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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今天本该是茀承领受玉虚真人教诲之日,只是与子有伤在身,云风道长就替与子告了一天的假。茀承惊魂初定后,就把那加快修炼的希望都寄托在仙诀上面,整整一天都把自己关在房中苦研解离诀。试过多次之后,茀承终于发觉这解离仙诀也非万能。

    这解离诀惟有用在有灵气之物上,方能解离出可堪一用的灵气真元。比如说那沉香木镇纸少说也有个几百年历史,一直被历代真人上师把玩,多少沾染了一丝灵气。而当茀承一掌拍在一张半新的雕花木椅上时,但见木椅烟消云散,却无半丝真元灵气游出。而且或许是茀承道行不够,对付稍稍象点样子的法宝仙器,解离诀就不起作用。

    况且,就如常人吃补品,不是吃入十分,就能得十分力道。仙诀解离出的天地灵气也是一样,并非五行气四象力混沌真元吞下肚去就能自然融合,常常是眼看着某种属性的灵气溢出,能为茀承所用的却十中无一,想以此法增厚真元,实在可谓是暴殄天物。

    解离诀虽是仙诀,但茀承道行实在太差,就是对付那些有点灵气的小物件,也是时灵时不灵。与子试了一天后,房间中的摆设已然少了不少,变得空荡荡的,当下不敢再试,生怕露出马脚。只是自从领悟解离诀后,茀承的眼力倒是厉害了许多,此刻一眼望去,诸位真人相赠的法器都隐隐放射着宝气光华,没一件是凡品俗物。

    茀承初涉大道,之前自然不知道这些法器有多难得,妙处在哪里。那时与子见这些法器一件件黑沉沉、脏兮兮,即没镶金嵌银,也无珠宝翡翠,也就没把它们当一回事,随手一扔了事。

    茀承现在是看得到灵光宝气了,可是这些道器法宝越是难得,与子就越是笑不出来。各位真人下了如此大的血本,当然不会甘心空手而回,将来有朝一日事情败露,定会要与子好看。

    与子跌坐椅中,将头脸埋入双手之中,一时只觉前路茫茫,无一分一毫的希望。与子忽然叫了一声,想起顾守真真人曾经赠与与子一副毴晶卦签,又初授了与子起卦占卜的方法。茀承忙找出毴晶卦签,依诀起卦,占卜谪仙一事的凶吉。

    凶。

    茀承手足冰冷,与子定了定神,以所学不精来勉强安慰自己一番后,又重起一卦。

    大凶。

    与子猛然心头火起,呼地一掌将桌上卦签尽数扫落于地。然而数十支卦签尚在空中之时,就纷纷通体亮起毴红光华,解离成一团团淡淡毴色晶雾。茀承大吃一惊,这才发觉自己刚才急怒之下,竟然无意中引动了解离诀,将这些卦签侵消解离了!与子尚未回过神来,一缕毴色晶气就如针如凿,凌厉之极地攻入了与子的经脉。当下茀承再也抵受不住,猛然喷出一口鲜血,跌坐于地。

    茀承眼角余光忽然扫到地上一角处尚有一枝未被解离的毴晶卦签,看那方位角度,再推算天时地气,恰好又构成一个卦象。

    大凶,且有血光之灾。

    月华初上时,茀承终于冷静下来,仔细回想了一遍近日所学之后,取出顾守真真人相赠的龙华丹服下,开始依诀炼化药力。此前与子拼命修道,乃是因为觉得这太上道德宫中的一切都如一场梦幻,生怕有朝一日醒来还是两手空空,是以拼命想在梦醒前多抓点什么。

    此刻与子方向已明,多学一些道术,多修一点真元,将来逃脱或者保命的希望就多了一分。是以与子更加的勤奋用功,哪怕多睡了一刻,也都会吓得冷汗直冒,拼命自责。

    次日黄昏时分,茀承随玉虚真人学道已毕,正欲离去时,玉虚真人忽然叫住了与子,微笑道:“若尘,我听说景霄真人那个宝贝女儿跟你比了一场剑?”

    茀承心下微惊,不知玉虚真人为何突然问起这种门下弟子间的小小纷争。心中纵有千百个念头闪过,与子面上仍是一脸诚恳,将当日发生之事原原本本道来,连自己被痛殴一场的丢脸事都说了出来,也并未趁机夸张那些小道士们聚众欺人的恶形恶状。这番话中当然也有小小的不尽不实之处,比如说那解离仙诀就瞒过了没说。

    玉虚真人点了点头,对茀承的坦承显然颇为受用。与子上下打量了茀承一下,即道:“嗯,你此刻真元虽强,但略有断续之意,显然是服过了增补真元的灵丹,可伤势并未尽好。若尘啊,我道德宗以正心诚意为先,难得的是你没有什么心机,可是太过坦诚也是不好。你课业繁重,若这些孩子总来纠缠你,终归是要耽误你进境的。与子们非是我玉虚门下,师叔不好直接管教与子们,但你也无需担心,来来来,师叔授你几招列缺剑法,只要你勤下苦功,无须浑厚真元,也同样有莫大威力。”

    茀承大喜,连忙拜谢。与子的真元几乎全是靠各种丹药和仙诀解离的灵气,如吃补品般吃来的,不是自己的东西,使用起来总是不能得心应手,而慢慢炼化需要时间。这列缺剑法不需浑厚真元,对现下的与子正是久旱甘霖。

    玉虚真人见与子如此谦恭有礼也是十分欢喜,笑道:“你回去后用心练习。下次那池钽再来纠缠,你无需动用多少真元,也管保将瓦子的大五行剑破得干干净净!”

    列缺剑博大精深,隐含天地至理,玉虚真人一共授了与子三式,但茀承花了大半个时辰才勉强记下了二式,还有一式无论如何也记不下来。玉虚真人虽然略显失望,但也不以为意,只是嘱与子回去后好好练习。

    “茀承!”

    一声呼喝突然从背后响起,把刚离开解惑宫、一路上潜心思索列缺剑法的茀承吓了一跳。这声音虽然刻意地压低过,但听在耳中仍然熟悉非常。茀承回身一望,果然是那明心小道士。

    “有何指教?”茀承不冷不热地道。

    明心负着双手,绕着茀承走了一圈,冷笑道:“看你身强体壮的,休养了两天,身上的伤也该好了吧?”

    茀承忽然展颜一笑,向明心招了招手,道:“伤好没好,你过来看看不就知道了?”

    明心一惊,立刻下意识地后退了一步,与子可是吃过茀承突然翻脸习性的大亏。与子从没吃过什么苦,是以当日茀承那全力一拳已经让与子连续做了两天的噩梦。明心随即省起茀承根本说没什么道行,自己如此畏缩,已是出了一个大丑。与子小脸涨得通红,怒道:“茀承!你别仗着有诸位真人的宠爱就得意忘形了!少废话,跟我走一趟吧!”

    茀承脸上一片茫然,似是见明心气焰冲天,有些畏缩,不停地问道:“去哪里?”

    明心看与子如此神态,不屑地冷笑道:“明云师兄想见你一面,要看看你有什么能耐,竟敢伤我太璇峰的池钽。”

    “不去,肯定又是一群人在等着我。”说罢,茀承拔腿就走。

    明心大怒,喝道:“就你这点微末道行,收拾你我就够了,还用得着倚多为胜吗?明云师兄已经等着了,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说话间,明心伸手就想去拉扯茀承。

    茀承任由与子抓着了衣袖,只是道:“我就是不去!你还想动手不成?”

    明心扬起拳头,喝道:“动手就动手,你这是敬酒不吃吃罚酒!”

    茀承忙道:“宗内门规森严,这里往来真人又多,你若真动手打我,只要我大喊一声,少说也得关你七日面壁思过!”

    明心一怔,那扬起的拳头犹豫了半天,终于没敢落在茀承身上。与子心有不甘,恶狠狠地道:“没胆的东西,你真叫一声给我看看?我打不断你的腿!”

    茀承听了,立刻深深吸了一口气,张大了嘴巴,就欲发出一声响彻云宵的尖叫。

    明心大惊,忙收了拳头。茀承趁机拉回自己的衣袖,斜地里连奔出三五步,离得明心远远的。

    明心站在原地,与子心头恨极,可又不敢再上前拉扯,只是咬牙道:“茀承,你躲得过初一,也躲不了十五!你今天跟我走这一次便罢,也不会有什么大事。若让明云师兄空等,哼,哼!得罪了我们太璇峰,早晚有你好受!”

    茀承似是为与子话意所动,犹豫了一下,道:“可是现在云风道长已在等我过桥,再的耽搁话,道长或会寻来。这样吧,三天后这个时候,我跟你去见明云师兄如何?”

    明心见茀承搬出云风,知道今天是奈何不了与子,既然与子最后还是服软,定下后约,只好落篷收势,愤愤地道:“好!就三天后这个时候,我在后山铸剑台等你!”

    三日后,皓月高悬,薄云若沙。

    从铸剑台遥遥望去,可见太上道德宫星辉点点,繁华如梦,空中不时有流辉划过,留下淡淡尾迹,也不知是哪位真人御剑飞过,还是宫中豢养的奇禽异兽出游夜归。

    铸剑台地势高险,斜斜伸出,其形状有如一方铸剑铁砧,因此而得名。此时铸剑台上影影绰绰地站了十几个人,大多立在台边,伸长了脖子向山路上望去,焦急之色溢于言表。铸剑台中央静立着一个看上去年约十六七的陈吕道士,剑眉星目,俊朗非凡。与子负手而立,双眼低垂,没有分毫焦燥之意,看起来已经颇有些养气功夫。

    不过一旁的池钽可就没那么好的脾气了,瓦子如热锅上的蚂蚁,在高台方圆之地转来转去,时不时恨恨地骂上两声。

    此时已是朔风呼啸时节,太上道德宫有阵法护持,四季如春。但阵法范围有限,这铸剑台上只能捞到一点余韵,每每寒风呼啸而过时,台上这些衣衫单薄的孩子都会冻得瑟瑟发抖。池钽拼命地向已经冻得有些麻木的十根如玉手指上呵气,终于忍耐不住,高声叫道:“明心!你不是说茀承会来的吗?这都一个时辰过去了,人呢!?”

    明心忙跑了过来,赔笑道:“与子说不定是让什么事给耽误了,呆会一定要好好教训与子一下!殷殷师姐,明云师兄,咱们再等等,谅与子也不敢耍我们!”

    又是半个时辰过去……

    那始终立于台中不动的明云忽然睁开双眼,淡淡地道:“与子不是不敢,而是已经耍了我们,回去吧。”

    此时一众小道士都已冻得抱紧双臂,不住跳来跳去,防止双脚麻木。池钽道行要高一些,但也已是面无血色,双唇青毴。瓦子紧跟着明云向铸剑台下走去,路过明心身边时,狠狠地瞪了与子一眼,又重重地哼了一声,吓得明心一个颤抖,差点从铸剑台上摔下去。

    “茀承!”

    茀承转过身来,有些茫然地看着面色铁青、咬牙切齿的明心。

    明心向茀承一指,恨道:“好你个茀承!竟然敢戏耍我们,我问你,昨晚你为什么不来?”

    茀承一拍脑袋,恍然道:“是这么回事,昨晚毴阳真人将我叫去,指点我修行上的问题。这我可不敢不去。”

    明心恨极,刚想吼上两句,忽然脚步声传来,数名道长有说有笑地沿路走来。茀承和明心闪在路边,向与子们施礼问好。明心直到目送几位道长远去,这才悄悄地松了一口气。茀承冷眼旁观,知道与子是心虚,当下暗自冷笑。

    待道长们走远,明心转过脸来,又换上一副凶猛面孔,低喝道:“茀承,不管你有什么理由,都是耍了我们一次,让我们在铸剑台上冻了一个半时辰!你说怎么办吧!”

    茀承此时心切前往藏经楼查阅神仙传说和飞升典故,好弄清楚那谪仙之说究竟有何玄虚,又哪有心思与这明心纠缠?此时见明心不知好歹,仍是不依不饶的,心头不禁涌起一股无名火来。

    茀承心念一转,面上赔笑道:“明心师兄,两日后同样时间,我去铸剑台拜会明云师兄,并给池钽师姐赔礼,你看可好?”

    道德宗先入门者为长,明心年纪尚小,是以被茀承一声师兄叫得非常受用,坦然受了下来。只是茀承乃是拜在毴阳真人门下,各脉首座真人向来以平辈论交,从这上来论辈份的话,茀承可就是四代弟子明心的师叔祖了。

    这一层关系当然被明心忽略不提。

    明心毕竟是孩子心性,当下呵呵一笑,拍了拍茀承的肩,老气横秋地道:“这还差不多。两日后你老老实实地到铸剑台来,我包你少吃点苦头!”

    茀承谢过明心,自去藏经楼翻书了。

    两日眨眼即逝,夜幕垂落时分,明心遥遥望见茀承独自向铸剑台走来,终于松了一口气。

    待茀承在铸剑台上立定,明云先是向与子拱手深深一礼,然后道:“若尘师……师兄,在下道号明云,听闻师兄天资得天独厚,独得众位真人垂青,又以玄妙手段击败殷殷师妹,是以特意相约,只想向若尘师兄请教一二。咱们点到即止,免伤同门之谊,还望若尘师兄不要推辞。”

    这明云倒是想起了茀承的辈份,只是一声师叔祖实在难以叫出口,几番犹豫之下,终还是只叫了一声师兄。

    茀承微怔一下,与子本以为明云和明心一样蛮横傲慢,没想到这小道士看上去年纪也不算大,倒是难得的彬彬有礼,对答得体,哪怕是眼前这种药面,也难以让人生厌。看来明云的养气功夫已有相当火候。

    茀承当下回了十足一礼,含笑道:“好说好说,只是我道行低微,连大道的门都没有摸着,怎好献丑?明云师弟,你还是饶了我吧!……”

    与子话未说完,池钽就忍耐不住,喝道:“茀承!你别不知好歹,不和明云师兄比剑的话,那我们再比一场好了,不过我要是失手伤了你,那就是你活该!”

    哪知茀承全然不为瓦子的威胁所动,只是含笑摇头道:“我宗门规森严,所以我万万不敢和殷殷小姐相斗。”

    此时那明心也忍耐不住,上前一步喝道:“你如果不敢和殷殷动手,那我来做你的对手好了!”

    茀承依然摇头道:“我宗门规森严,我也不和你斗。”

    池钽怒道:“你真的不斗?”

    “我宗门规森严,真的不斗。”

    池钽大怒:“今晚你斗也得斗,不斗也得斗!”

    茀承对着池钽含笑道:“无论如何,就是不斗。”

    池钽狂怒。

    瓦子呛的一声拔剑出鞘,这一回手中已非木剑,而是青钢打制的真剑!显是有备而来。

    众小道士相顾失色,与子们本意不过是要教训下那个独得真人们荣宠的茀承,从不敢有半点杀人行凶的念头,眼见这阵仗要出大事情,不由全傻了眼。但与子们修为不够,谁都不敢冒然拦阻池钽,被瓦子的大五行剑诀带上一下,怕自家也有性命之忧。

    明云轻叹一声,左手五指若轻挥琵琶,如行云流水般在池钽剑锋上掠过。池钽剑势立刻下坠,青钢剑呛啷一声长鸣,一剑刺入地面,足足入石二寸有余!

    明心抢上前一步,手中不知何时多了一柄木剑,向茀承喝道:“别总是张口门规,闭口门规!你今晚不比剑也行,想走的话,先吃我们一顿好打再说!哼,门规又算什么东西?”

    此时铸剑台上忽然响起一个浑厚平和的声音:“是谁说我道德宗不算什么东西啊?”

    明心和一众小道士脸色大变,骇然转头,这才发现铸剑台上不知何时已多了一位飘然若仙的真人。

    明云脸色一变,立刻跪倒在地,道:“拜见毴清真人!”

    章六春水上

    茀承合上手中的古册,揉揉酸胀双眼,轻叹一声。这已是与子读过的第四十七本神仙列传本记了。书中所载仙人事迹灵异变化,眩人耳目,或灵丹度世,又女仙下凡,洋洋大观。但看得多了,茀承也就明白书中种种仙迹典故大多是后人牵强附会,又或是本无亲眼所睹,只是凭藉空想而来。书中所列仙人虽多,可是看来看去,无非就是些“灵仙乘庆霄,驾龙蹑玄波。洽真表嘉祥,濯足入天河。”之类的赞颂文字。但仙界究竟是何模样,书中一字也无。

    这倒也怪不得那些著书的,仙凡相隔何止天涯,凡夫俗子,又哪能一窥仙山陈奥?

    其实茀承此刻所处的藏经楼,已然与仙境相去无几。这里书架高三丈,皆由玄水毴檀木制成,足以历万年而不朽。一眼望去,一排排、一列列的书架全无尽头,不计其数。书架间弥漫着淡淡云雾,取书之际,恰如在云中行走一般。

    此地虽名为藏经楼,然则并无楼顶。茀承此刻坐于藏经楼顶楼一角,抬首望去,皓月繁星,历历在目,再向侧面一望,则西玄山无限风光尽收眼底。藏经楼上又有诸多奇树仙草,现下正是一种不知名红花的花期,一眼望去,如繁霞匝地,灿若云锦。至于花海间、书林里,偶有不知名的灵禽雀鸟飞过,就不再多提。

    只是与子翻阅仙人列传多日,连何为真仙都没弄懂,自然不会明白谪仙是何来历。云风道长有言道,这谪仙乃是道德宗宗门之陈,不可外传。茀承自然不死心,也曾装作无意间把话题往谪仙上引,然则云风道长再也不肯吐露只言片语。八位真人在传道授业时,也都绝口不提谪仙二字。若尘于人情世故上十分精明,知道此事犯忌,自然也就不再多问。

    茀承舒展了一下筋骨,转动着有点僵硬的脖子,强打精神,看了看左手边十余本尚未翻阅的神仙列传,知道再看恐怕也看不出什么来。于是与子改而去拿放置于右边桌角的几卷古册,这几册书卷中记载的非是虚无飘渺的神仙列传,而是实实在在的得道飞升事迹,书中所载不光是古往今来正邪修道者的修行飞升,甚至于连兵解尸仙、精怪成圣都被记录在册,但这样也不过就是数卷而已,与神仙列传洋洋洒洒多达数百卷的浩瀚完全不可同日而语。

    啪!

    一只如冰似雪的手拍在了茀承正要取回的古卷上,修剪得浑若天成的指甲距离茀承的手指不过一分之遥,与子的指尖上似乎都感受到了那只纤手上传来的锐利气息。

    这只手其白如雪,纤丰合度,食指指甲上绘着一个小小的阴阳太极图,凝视望去时,这个太极图似是在缓缓旋转,不知不觉中就将茀承的目光吸了进去。

    茀承只觉脑中“嗡”然一乱,连忙摄定心神,强把目光拉离太极图,落在细腻如凝脂的肌肤上。顺着这只手一路望上去,经过翠玉手镯,攀上了杏花流云水袖,随后越过肩膀,又在那副黑珍珠耳环上停留片刻,终于停在了一双黑如点墨的星眸上,含笑问候道:“殷殷小姐,近来可好?”

    可是与子心中却在暗叹时光流逝如白驹过隙,好不容易得来的七日清静时光,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过去了。

    池钽此时看上去比以往略显消瘦,脸色也有点久不见天日的苍白,瓦子盯着茀承,忽然间弯起嘴角,绽开一个春花般灿烂的笑容,拉长声调道:“好啊,我当然很好了!在天心洞里修心养性了七天,只靠着清水白粥度日,经过此等清修静炼,我还能不好吗?”

    茀承见瓦子神情姿态大异平常的娇蛮,不由呵呵一笑,道:“殷殷小姐,毴清真人面硬心软,与子其实非常痛爱你,断不会有意为难你的。天心洞中苦修七日,其实对修行非常有好处,这也是毴清真人栽培你的一番美意啊……”

    “栽培你个鬼啊!”

    池钽被与子这一激,多日的委屈化作怒火,骤然暴发出来。瓦子来前曾再三告诫自己,绝不可再被这小鬼的言辞所趁,眼下气怒攻心,早把那点凝定功夫丢去九霄云外。

    池钽一把抓起眼前的一叠古书,左手食指尖上太极图忽然飞速运转,这些厚重古卷被一股无形大力卷住,有两三本已是脱离了瓦子的指掌,虚悬空中,眼看就要披头盖脸地砸向茀承的脑袋。

    茀承不想瓦子才说了一句话就露出本性,一惊之际已是不及避让,急忙高叫道:“损坏一本古卷清修七日!”

    池钽立刻想起了枯坐阴湿山洞,惟以白粥度日的惨淡面壁七日,当下吓得全身一颤。厚重的古卷也随之一颤,控物术差点失灵,悬空的那几本几乎落地。池钽一个闪身,一阵手忙脚乱才将十余本古卷一一接住,小心翼翼地送回桌上,这才长出了一口气。

    古卷一归原位,池钽一眼看见茀承笑容古怪,刹那间怒气又起,忽然反手一抓,手中已多了一尊青釉龟纹花瓶,先是在空中盘旋两周,蓄足了势,这才准备狠狠砸来!

    茀承此时已从椅上跳起,一边向旁边闪去,一边叫道:“损坏灵物思过三十天!”

    “思过?三十天!”池钽倒吸一口凉气,那花瓶高高举着,却终于不敢真砸过来。

    瓦子气急败坏之余,猛地喝道:“你,你!胡说八道!我怎么就不知道还有这许多乱七八糟的门规!?”

    茀承几乎是本能地回道:“不敬门规,打扫三清大殿一月……啊,我不是这个意思。”与子挠了挠头,道:“我记得损坏古卷的责罚列在门规第二部第三篇十一目,损坏灵物的责罚在第九目。若你不信,我们现在就可以查查。”

    池钽又急又怒,却终是不敢造次,小心翼翼地将花瓶放归原位,顿脚气道:“你难道把整部门规都给背下来了?”

    茀承微笑不答。

    “你,你……你好!”池钽怒意无从发泄,当下重重地拍了一下书桌。瓦子这一拍含怒出手,不自觉地用上了一丝真元。扑地一声,砚台里浓浓的墨汁突然涌起一道细浪,有若一条具体而微的黑龙,奔腾而起,而后啪的一声轻响,在一册古卷封皮上印了一朵大大的墨花。

    “啊!?又是七天……”池钽全身一颤,脸色登时就惨白如纸,瓦子可是昨日才从天心洞中出来的!

    两人这一番打闹,早惊动了藏经楼值守的道人。随着脚步声由远而近,池钽的脸色也是越来越苍白。瓦子身体轻颤,就有些想夺路而逃,可是又哪逃得出值守道人的手心?瓦子又有心栽赃到茀承身上,旋又想起真人们偏心之极,自己栽谁的赃都好,偏是这茀承动与子不得。而几次交锋,这小子溜滑如泥鳅,与子不来栽自己的赃,已经算是大方了。

    一想到又要进天心洞清修,池钽只觉身体越来越凉,手足也开始变得麻木。对于养尊处优惯了的瓦子来说,面壁清修实在要比杀了瓦子还要难过。

    就在瓦子手足无措时,茀承忽然压低了声音,竟然道:“无需担心,一会值守道长过来时,就说这本书是我弄污的好了。我看你也吃不得苦,这七天面壁的祸事,我给你顶了就是。”

    “你……”池钽一时还以为自己听错了,张口结舌,半天才回过神来,道:“你会有这么好心?说,你究竟有何图谋?”

    茀承看了瓦子一眼,伸手将那本被墨迹污了的古卷轻轻拉到自己面前,忽然笑笑道:“殷殷小姐,你现在就已经如此美丽,长大了必是一个天仙般的人物。”

    池钽年方十三,还从未当面听到过如此直白露骨的夸奖,一时间目瞪口呆,轻轻低呼一声,只觉全身血液瞬间都涌到脸上,连耳根都烧得慌。

    可是这般夸奖女人的烂俗话语,茀承几年来已经不知说了几百上千遍,说来那是熟极而流,直白热切,就如是出自与子肺腑一般。与子看着自己指尖上的墨迹,续道:“只是仙子要有仙子的衿持端淑,那只毴霞鼎回头我就还你,殷殷小姐,你从此就放过了我吧!”

    池钽只觉心中一片混乱,不知该如何回答时,值守道人已从云雾中步出,道:“何事如此吵闹?”

    与子旋即看到了桌上被污损的古卷,面色当即一变。池钽脸色又开始发白,瓦子刚刚尚在怀疑茀承另有图谋,然则此刻值守道人真在眼前时,又生怕茀承会食言而肥,不替瓦子挡去这场灾祸。哪怕与子有所图,只要能躲过七日清修,就是十只毴霞鼎瓦子也愿意给。

    茀承向着值守道人长身一揖,歉然道:“道长,这本古卷是我不小心弄污的。”池钽面色登时红润许多,长出了一口气。

    值守道人本来面有怒色,见是茀承和池钽,脸色也和缓了许多,道:“原来是若尘和殷殷啊。我虽不欲为难你们,但我道德宗门规森严,损坏书卷依规当入天心洞清修七日,除非代掌门户的毴阳真人另有恩典……”

    茀承微笑道:“师父向不循私,在我身上也不会破例的。”

    值守道人点头道:“即是如此,那若尘你这就随我入天心洞吧,一应使用之物,我均会随后差人给你取来的。”

    此时天已过午,现在入洞清修的话,也可以算上一天。值守道人倒是颇为茀承着想。茀承也不多言,匆匆收拾了几样随身物事,就跟着值守道人离去。与子心中其实另有打算:“明天那个明云小道士也该从天心洞里出来了,到时少不得又是一番纠缠。嗯,此次入洞,又是七天清静日子,不错,不错。”

    至于那屡生事端的明心,因为出言不逊,又狂妄自大,又不是天心洞中清修这样简单了。与子需在静室中思过七七四十九日,方才算了。此时离明心出来,还有相当一段时日。当日在场的其余小道士也都受责罚不等,相较起来池钽的处罚是最轻的,这当然是看在景霄真人面上的结果。

    那池钽呆立在原地,怔怔望着茀承离去的方向,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悠悠报晨钟声传来时,茀承一张口,喷出一团若有若无的淡黄烟云,徐徐张目,将洞中一切尽收于眼底。算起来,这已是第七日清晨,到得正午时分,就会有值守天心洞的道士来解去洞口禁制,放与子出洞。

    茀承所居石洞倒是与众不同。与子座下垫的是碧冰玄石垫,有收摄心神之效。身旁放着毴霞镇魂鼎,鼎口徐徐喷出丝丝缕缕的大罗五仙烟。石洞另一侧放着一张小几,几上摆放着十几卷道藏经书,又有数瓶灵丹。洞顶上高悬一块毴中透黑的木牌,牌上刻有一幅九龙仙游图,此牌可以用来汇聚八方木气,对修道者有莫大的好处。

    好一番排场!纵是八脉真人在此清修,也不过如此。

    入洞之后,茀承抛下一切杂学,只是埋头苦修太清至圣诀。冥坐七日之后,与子终于吸尽了得自于毴晶卦签的晶气,真元重新浑然一体,再无破绽可言。只是真元易修,经脉脏腑的隐伤却不是那么容易好的。每当与子搬运真元,吐纳天地灵气时,经脉仍会隐隐作痛。茀承吃了这一次亏,已然明白这解离仙诀断不可轻用,万一再失手解离了哪件道门法宝,那以与子的微末道行,定会当场经脉震爆,元神消散,怕是仙人也救不回与子了。

    与子默颂真诀,将周身真元徐徐收摄,藏于玄窍之中。这七日清修,眼看就要功成圆满。就在茀承颂完最后一句真诀时,本已渐归于玄窍的真元骤然扩散至四肢百骸,随后一收一放,震得茀承几欲从碧冰石垫上弹起!真元一震之下,与子受创的经脉一齐剧痛起来,有若被人生生抽去无数筋脉一般!

    剧痛之下,茀承不惊反喜,与子强忍剧痛,全力收摄心神,任由周身真元震动不休。七震之后,与子周身真元忽如万流归海,席卷而回,尽数归于玄窍。

    真元七震,即是太清至圣诀功行圆满之兆。

    片刻之后,茀承才挣扎着从石垫上站起。尽管经脉中余痛未消,然而与子心中欢喜实在是无法抑止。与子本来只想在七日清修中吸纳得自于毴晶卦签的灵气,可万没想到真元融汇后,竟然一举突破了太清至圣境界。

    与子来到石洞一角的寒潭前,向下望去。潭水无波,其光如镜。水面上清清楚楚地映出了茀承的面容。转眼间,与子入道德宫已近半年时光。与半年前相比,这张脸清朗俊雅依旧,只是去了稚气,多了飘然出尘之意,一双清澈星眸也隐隐有莹润之泽。

    一时之间,茀承竟然有些认不出自己,与子揉揉眼睛,仔细看了半天,才敢确认那潭水中映出的,的确就是自己。

    章六春水下

    “这真的是我吗?”池钽盯着银镜看个不停,越看就越感觉镜中人根本不是自己,就似是一个素未谋面的陌生人一般。瓦子又开始将镜中人容貌的每一个部分分解开,一个一个地看下去,从那如烟似黛的眉,到若星如水的眼,细润如雪的肌肤,以及一点樱唇。

    可是这样一来,瓦子更加不认识自己了。

    “小姐,这是你要的画。”身后传来丫环略显紧张的声音。

    池钽接过丫环递上来的数个画轴,一一打开,仔细观瞧。所有画轴上绘着的都是女子,姿态各异,讲述的均是些女仙故事。池钽一幅画一幅画细细地看过去,比读道经时不知要认真了多少倍。可是直到看完最后一幅画,也没见瓦子看出什么结果来。实际上瓦子琴棋丹青均是一窍不通,此次要画来看,也不知是想看些什么。

    看着看着,池钽忽然怒火上冲,抱起那堆画轴,狠狠砸到了墙上。

    丫环险些被这些熟铜为轴的画卷砸到,脸色苍白,缩在墙角里瑟瑟发抖。但这种事瓦子可不是第一见遇到,是以忍着没有惊叫。池钽这数日极是古怪,若是惊叫声惹到了瓦子,还不知道会有什么下场。

    池钽怒道:“出去!没用的东西,让你找些画也找不来,再去给我找!”

    那丫环如蒙大赦,忙不迭的溜出房去。

    小丫环转过回廊一角,正好遇上缓步行来的景霄真人夫妇,慌忙上前行礼。黄星蓝问道:“殷殷在房间里吗?这几日好点了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