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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左银台锻匠思甲骑,凝音阁太后观戏彩

    “俞清辉那边查得怎么样了?”

    “早晨在华阳宫门外跪了有一炷香的时间,说是要面陈,但最后又改主意,只递上来一道折子,说还在加紧查办”岁宁回话。

    “那意思就是还没有结果”赫连煦说“有跪的时间不如多花在案子上”脚底下三步并做两步,跨着步子跑上左银台门。

    到上门楼上才想起来嘱咐岁宁和郁离“我刚跑的这两步,不许告诉老太后,更不许告诉皇太后。”

    不能告诉皇太后是因为,皇太后总担心赫连煦磕着碰着,如果可以,皇太后真的希望赫连煦最好天天套着铠甲,为了钢铁别再磨坏皮肉,那里面最好再加一层棉袄。

    到老太后那是真的会挨骂“当皇帝就得有当皇帝的样子!”

    郁离看了看他,又转头看了看岁宁,低下头不说话。郁离更细心,岁宁总是胆子更大的那个。此时的岁宁也是眼观鼻,轻声说“陛下,周围这许多的人,要说早说完了,根本都轮不着我们俩。不过,您还是稳着点,那些老臣训诫起来,比太皇太后可狠多了。”

    赫连煦看了看周围站着的十几个太监、宫女,还有如影随形一样跟着的一群武士,心下苦笑“这话倒是真的。”

    这几个武士的祖辈,都是跟着先祖一起出生入死过的老臣。赫连煦能理解他们未必要仗着功勋换取一点什么,但是情感上,他们倒是真的拿赫连煦当做孙辈一样的,仿佛一定要弥补早赫连弘图烈逝的遗憾,从关心和嘱托当中完成一种祖辈的代偿。

    可爱倒也是蛮可爱的。

    比如,老头们经常会提交奏疏追忆先祖赫连弘图烈的品行和能力,但这是远远不够的,必须还要当着赫连煦的面,再耳提面命、痛哭流涕一番才算完整。

    当然,除了雷布泰。

    赫连煦当然不会忘记,如果不是这群忠心耿耿的老臣坚持与护佑,如果不是那些随身侍卫的衷心,此时的他早已跟皇权失之交臂,是不是还活着都难讲。

    那是他登基不久,刚刚回到皇宫,一切还都是都熟悉又陌生。彼时一切外朝事物都还在昭阳宫。彼时的他像个摆件,或者玩具娃娃,穿好朝服对着大臣喊“平身”,大臣们对着他说一通听得似懂非懂的话,再由身后的祖母代为回答。赫连煦只能坐在父亲曾经坐过的龙椅之上,望着巨大的檀木桌案上的笔架、砚台、墨块还有大堆的雪浪纸,以及玉玺——他的新玩具。

    彼时他作为皇帝,唯一能履行的职责就是按照祖母或者父亲拜托的顾命大臣——雷布泰、赫连罗士克——在他们要求盖章的奏章、文件、诏书上,沾好印泥,再把印端端正正地盖上去。

    赫连煦很认真地履行职责,直到某一天,九岁的童心忽然又冒了出来。

    雷布泰拿了几分诏书,要求他盖章。

    赫连煦学着祖母的口吻说“兹事体大,爱卿还要慎重行事”按照预想,雷布泰大概会行个垂手礼,回几句玩话,再由赫连煦把沾好印泥的印盖在那些文件上。

    出乎意料的是,雷布泰许久不说话。

    赫连煦慌了一下,还在犹豫是不是闯祸了,会挨骂的时候,雷布泰抢上前来,大声呵斥“竖子!懂什么?!”然后就要抢赫连煦手里的印。

    郁离当场被吓得怔住,站在赫连煦边上一动不动;几个年龄小一点的侍卫——说是侍卫,但说白了不过就是赫连煦的伴当——被吓哭,阿达垓更是被吓尿了裤子;哲凌斡当时还好,回家后却因为惊吓发了一夜高烧;最年长的是鄂珠合当时算是少年,直接去拔呈在御案上的佩剑……还好岁宁机灵,跑去栖迟宫叫了太皇太后才没闹出更大的乱子。

    结局当然是赫连煦被祖母狠狠骂了一顿,但赫连煦再也无法忘掉事发当时的惊诧还有恐惧。一直以来都被保护得太好,以至于从来不知道什么叫害怕。直到那天他才发现,自己原来不过是普通人,也会死,而且因为手里拥有权力,死的机会可能也更多些。

    也是从那时开始,他不再当那些大臣奏报的内容是耳边风,而是留神听祖母和朝臣之间的奏对,不会的就问师傅、问祖母、问朝臣,再不就查书典,直到弄懂为止。

    所以某种意义上,倒是雷布泰成就了今天的他,倘或那天雷布泰按照预想哄着他把事做了,恐怕赫连煦会一直沉浸在那种孩童的游戏里直到再也长不大。

    赫连煦从那时学会了事事反省,比如不再期待别人的追捧和表扬,蜜糖才是漫长岁月里杀人于无形的毒药;比如不要随便增加自己的敌人;再比如,直面恐惧才能才能根除恐惧,获得勇气。

    这么想,父亲应该也是有恐惧的吧……

    赫连煦想起来父亲病重时说的话“所有的人,所有,在我身边的,都一定要从我这拿走些什么……他们都有所图,都有……”

    赫连煦如今回想这句话,只是有些感叹,父亲想的倒也不是全然错误,但固然,人有所图,首先是你有给得起的东西和给得起的能力。再者,至于他图的东西你愿意不愿意给,那倒是可以看看对方付出的真心。

    虚情假意,也不是没有,总也还是少数。难的是,虚假和真实之间,“界限一向微妙”。

    “界限一向微妙”是兵部锻造匠乌石兰特的经常说的一句话。

    赫连煦稳住步子,努力做出稳重端庄的样子,但愿不会太滑稽。

    乌石兰特灰蓬蓬的大脑袋此时穿梭在左银台门城楼上满堆着的一摞摞甲骑具装之间,时不时还会停下来捡起来某一块铁甲或者盔头看一看。

    早年间有人送过先祖太宗的一把雪明炭铁的巨剑,赫连煦觉得那把剑太大了,连剑带鞘,抬出来就得三个人,一般人恐难有臂力使得了那么巨大的宝剑。乌石兰特便重新熔铸了巨剑:剑柄用银料浇铸了一只狮子的头,黑玛瑙点了眼睛,吞口衔接三尺三寸的剑身。剑身原本的流云纹经过新一轮的锻造,变成了细碎而凌厉的霜花纹。

    赫连煦对宝剑爱不释手,本打算起名“玄冰”,但乌石兰特不同意。乌石兰特说“‘玄’是黑色的意思,而剑身上是黑白相间的霜花纹,叫‘霜凌’更贴切一些。”赫连煦很开心,就照乌石兰特的意思办,并决定封乌石兰特为兵部员外郎,从五品。

    乌石兰特本就通红的脸显得更红一些,连着浓密的大胡子都因为不好意思而微微颤抖,但却并没有跪下谢恩。赫连煦以为他是觉得这个官职不够高,便走到乌石兰特身边,想要仔细问问他认为怎样的奖赏合适,可以给的,赫连煦都打算给他。

    乌石兰特窘迫地绞着手,手指短而粗,经年累月粗糙的锻打工作让本就浅短的甲床更加短,只有一点点指甲盖在手指上。乌石兰特声音厚实,音调却很轻“陛下给我的职位,我只知道很高,但我并不知道在这样的职位上应当做些什么事来报答陛下的恩典……”

    “你不需要做什么,这原本你就是对你铸剑的奖励”赫连煦说。

    乌石兰特犹豫着说“陛下如果可以,奖励我一坛好酒吧,我只想抱着酒罐子,守着我的冶炼炉。”

    赫连煦很大度“一坛酒?一百坛也有啊!”

    乌石兰特慌忙摆手,憨厚而诚挚地说“不不,一坛就够了呢,酒少怡情,酒多就误事了呢!还有那个员外郎,恳请陛下收回成命吧!”

    赫连煦忽然理解了这个中年人的想法,大约,对于这个红脸膛的男人,铸就一把宝剑的开心程度,要远高于升官发财。当然成命是不能收回的,赫连煦的教训是以后并不会随便把官品与俸秩当做赏赐赠与别人,除非在特别必要的时候。而已经给乌石兰特的品秩,赫连煦决定继续,只是把俸禄中每月十五石稻谷,换掉其中的五石,换做一坛殇州上好的高粱烧。

    乌石兰特美滋滋地抱着酒坛子离开的样子让赫连煦也觉得开心和满足,人的所求,大约因为各不相同,所以是各有美好。

    礼部前些日子上报要清点历年仪仗用的玄甲和具装铠。郁离说左银台门清掉了之前修理大殿时的堆放的木料,现如今空着,于是便充当了铠甲的仓库。已有的甲骑具装,还有冬日的棉甲都拉过来登记造册,再根据现在仪仗的实际人头添减修换。所以乌石兰特会出现在左银台门,礼仪穿什么用什么是礼部研究拟订,但是涉及到铠甲兵器的制造维护,行家里手还得是兵部。

    赫连煦看见乌石兰特拿起来一件黑色团龙纹缎面甲,用手背轻轻拂去灰尘,大胡子微微抖动,像是自言自语地咕哝“头些年的时候,条件还不是那么好,所以太宗就只有这么一身甲,上战场和典礼阅兵都穿这身,走哪都带着。”赫连煦看那件甲衣,袖子外侧连缀的铁叶很多都已经锈掉了,前胸和后背的部分,缎面也灰扑扑的,前襟下摆似乎还被蛀了个洞。

    赫连煦便问他“师傅,这件甲还能修么?”

    乌石兰特翻过缎面,看了看背后的铠甲说“金属的部分需要拆下来磨掉锈的部分,最好涂一层油,等油收干再重新缝回去。只是不知道缎面还能不能禁得住这一通折腾,很怕拆下来再缝回去的时候,布料就碎掉了。”

    赫连煦说“没关系,我会问问织染署,看看他们有什么办法维持布料的完整。”

    乌石兰特点点头,接着说“这件是上衣,照理说,还应该有一件下裳。我再找找,齐备后给陛下送过去。”赫连煦握了握乌石兰特说“师傅先替我收着,有空我去你那里坐坐,还有别的事情要劳烦你。”(需要兵部批文,所以乌石兰特转少府,冶炼署)

    乌石兰特老实地点点头说“好,我一定好好收着。”

    工部和户部邀着核对迁都天启后修建宫殿的账册,赫连煦懒得再跑回华阳宫,就一起在左银台门召见。

    工部尚书喀彦纳是个急性子,抢先奏报“陛下,皇宫修缮的花费臣部已完成结算,共花费银毫十九万枚。因前晁石基、地砖等未焚毁,故而沿用,也因此节约材料、制作、运送等费用约十万枚银毫。明年开春,工部拟重整晁行宫春曦园……”

    户部尚书吴恺,家里曾经在宛州开过绸缎庄,写一手好字,从来都是一张笑眯眯的脸,斯斯文文,讲话也是慢条斯理,此时便笑眯眯地说:“这个数目我们也算过,误差不大”。

    赫连煦便问道:“误差不大有多大?”

    吴恺说:“工部的测算比我们少了约七十八枚铜锱”。

    赫连煦便说:“这么大的工程,误差几十铜,的确可以算误差不大,但账目还是齐整一些,回头你们再核对一下,别留个尾巴。”

    喀彦纳看了吴恺一眼,说:“倘若户部银子给得及时些,明年开春可以动工修建行宫了。”

    不等吴恺辩解银子为何给得不及时,赫连煦便先说“修行宫的事并不着急,这次修缮皇宫刚完成,这么大个工程,工匠和监工的兵士都好好休息休息再说吧。”

    吴恺却还是笑眯眯地说:“银子的确也紧张些。主要义城王那边浮费太高了。”吴恺看似轻描淡写,实际上微微加重了“太”的音量,顿了顿,又接着说:“按照义城王实际的兵力两万三千人测算,现在拨下去的费用应该够他们用五六年了,但是义城王六百里加急上报,说宛州南部现在的兵力有六万余人,这当中有旧晁投诚的将士,军费不但万万减不得,还得再加一些,倘若随意削减他们的粮饷,士兵恐有哗变。”

    赫连煦皱着眉头说“按理说现在也没什么需要打仗的事儿了,他手里囤那么些个兵干什么?把瀚州的人撤回来不行么?”想了想又说“这件事,撤不撤、或者,撤的话要怎么撤,也需要问一下兵部和吏部的意见,这会儿吏部的人一个都没在,兵部在这的是锻造工匠,”便接着说“明日再议吧。”

    喀彦纳犹豫要不要接着问造行宫的事,赫连煦看出他的心思,不忍心泼他的凉水,便说“工部回去勘一下春曦园,还有附近的地形。出一版修缮方案,先把图纸和烫样儿做出来,算算看都要多少银子,再说以后吧。”

    等这一行人离开,赫连煦便沿着城墙往北走,匆匆撇了一眼城墙外的桃花谢去,只有斑斑点点的粉间杂在满是新意的绿芽间。心里暗想这幅图景若是画染在瓷器上,想必也是好看。不过眼下可没什么功夫细想瓷器的事,他得赶紧到西北角的广陵宫去。

    广陵宫的凝音阁戏楼安排了几出戏和一出评话,唱戏的女孩子和评书先生都是少府少卿魏秀虎在宛州新寻得的。

    从玄武门下城墙,进到凝音阁,太皇太后已经到了,赫连煦紧走了两步,跪下请安,起身落座后满是歉意“孙儿道歉,原该是孙儿早到等祖母的,却是让祖母白等了孙儿这半天。祖母着急了吧?”

    太皇太后却是笑“可别让那些个酸书生编得歪理困住手脚,你如今事情繁多,需要自己理出头绪,庞杂的事情不必太在意。很着急的话我自会派人去找你。”

    赫连煦笑答“祖母说的是。只是想着魏少卿新找到一位说书先生,想来故事说得不错,请祖母听听看,若真的好就留下他。孙儿想做个东道,理应早点到罢了。”

    太皇太后笑“还没大婚,就想着自立门户啦?哈哈~做东道,挺好。知道你的孝心,也不用太苛求自己。你先给我看看,这几幅画像上的姑娘,你看中哪个了?”

    赫连煦并不看画像,歪坐在椅子上靠近老太后,从怀里掏出来一个小木匣,比寻常装奏折的匣子厚,又短些,笑嘻嘻地说“给您个好东西。”

    打开看时,是两枚透亮的圆片,中间用金属绞丝连起来,一侧还有木质的精巧手柄,手柄下端镶了玳瑁方便拿握。赫连煦拿着在眼睛上比划了一下,交给老太后。

    老太后接过手柄,学着赫连煦的样子把晶片贴到眼睛前。透过两枚圆片,拿起旁边戏单上的字看了看,果然比先前清晰了许多,便满意地笑着点头。

    先点了一出戏《琵琶引》,讲的是华族的一位公主去蛮族和亲的故事,老太后跟传话的宫女说“让他们下头先预备着,书今儿就先不听了,唱两出戏听听就好”转头接着问赫连煦“让你选秀女,你不同意。我看好了这几个姑娘,你挑一两个后妃总是可以吧?”

    赫连煦抓起桌子上的陈皮花生,剥了壳丢了几粒在嘴里“本来就是啊,那些撺掇着选秀女的人都没安好心。你看看前晁那几位贤明的君主,有几个大张旗鼓给自己后宫填女人的。都是后来几个昏头王,越到后来越不像话,最后还带累大家。那几个撺掇着选秀的臣子,有几个人不懂这个道理的?他们倒是打的好主意,指望着我同意了,我担着骂名,他们好从中赚银子。依我看都该拉出去砍头。”

    “不选就不选,皇后总归还是要立的吧?”

    “立嘛~祖母您看中谁我就立谁。”

    “哪有你这样的?日子还是要你自己去过的,你自己觉得舒服才重要。”

    “祖母结过婚,祖母也更了解女人,所以这件事,孙儿还是仰仗祖母的意见。”

    “你不担心别人说你没有主见?”

    “哈哈!这个孙儿从来没担心过。啥意见都不听就乱做定夺,那才是没有主见。”

    “我是觉得武宁伯元齐元大人家的女儿就很好,模样周正,性格也是不急不躁,女工差了一点,不过这些事花些时间好好练习就会好很多,不算什么大事。”

    “那就她了。”

    画像的卷轴收走,河洛磨出来的手柄镜躺在桌子上,赫连煦拿起来仔细瞧了瞧说“河洛的新工艺,是不是挺好?据说是用一种茶晶石磨的。不过还得是魏秀虎细心,时刻惦记着祖母。”

    老太后笑着说“可是的呀,秀虎人在宛州,还惦记着我喜欢吃糖蒸酥酪和豆腐皮的包子,特意又在宛州寻了点心师傅来。我是真羡慕已经作古的魏老夫人,偏生这样好的孩子,不是我的亲儿子”老太后挪了挪腿“先前听着魏莽彝要来天启,怎么迟迟不见动静?”

    赫连煦说“就这几天了,也是怕路上不安生,叫梁衡他们去接了。”

    老太后说“那孩子是有些年没见到了,得七八年了吧。他父亲每年里要来述职,倒还能见一两次。现在想,那孩子也有十四五岁了吧?可是个大孩子了,快成人了。”

    赫连煦随手拈了个杏脯在嘴里“凭他怎么成人,也脱不掉小孩子那股执拗劲儿”忍不住笑得“噗嗤”一声“那年在宫外住着的时候,莽彝、我和哲凌斡,我们仨进西苑偷鱼,结果被侍卫抓个正着。回去叫魏少卿好一顿骂。后来魏少卿就让梁悫一只跟着我,跟到现在。”

    老太后佯装生气“亏你还笑得出来,你出点意外倒是没啥,莽彝那孩子要是有点什么事,你叫我拿什么赔给人家魏少卿?”

    赫连煦苦笑“亲祖母呢!您要不把那个手柄镜还我吧,我还去西苑找鱼算了。”

    老太后像小女孩一样,胖胖的手显得有点笨拙地捂着手柄镜“那都给了,不能再往回要了。”赫连煦就咯咯笑,老太后自己也笑。笑罢,又问道“说起来梁悫,病得好些了么?”

    “好多了,太医的脉案呈上来我看过了,的确症状见轻,照顾梁师傅的王忠回说已经能下地了,也可以进一些汤粥羹食,过不了几天就能回来。也是奇怪,梁师傅每年春末都得病这么一场。”

    戏文开锣,门外却一阵喧哗,赫连煦往外看了一眼,岁宁出去看究竟,回来小声说“陛下,界森尧急报,看门的小太监是新来的不懂规矩,不让他进来,已经责罚过了。”

    赫连煦像是没听见“急报”两个字,淡淡地说“没事,训斥一下叫他下次知道就好了,责罚倒也不必,跟下面的锣鼓点说,继续,不必停下。”旁边的太皇太后笑道“想必那看门的小太监此时心里在恼你,既然定了规矩为什么不守,却要放人进来,孰不知,规矩可不就是为了‘例外’定的,‘例外’越多,事情才显得越重要。也总是有傻子拼命显得自己重要,玩命攥着‘例外’不放的,还要找更多的‘例外’围着自己,可不是本末倒置。”又嘱咐刚才跑出去的太监“拿碟果子给那看门的太监吧,原也不是他的错”便继续看戏。

    赫连煦又包了粒陈皮花生丢在嘴里说“我出去看一眼,应该也不是什么大事”。

    几年亲政时间的一个经验是“急事缓办”。越是着急的事情,越是不能急吼吼地弹起来遵照执行自己的第一反应跳起来。最起码,也是不能让其他人看出来自己很慌张的样子。倘若自己慌,那结果一定是别人比他更慌。

    起身走到门外,来人行了一个垂手礼,说“陛下万安!界将军的奏报。”双手呈上装奏折的木匣。

    赫连煦接过木匣,打开递给岁宁,奏报是一张字条,赫连煦问来人“你一个人来的?”

    来人低头回复“回陛下的话,并不是一人,界将军怕路上有不测,消息递不过来,派了我们一起的人有五个。”

    赫连煦打开纸条,写了一句话“副将李无锋叛逃。臣已妥当安排粮草库和军械武备库。臣遥拜,祝陛下安。”一时半会也没想起来李无锋是谁,只是问“带走多少人马?”

    来人回复“那倒没有,只带走许多文玩古董。”

    赫连煦松了口气,那不值什么。

    来人继续说“界将军连夜换防,粮库和武备库也在换了,差我来禀报,请陛下安心。”这倒是跟奏报上的话一致了。赫连煦说“起来吧,一路辛苦了。郁离安排一下,别委屈了几位。”

    来的人说“不敢劳烦公公,我们这就起身回澜州了。”

    赫连煦说“不急这一时,你们歇一晚,刚好明天有几道批复的折子一并带回去。”

    来人刚谢过恩,跟着的小武士巴托尔笑说“不如我们替郁离公公走这一趟吧,刚好去宫外消遣消遣。”

    赫连煦想了一下说“也罢,你们陪着去吧。不要贪酒闹事。”

    巴托尔开心得蹦了一下“谢皇上恩典”转头又跟界森尧的差官讲“千户受累等我们一会儿,我们去换一套便装。”

    贲朝初期曾规定过,在朝官员不得出入酒肆茶坊,赫连煦亲政后更改了这一禁令,出入可以,但不允许穿朝服。

    安排稳妥外间,赫连煦回到老太后身边,老太后饶有兴致地看着戏台上正旦抱着琵琶唱“提起当年泪阑珊,无奈出到寒西川。南归雁儿看不见,北渡的良马嘶切切。到如今,无人听我诉幽怨,无人可引琵琶弦……”

    老太后说“这个正旦的衣裳外,再加一件斗篷就舒服多了,”就手吃了块黄桃脯,问赫连煦“怎么样,外间没太大问题吧?”

    “有一点,界森尧手底下跑了一员副将”赫连煦回答,心里在想方才界森尧的递上来的奏折匣子。

    “跑了一员副将啊,其实也挺正常的。”

    “啊?”对于老太后的平静,赫连煦倒是意外了。

    “澜州物产相对少,日子过得清苦一些,先帝的时候就有好多士兵过不下去苦日子,投靠对面的宁州去了。”

    “可是宁州在北地,物产不是更少?”

    老太后看了赫连煦一眼“情报工作要加强了啊孩子,宁州虽然地处北地,物产却极为富饶。他们有一个布林诺克湖,按照羽人语的意思就是‘青盐之湖’,九州三成的盐、七成的纯碱,都靠这个湖。”

    “怪不得……那界森尧不会跟着一起跑了吧?”

    “那倒是不会。”

    “您怎么知道?”

    “说来话长”老太后叹了口气“简单点讲,就是风书睿杀了界森尧的父亲和兄弟,所以界森尧一定不会去宁州。”

    “怎么这么个表情?”皇太后看着赫连煦的脸,微笑问道。

    “总觉得事情没那么简单。”

    “那就写道旨,让梁双他们查查,刚好他们去澜州,对了,我听说羽人的案子,你让俞清辉他们去了?”

    “是呀,原本不指望他们能查出来什么。”

    “俞清辉这些年也还不错,任劳任怨”老太后视线没离开台上的正旦,接着说“再者说,多少也得让梁衡他们歇歇,你也别是捡好用的就使劲用,累坏了再找这样的就难了。”

    “祖母说得是”赫连煦缓了缓神,笑着回道“孙儿得细想想界森尧的奏报要怎么批复……说到这个,想起来个好玩的事,上个月,图恩穆进宫,看他在那坐着,就叫他帮忙写道折子,中书郎也是大意,写完也没看,就直接那么着下发了。等这个月折子转回来,我一看,全是大白话‘安昌县也是我常走动的地方’……也不知道改一下‘安昌县也是朕常去之处’,也是好笑。这个傻弟弟,憨直得很。”

    太皇太后也笑“他只是不知道要改罢了,下次告诉他,自然也改了。不过你舅舅这个孩子,去年我过生日,写过一副百寿字给我,是个孝顺孩子,就是字还得再练练。你再点一处戏我听,听罢了也好叫他们散了去吃饭的。我也得回去躺躺,上了年纪坐久了腰疼。”

    又点了一出戏《太平乐》,赫连煦坐在椅子上攥了一把扶手,锣鼓点里小旦扶着正旦上场,赫连煦的心思却完全没在戏上。鲛人莫名其妙送命的案子没完,澜州又叛逃了一位副将。

    不不,这两件事几乎不存在任何关联。

    万一呢?确定不让铁燕卫查一下才能心安么?

    下达的指令总得可以执行才能传达下去吧,否则梁衡会很难做。

    正纠结时,听见岁宁悄声说“陛下,魏公子到了,在昭阳宫候旨。”

    老太后听见了却是面露欣喜“呦,人到啦!让他赶紧的,来这,我也很久没见那孩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