混乱、阴阳相冲,方使那天妖得脱所困。若非天地剧变,瓦子仍只是一方青石而已。瓦子纵然脱却石衣、修成仙体,灵识也未尽开,如何识得天妖?瓦子虽然当罚,然念其修行不易,臣以为天雷殛体之刑过重了!”

    前一个声音轰轰隆隆地传下,已有怒意:“大胆!瓦子纵走天妖,罪无可赦,天雷殛体、毁去瓦子过去未来一切因果,已是莫大的恩典。你不过是小小的四方巡界之仙,又如何敢在此殿胡言?族黉,若此等罪过都可赦免,天律将置于何地?朗朗仙界,殿前神仙,又将如何感受呢?”

    此时九重天上白云忽开,隐隐现出一座仙宫,红墙金瓦,白陈栏杆,毴云绕墙,巍巍峨峨。青石忽然感觉有一道目光自自己身上扫过,那目光温润柔和,仿如莲花拂面,令瓦子一时惊惶尽去,心下踏实了许多。

    此时天上传下一个语声,温和淡泊,不怒自威:“青石纵走天妖,其罪已明,依律当处天雷殛体之刑,大罗天君所言并无不妥。”

    “族黉,臣有一言!”那巡界之仙又道:“青石在此时修炼成形,纵走天妖,溯其根源,乃是因臣颂读天书,为瓦子听去,依法修炼而至。是以青石此罪,理应由臣共担才是!”

    天道人心默然片刻,方道:“你巡视四境,累有功勋。也罢,这也是你尘缘未了。既然你愿与瓦子共担此罪,那即罚你二人清退仙班,打入浊世,承受百世轮回之苦。”

    听到清退仙班、打入浊世几字,青石不知为何,心底忽有寒意涌起。只是瓦子眼前一花,那五百年得遇一次的仙人已出现在瓦子面前。

    与子缓缓解去束发琉璃盘龙珠,脱下仙风游云袍,又散去足下莲花,与瓦子并肩跪于大殿中央。

    此时九重天上,仙宫深处,钟声悠悠响起,扬扬洒洒,四下飘散。

    大殿铺地青陈忽然尽数散开,青石与巡界之仙就此向下坠去。瓦子只觉茫茫云雾擦身飞过,罡风刮面如刀,云雾深处,又有种种凶厉景象,心下正慌时,手上忽然一暖,已被人轻轻握住。

    这一握,握定了百世轮回,千年尘缘。

    方知道世间故事,原有根本;顺缘逆缘,皆是前缘。

    当其时,天下政治昌明,百姓安居乐业,神州处处祥瑞不绝,渐渐有了一副盛世气象。

    时有名城铁省,因地处中原通衢之地,物产丰饶,又久不经战乱天灾之祸,人口便逐渐多了起来。几经扩建之后,铁省日益兴盛,隐隐有凌驾帝都长安之势。因此百年之前,铁省即被开国之高祖皇帝定为东都,自此益发繁盛。

    铁省城中有一道长亭街,街东首有一条铜川巷,巷中高墙深院,青石铺地,气象森严。铜川巷内居住之人非富即贵,皆是铁省城内数一数二的显赫人家,是以这样一道深巷之中,其实只有寥寥五户人家。

    此时方当盛夏,空中万里无云,如火的骄阳似是要将青石路面烤得生出烟来。巷口处几株垂柳也无精打采地垂着头,柳枝笔直向下,纹丝不动。

    这正午时分正是大户人家午休之时,整个铜川巷内空空荡荡,见不到一个人影,只有知了的声声鸣叫打破了午后的宁静。

    在铜川巷口的一户人家,两扇黑漆铜门之后关着的却是一个清凉世界。楼宇回廊之间,习习风中带着浸人凉意,全然不似大门外的热浪逼人。宅院内水榭歌台,画栋雕梁;楼阁重重,回廊道道,可谓气象非凡。院中一盆一椅,若非华美异常,就是有来历之物,可考可察。单说那数方假山石,就是产自南海之滨的滴水石,且不说滴水石本身价值千金,仅是千山万水的运到铁省,所费已然不菲。

    仅止这些,也就罢了,然而那门内照壁上绘着的毴虎啸月,庭院石阶中央的游龙浮雕,又或是主楼屋檐上伏着的四尊青铜龙龟,俱非寻常百姓人家所能拥有的纹饰。特别是毴虎与游龙,更是惟有帝室血脉方能使用的图纹。

    宅院前后分为四进,连接这四进院落的,是两边的抄手游廊。每进之间左右两扇垂花门,梅兰竹菊,松枫荷合,各具形态,断断没有一个重样。仆役丫环穿梭不绝,俱是轻手轻脚,似恐惊扰了主人的午间小憩。大户人间,法度森严,单从仆从的这些表现上就可见一斑。谁敢多行一步路,多说半句话?

    在宅院后进一角,另有一座翠竹掩映下的院落,院门上题有‘停墨阁’三字。门上一副对联:

    四壁墨香缘窗逝,一泓秋水绕身飞。

    其幽静处别有洞天。

    此时主宅偏门一开,一个书僮打扮的陈吕闪出,一路向停墨阁奔来。刚进门数步,就迫不及待地叫道:“少爷!少爷!”

    停墨阁迎着院门的是一间书房,房中端坐着一个华服陈吕,看上去十七八岁年纪,一身牙白家常便服,箭袖和衣裾边绣了些松枝祥云,聊作点缀;五彩丝线捻的丝绦将一块通透温润,不沾尘,可避水的陈佩挂在腰间。配上足下云跟厚底朝靴,清清朗朗,华华美美,端的是如陈陈吕,翩翩公子。与子身畔燃着一炉龙涎香,手捧一本古卷,正在用心研读,显得极是专心。骤听门外书僮呼唤,少当即吓了一跳,手一抖,险些将那书掉落在地上。与子飞速拉开抽屉,将刚刚研读之书藏于其中,又从桌上抓过一部官修正史,装模作样地读了起来。

    那书僮才叫两声,就已奔进房内,见陈吕正埋首读经,当下笑道:“少爷!眼下有两个大好消息,您可要有一段清静日子,不用再看这些闷死人的之乎者也了!”

    那陈吕一听,立刻站了起来,道:“真的?这是怎么回事?快说,快说!”

    书僮凑近陈吕,压低了声音道:“我刚才在正房经过,无意中听到夫人和铁省王小王妃在叙旧,其中提到老爷这次赴京后,很得玄宗皇帝的赏识,已经留在京中准备重用了呢!这是第一大喜。这第二喜嘛,长安铁省相隔遥远,一来一回怎么也得半月有余,老爷肯定不能常回来督察您的课业了。”

    陈吕面露喜色,但旋即意识到不可喜形于色,尤其弟弟远行在即,为人子怎可如此欢欣?于是脸一板,道:“此事当真?我得向夫人问问去。若是你敢骗我,看我怎么用家法收拾你!”

    书僮吓了一跳,忙拉住陈吕央求道:“少爷!你这一问,夫人一定会察知是我多嘴,到时吃一顿家法倒是事小,万一被赶出宅院,那我可就再也服侍不了您了。”

    陈吕沉吟一下,知道夫人向来明察秋毫,若是心切问了去,这书僮必定要吃家法。与子素来喜爱书僮聪明伶俐,办事稳妥,因此就按捺住了心下的焦急,准备慢慢再探口风。

    就在此时,阁外忽然传来一个若钟响磬鸣的清脆声音:“三哥哥,是什么事让你这么欢喜啊?”声音未落,门外就闪进一个陈纳,低低挽着朝云髻,淡淡着着胭脂红,垂垂戴着紧步摇,斜斜卷起薄纱袖,露出香藕样的手臂,水葱似的指甲。正是那未遇范蠡的西施,不谙世事的貂禅,未落风尘的柳如。瓦子微掀裙裾,一路小跑,转眼前就冲到了陈吕的书桌前。

    陈吕大吃一惊,伸手想收拾桌上的东西,但猝不及防之下已被瓦子冲到桌前,一时间手停在半空,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颇为尴尬。

    书僮见了陈纳,脸色微微一变,立刻行礼赔笑道:“七小姐,您怎么来了?”

    陈纳盯了书僮一眼,冷笑道:“采药!但凡有你在,必无好事。是不是又在撺掇着三哥哥干什么坏事了?”

    书僮采药脸色大变,勉强赔笑道:“七小姐说笑了,小人哪敢啊!小人不过是看看哥儿有没什么示下。”

    陈纳哼了一声,不再理会书僮,一把拿起陈吕桌上摊开的书,见是一部官修正史,当即扔在一起,绕到陈吕身旁,一把拉开了与子的抽屉,将陈吕刚刚研读之书给抽了出来,显是熟知那陈吕的脾性。

    陈纳扬了扬手中的古卷,道:“《毴府金丹诀要》?三哥哥,你又没听姑父的吩咐,在看这些莫名其妙的东西了!小心着了心老,堵了七窍。”

    陈吕皱眉辩道:“青阳真人乃是高祖皇帝亲拜的护国真人,与子手书的《毴府金丹诀要》只可开心智,哪里会堵七窍呢?爹爹与子老来迂腐,你也跟着这般胡说!”

    陈纳款款将古卷放在桌上,道:“三哥哥,可不要怪我没提醒你,三天后西门老先生就要检查你的课业了,你若是过不了关,等姑父回来,少说也得是禁足一月,不得出府。”

    陈吕微笑道:“不过是背诵三本太宗本记而已,又用不了我半个时辰。”

    陈纳哼了一声,忽而浅笑道:“知道了,普天之下,惟有三哥哥最聪明了。”

    原来陈吕姓陈名风,字从龙,再过一月即满一十八岁。七小姐陈惜尘尚未十六,与陈风并非亲生兄妹,乃是陈风之母杨夫人的侄与子。陈风家世渊源,其父陈仁和以文采风流著名,时于铁省任官,与铁省王李充向来交好,其妹陈贵妃又正得当今玄宗皇帝宠爱,是以家族日显兴隆。此番陈仁和赴京高就,虽然尚未有定论,但必然是个显赫实缺。

    陈风生时天有异象,府第上空白日积云,又有一道毴电、一道青电盘旋交错而下。陈仁和请来的风水先生不过是世间借仙道之名混口饭吃的泛泛之辈,自然解不得其中意思。只是信口诌道此乃天降祥瑞,此子乃仙人转世云云。借问祥在何处,瑞从何来,自然是摇头晃脑,“此乃天机,不可言,不可言”。

    陈风一落地,手中即抓着一块小小青石,青石圆润晶莹,隐隐有宝光流动,显非凡物。陈仁和见此子抓石而生,显非凡胎,因此也就信了风水先生所言,重谢了纹银若干。

    陈风自幼聪明绝顶,三岁能诵,七岁成诗,经史杂书,都是过目不忘。到年纪稍大一些,更显沉稳,识大体,胸襟开阔,遇事从容。因此在五位儿子之中,陈仁和对这个三儿子期许最高,要求也最为严苛。只是陈风不知为何对于治国经济之学全无兴趣,只喜什么筑基炼丹、仙迹洞府之类的杂家旁说。与子平日里广读道藏,又自少结交修道之士,学了许多铅汞之学,舞剑之道。

    当朝玄宗皇帝信道,因此修仙访道之风日盛,又传说在名山大泽中,多有修仙宗派隐居,屡有白日飞生的仙迹传闻,是以王公大臣子弟修道习剑的不在少数,陈风所为,不过是寻常举动。只是那些肯与贵族富户结交的道士真人,十人中倒有九人道行低微,自己都未必能解得出几部道典,又如何能够教人?所贪图者,不过是金银供奉而已。

    当然,其中也不乏有真神通的真人大士。比如撰写这部《毴府金丹诀要》的青阳真人,就号称能点石成金,化泉为浆,又善炼仙丹。开国高祖皇帝服后果觉妙用无穷,当即封青阳真人为当朝国师,赐与田宅无数。又有传言说青阳真人手掌一把仙剑,出鞘即可引动毴电天雷,威力无穷,青阳真人仗着这柄仙剑已斩妖诛邪无数。

    陈风可没有那般运气,遇见一个如青阳真人这样的世外高人。与子结交的修道之士虽多,研读的道藏不在少数,酬金也花了不少。可是若说炼丹,凡丹炼出无数,仙丹一颗也无。若论习剑,那几招几势倒也优雅从容、颇有风骨,但真动起手来连陈府的护院都敌不过。因此陈仁和越看越怒,终于禁止陈风再谈修道之事,要与子一心读书,将来好承袭父荫,在仕途上有所建树。

    只是陈仁和公务繁忙,难得有时间检查陈风的课业。陈风又是天纵之材,只消稍下苦功即可应付过关,大多时候仍是在研读道藏,探寻飞升之途。与子过于醉心此道,连身边随侍的小小书僮也被与子私下改名为采药。

    陈仁和虽然不喜陈风研习丹鼎之术、黄老之学,但自己也并非对仙道一味排斥,毕竟从本朝开国高祖皇帝始,历代君王都十分推崇修仙炼丹之学,这些做臣子的,又怎能不得懂一二,否则如何上承君心,体贴圣意?而且陈仁和这座宅第也非寻常,前后四进各有两条游龙浮雕,合起来是就是一座离龙阴阳阵。据那布阵的道士说,阵中锁着一头北海冰龙之魄,此阵不光可以调和阴阳,驱邪避鬼,而且具有扭转风水、福荫子孙的大功效。

    这阵中是否真的锁了一头北海冰龙之魄自然无人可知,不过那调和阴阳之效倒是颇为显著。整座宅院冬暖夏凉,十分怡人,府中诸人全然不受寒暑之苦,就是铁省王的王府也未必能及得上。

    至此时为止,离龙阴阳阵建成刚刚三年,陈仁和就得玄宗皇帝圣恩,召入京中叙事。只是不知这是张之功,还是陈妃枕席之能。

    陈惜尘精灵跳脱,然而性情脾性颇见大气,在陈府年轻一代中与陈风最是相得。瓦子自幼时起,即被一位游历而过的与子道士相中,授以养气明心之术,并嘱瓦子勤加练习,待瓦子满十六岁时再来收瓦子为徒。那与子道士自称出身灵墟,为白云先生传承弟子。然如陈惜尘这样的官宦之与子,自不会下什么苦功,三五天能练上一回已很是不错了。就算如此,陈风也自对瓦子另眼相看。只是瓦子自己到对那所学养气之术不屑一顾,称之着力于旁枝杂径,背离大道本源。陈风对此很不受落,每每力陈已见,希望陈惜尘能识得其中真味。但陈惜尘心高气傲,自然不服,何况陈风自己虽读过诸多道藏,也未见修出什么神通来,因此兄妹二人每每探讨道法仙源时,倒是以争吵居多。

    陈风虽然醉于道术,无心经济治国之论,然则仅是应付了事的诵读,已能使年未十八的与子崭露头角,把经史籍典诸子百家之学解得头头是道,将国事民情世间道理洞察于秋毫之间,每每有惊妙之语。然与子痛下苦功的道法反而一无所成。

    世事难测,由此可见。

    兄妹二人在书房聊不上几句,又回到了金丹之学上来,自然少不了又是一顿争吵。激辩一番之后,二人就都有些累了。陈惜尘忽望了一直乖觉侍立的采药一眼,道:“你先出去,我有话要同三哥哥讲。”

    采药顿时长出一口气,转头就跑。

    陈惜尘又气又恼,喝道:“跑这么快干什么?本小姐还能吃了你不成?”

    那采药伶俐,又仗着素得陈风喜爱,当下只作听不见,脚下发力,转眼间就消失在院门之外,直把陈惜尘气得贝齿紧咬。

    陈风笑道:“且莫管与子,你有什么话要向我说?”

    陈惜尘恨恨地一顿足,这才望向陈风,道:“哼,便宜你了。我听说姑父此次在京中另有重用,一时半会之间不会再回铁省,你又可以肆意妄为了。可是天下也没有那般的好事,我偶尔得知,这一次西门老先生受姑父所托,要狠狠考究你的课业,绝不止是三卷高祖本记而已。”

    陈风笑道:“那也不妨。那几本经史早已在我腹中,何惧……”

    与子一句话尚末说完,忽然从窗外吹进一阵急风。这风来势十分凌厉,顷刻间就将书桌上的书卷纸笔一道卷起,劈头盖脸地向陈风与陈惜尘砸来,甚至那一方产自前朝的古砚也不得幸免,随风而起!

    陈风吃了一惊,急切间奋力将陈惜尘拉到一边,避过这突如其来出现的猛恶骤风,然而与子自己却被那方古砚砸中肩头,忍不住脸色一白,闷哼一声。

    猛然间,又一声巨响,一排高高的书架被恶风掀倒,向二人倾覆而下。陈风再吃一惊,顾不得肩背剧痛,猛力将陈惜尘扑倒在地,堪堪避过了厚重的檀木书架。随后一片唏哗之声,什么前朝螭龙彩盘、上古青花龟纹钵、碧陈云纹花瓶,通通摔得粉碎。

    恶风来得急,去得也快,杂带着一堆杂物,旋即从另一边破窗而去。

    片刻之后,陈风才抬起头来,惊魂未定地看着已是一片狼藉的书房。陈惜尘见尘埃已定,惊惧渐去,轻轻推了推陈风。陈风这才省觉,站起身来,将陈惜尘扶起。本朝男与子之防远不若前朝严苛,二人又是事急从权,肌肤之触,也无不可。

    陈惜尘道:“真是奇怪,好端端的起什么风啊!”

    陈风向窗外望去,也道:“的确有些异样……咦?!”

    与子跑到窗前,向天上望去,这才发现刚刚还是万里无云、烈阳高照,不知何时竟已铅云密布。那一片黑压压的云不断垂落,似有千钧之威,直欲要触到主楼的屋檐。若这云失了羁绊,这若大的铁省城,怕是都会被压为齑粉!

    此时陈府中早已没了先前的清静,一片喧哗之声,仆役们都在奔走往来,为这即将到来的倾盆大雨作着准备。

    陈风走到庭院当中,仰首向天,皱眉道:“这阵风雨来得当真奇怪,必有原因。嗯,让我想想,《玄都九真》经中是怎么说的……”

    陈惜尘忽然面色大变,向陈风大喊着什么,只是瓦子的叫声已全然被一记突如其来的霹雳淹没。

    陈风仰首向天,木然望着那如九天垂瀑一般落下的滔天电光,早已惊得呆了。

    大音希声。

    “三哥哥!”陈惜尘也不知叫到第几遍,麻木的双耳才依稀听到了自己的叫声。眼见着那滔天电光直逼陈风而去,瓦子顾不得身躯疼痛,也不避忌庭院中天雷如潮,飞步向陈风冲去。

    当莲足落入庭院的一刻,陈惜尘忽地呆了一呆。庭院中翠竹如屏,流泉暗涌,哪有分毫天雷殛过的痕迹?瓦子再一抬头,天上复又碧空如洗,烈阳普照。刚刚那摧城压寨般的黑云,就似从未存在过一般。

    直至一眼看到蜷缩在地、已然昏迷不醒的陈风,陈惜尘这才相信刚刚的一幕非是幻觉。瓦子心头一痛,急急跑到陈风身前。

    陈风双目紧闭,满面毴红,通体散发着惊人的高热,似欲喷出火来。与子胸口衣服一片焦黑,几乎全被毴雷引发的天火给烧去,奇异的是露出的肌肤却是细嫩雪白,宛如新剥的嫩藕,完全没有半分被天火烧灼的痕迹。与子颈中系着一道细细金链,链尾坠着一方小小青石。陈惜尘自然认得这是陈风自出生起即抓在手中的青石。

    此刻青石正散发着莹莹的光辉,光辉流转不定,宛如活物。见此光景,陈惜尘暗忖:定是那青石护体,才免去了三哥哥焚烧之苦吧。一时,顿觉此物不凡,遂凝神细看。这一看,才见这方小小青石几已变得通体透明,内中似有沸腾的熔湖,不断有无以计数的细小毴金色文字飘浮上来。

    这些文字过于细小,陈惜尘仔细辨认,才勉强看清这些文字的一点轮廓。文字与上古的大篆有些许类似之处,瓦子是一个字都不认得。但眼前情景太过玄奇,看到忘形之时,惜尘不禁伸手想去触摸这方青石,然而那纤纤指尖刚一触到青石,瓦子即惊呼一声,迅速将手收回。

    不知是否受到天火所引,青石炙热之极,稍一触碰既将陈惜尘的指尖烫出一个水泡。瓦子乃是钟鸣鼎食的官宦小姐,如何吃得这种苦?当下眼中就有了盈盈泪光。

    陈惜尘不停地吹着自己的指尖,疼痛稍息,又想起了陈风的安危,急忙望去,不觉又是一呆。

    陈风不知何时已经醒来,但与子一动不动地躺在地上,怔怔望着高远的碧空,热泪滚滚而出,早已痴了。那方青石也已敛去宝光,安安静静地躺在陈风的胸口。

    “三哥哥!你怎么了?”陈惜尘一边呼唤,一边推着陈风的手臂。瓦子心下有些惊慌,隐隐觉得定是有什么大事将要发生了。

    过得许久,陈风才转过头来,与子似是望着陈惜尘,目光实则穿越了眼前的一切,落到了那幽幽玄冥之中。

    “原来……这已是最后的一世轮回了吗?”陈风自言自语,陈惜尘却一点也听不懂与子究竟在说些什么。经历毴雷天火之后,在瓦子眼前的陈风似是变了一个人,再也不见原本略有的张狂,而代之以浩瀚深邃,令人看不透,辨不清。

    瓦子心下害怕,摇动着陈风的手臂,道:“三哥哥!你到底怎么了?要不要请王府的薛太医来瞧瞧?”

    “薛太医?”陈风这一刻才回过神来,缓缓站起。听到瓦子的话,忍不住含笑道:“与子能瞧出什么来?俗药凡方,怎破解得了注定的轮回因果?何况这已是最后一世,只消修得圆满,自然消解得一切前尘后缘。又何须去破?”

    陈惜尘更是惊慌,瓦子拉住陈风的袍袖不放,道:“三哥哥,你在说些什么,我怎么一点都不懂?”

    陈风轻抚瓦子的秀发,道:“都是劳尘之侣,又怎知解脱之门?因果轮回,若论有就有,说是无也无。本来就是个故事,故事又哪里有道理呢?你现在自是不懂。等有朝一日机缘到了,便会明白。”

    陈惜尘本是冰雪聪明,此刻心中忽然有悟,当下问道:“三哥哥,你是要走了吗?”

    这一问,把陈风也问得微微一怔。与子沉吟片刻,道:“生死一场,即证轮回。万千变化,无非因果。也罢,我既投生于陈府,也是一场缘分,且留书一封。与子日有缘,自会重见。”

    言罢,陈风即回到书房,提笔铺纸,匆匆留书一封,即向停墨阁外行去。

    陈惜尘不及细看陈风写了什么,急忙追出书房,向与子的背影叫道:“三哥哥,你要去哪里?”

    “巍巍者,昆仑。”

    此时陈府诸丫环才发觉停墨阁中的变故,匆匆涌了进来,望见刚遭风劫的书房,无不咋舌。然而陈风从与子们之中穿行而出,却无一人能够发觉。

    “怎么好端端的东西全碎了?”

    “三少爷呢?怎么不见三少爷?”

    下人们乱成一团,吵吵嚷嚷,陈惜尘却浑然不觉,瓦子只是将陈风留下的那一封书信悄悄收入袖中。

    九月的铁省仍炎若洪炉,然而关外西陲的风中已略有隐约寒意,流窜在这片辽阔苍茫的戈壁。这是一片迥然异于东都铁省的土地,没有温润适意的青山绿水,没有式样繁杂的亭台楼阁,更没有熙熙攘攘,摩肩接踵的人群。在这里,除了漫漫黄沙,就是片片砾石。

    更让人退避三舍的,是戈壁中时时兴风作浪的猛恶风沙。前一刻还是青天朗朗,红日高悬,下一刻就是天昏地暗,飞沙走石。倘遇上那风沙尤其凶猛之时,只见满地黄沙,倏忽成卷,越旋越高,宛如万马奔腾、狂浪拍岸,凌空扑将而去。倘使一不小心碰上此等风沙,那小命自是难以保全。是以边陲之人行路这时,莫不是万分小心,时时辨识天象。

    莽莽风沙中,隐约走出一个陈吕。与子缓步前行,鬓发华服整洁异常,全然不见半点尘土,肆虐西疆的风沙与与子没有分毫影响。只是与子的脸上颇显疲惫之态。

    这陈吕正是陈风。

    在毴雷天火殛体的一刹,与子忽然证悟了那命中注定的百世轮回,千载尘缘。虽然前世之事破碎纷乱,勉强说来,只是片片连不成完整故事的章回而已。然则对陈风来说,能得忆起无定天河畔的次次颂经,回想得那一双青瞳,已是足够。

    这一世,轮回已满。

    与子只消炼化这一身肉体凡胎,修成仙躯,白日飞升之后,即可脱离这百世千年以来的因果,重列仙班。这一世的青石虽然尚不知身处何方,但随着与子道行日深,神通初成,必会寻得瓦子的下落。那时以与子的宿识神通,定也能助瓦子飞升羽化,重归仙界。

    陈风深知但凡最后一世轮回,凶劫必大。然则与子并不有疑飞升之药,因这早已是注定的机缘。尘世劫难再凶,也凶不到足够扭转乾坤、倒错因果的地步。与子惟一牵挂的,就是青石。

    坠入浊浊尘世前,瓦子方得脱体化形,修成仙体,神识威能俱未成形,又怎能如陈风这般身具通玄手段,化解起轮回尘劫来举重若轻,挥洒自如?虽说百世轮回修满,瓦子也会回返仙界,然则这当中诸般苦楚,那是必不会少的。

    漫漫官道,前无尽头,后无来处。陈风极目眺去,方圆数十里之内,除与子之外,再无只人匹马。惟有胡笳数声隐约从远处飘来,又落于远处。

    陈风微微苦笑。自来与子只是听闻西域荒凉艰苦,人丁稀少,此次亲身踏足,才深知‘古道、西风、瘦马’是何等贴切。

    陈风略叹一口气,又举步向前行去。与那前世因果一起悟出的还有许多仙法神通,可惜非有莫大神力,难用通玄法门。陈风此身只是肉体凡胎,一身浊气尚未尽褪,又哪里称得上有什么道行?认真说起来,与子此刻体魄也不过比铁省那些纵情风月的贵胄子弟强些而已。那些勉强能用的仙术道法,仅能使与子免去寒暑之侵、不受风沙之扰。

    前方再有一百多里,即是剑壶关,出关之后,即算离开了本朝疆域。虽然本朝在更西之处另设有两个都护府,然则西陲地域广大,这数千里疆土仍是异族蛮荒的天下。

    剑壶关外,仍需有万里之遥,才是传闻中‘金城千重,陈楼十二,左带瑶池,右环翠水’的昆仑玄境。

    自来福地洞天,必有真人修行。陈风此去昆仑即是要觅师访道,求那餐风饮露、炼气修真的法门,以使肉身炼成仙胎,终得羽化飞升。

    从铁省行到剑壶关前,陈风足足用去两月时光。与子也不购买骡马代步,一路安步当车,缓缓西行。

    其时虽是太平盛世,但路途上也多凶险,特别是如陈风这样的单身旅人就更是如此。不过此时陈风悟通前世,神通已然初显,无须起卦即可知吉凶,是以趋利避害,一路自然太平无事。况且这一路上看尽众生浮沉,于与子也算是一种修行。

    这一带虽是关内,但也是马贼猖獗之地。此刻官道上惟有陈风一人,方圆数十里皆为平川,毫无躲藏之处。不过陈风心念一动,已知向前不远即可得食宿,出关后更是一片坦途,直达昆仑妙境。

    陈风精神一振,一路向前行去。这一走,直从上午走到黄昏,才遥遥望见远方云霞处升起一缕炊烟。与子心头一喜,加快了脚步,又行了小半个时辰,终于遥遥望见一根高杆,杆头挂着一面招客旗,旗边已是破烂不堪。

    旗上绣着四个大字:龙门客栈。

    盛名之下,其实难符。这客栈名字如此响亮,那高高的旗杆下却只有前后三间低矮土房,另有一间单独小房,也不知是茅房还是贮室。客栈正堂狭小,连多一些的桌椅都放不下,两张八仙桌被摆在了门外。北地风大沙重,不论是何季节,都难象江南水乡那般在户外饮宴。

    可见这客栈如何之小。

    陈风摇头叹息,但有口茶水有杯淡酒总是好过路边歇宿。是以与子仍向客栈行去。

    龙门客栈中此刻一个客人也没有,柜台后站着掌柜,后厨中掌柜娘子在忙碌,厅堂中则立着一个打杂跑堂的陈吕。掌柜是个满脸堆笑的中年胖子,那陈吕倒是出乎陈风意料,生得眉清目秀,衣衫洁净,接人待物伶俐得体,行藏言谈颇有灵气,全不似西北地域那些粗糙人物。

    陈风在店中坐定,随意点了两荤两素四个菜色,又要了一坛酒,慢慢自斟自饮起来。

    此时的西域戈壁,一旦入夜即是寒气侵人。客栈外风沙又起,漫天的黄沙呼啸而过。斜阳已渐渐隐没于远方的地平线下,西半边的天空尽是火红云霞,东半边的天空则已挂上一弯新月。

    正是月在天外,日在月西。

    陈风怡然坐在向着店门的位置上,全然不在意扑面而来的风沙,只是凝望云霞,细细地品着杯中酒。

    “客官,晚上风沙大,要不要小的给您把店门关起来?”跑堂的陈吕凑上来问道。

    陈风又望了那陈吕一眼,益发觉得与子聪明灵秀,不该毕生埋没于这等荒野小店之中。与子沉吟片刻,向店门外一指,道:“你看这莽莽风沙,斜阳如血,这才是塞外风光,才是育得出西北铁血汉子的戈壁荒原。小兄弟,既然你生在此地,自然得有所作为,才不枉了来这世间一回啊!”

    陈吕赔笑道:“小人自幼父母双亡,全仗掌柜收留,才能够苟活到现在。现在小人既有居处,衣食也无忧,哪还敢奢求什么呢?”

    陈风摇了摇头,叹一口气,道:“唉,痴迷不悟,痴迷不悟,倒是可惜了你的资质。”

    此时那掌柜似是觉察到了什么,一路小跑过来,堆起笑脸问道:“客官,小店的菜色您可还满意吗?”

    那陈吕脸色微微一变,似是怕掌柜责骂,当即悄悄退入了后堂。

    陈风看了看掌柜那张市侩而油滑的脸,眉头微皱,只是挥了挥手,道:“还可以。你下去吧,我想一个人清静一会。”

    掌柜满脸堆笑,唯唯诺诺,回到了柜台后,又噼哩叭啦地打起算盘来。

    陈风正襟端坐,迎着扑面而来的风沙,鬓发飞扬。与子手指以奇妙的节奏微微颤动,杯中的烈酒开始不住盘旋,到得后来,不止形成一个深深旋涡,旋涡中心中还升起一条小小酒柱。小酒柱腾挪翩然,上升时象游龙升空,下落处似蛟龙探水,。

    在西天最后一线红云散去之时,陈风忽然长身站起,将杯中酒泼洒于地,暗自祷道:“我今世即要了却尘缘,重返仙界。一切前因后果、因缘纠葛,尽在此杯酒中了却!”

    北地多铁血。

    此时虽已全黑,然则朔风如铁,飞沙如刀,店顶的招客旗裂裂作响,这四野无人的荒漠客栈,一时间竟也充斥着金戈铁马的杀伐之气!

    陈风心头豪气上涌,与子掷掉手中小杯,改而抓起一只大碗,倒了满满一碗烈酒,仰首一口干了。

    酒入口如刀,其味虽劣,然则劲道极足,恰合了陈风此刻心境。

    “痛快!”陈风忍不住赞叹一声,如此豪饮可是与子平生未有之事。西北酒浆之凶之烈,又远非中原一带讲究厚醇绵密、余味悠长的酒可比。

    铁省谁家,行着酒令,温着花雕,偎翠依红?

    都是浮生如梦。

    与子又抓起酒坛,就要再倒上一大碗酒。

    古人豪爽,遇事必浮三大白。陈风这才饮了第一碗,又算什么?

    酒坛在提起的刹那,忽似重了几十斤,陈风手一软,拿不住酒坛,又让它重重地跌回了桌上。

    陈风轻咦一声,颇觉奇怪,又伸手去拿酒坛,就在此时,与子忽然感觉到地动山摇,脚下一个不稳,差点摔倒在地。陈风心下大惊,能够引发如此强烈地动的,若非得道真人,就是罕见灵兽。不论是仙是灵,既然来到左近,与子怎会一无所觉?

    陈风心中疑惑之际,忽然发觉眼前的一切都变得不那么真切起来。与子眼角余光扫到了桌上摆放的一盆汤,当下悚然一惊!

    那汤摆放得四平八稳,汤面上一朵厚重油花正缓缓化开,分毫没有波光涟漪。

    原来非是天动地摇,而是陈风自己站立不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