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玄幻奇幻 » 九州虎贲纪略 » 第十一章 魏莽彝重回天启城 哲凌斡正言谏诤臣

第十一章 魏莽彝重回天启城 哲凌斡正言谏诤臣

    魏莽彝站在昭阳宫的门廊上,看着这里的熟悉的一切。

    变化也有,十年前离开的时候,前庭的那株桂花还养在花盆里,现在已经移到了地上,还长到了手臂粗。魏莽彝不禁想南淮的魏府,父亲修了一方小小的庭院,形制万不敢逾越,但场景像极了这里。小院种了一株玉兰和满地各个品种的兰花,大约是比照“兰桂齐芳”的意思,希望孩子们万事顺利,只是这个“孩子”里,除了魏莽彝和魏芳彝,有多大程度包括了赫连煦,是别人不会想的事情。

    除开熟悉的部分,余下的尽是陌生——陌生的红漆大柱、陌生的铜炉铜鼎、铜龟铜鹤,还有一架嘉量,放在莲台座上,外罩了悬山顶的石亭,此外还有两只鎏金大铜缸,魏莽彝搜遍记忆的每个角落,也不记得这些物件了。

    仰头看上去的天空似乎也是陌生的,一卷慵懒的云慢慢挪过西边的屋顶,消失在绚烂的霞光里。

    离开天启的时候魏莽彝快要过六岁生日,从两岁多记事起,有近五年的时间,赫连煦一直住在魏家,父母总对人说这是亲戚家的孩子。直到六岁那年的某一天,一觉醒来赫连煦已经离开了魏家当时还在京城的宅院。莽彝得知这个消息,哭得好大声,自责贪睡,耽误了与这位投契的哥哥告别。

    ——直到某一天,太皇太后赏赐了魏家好些东西:燹朝的青铜饕餮纹香炉、晁代的错金文龙烛台,一套官窑花草纹笔洗、笔筒和书画筒,一方河洛制的山水九原砚和十支大芦岭羊毫笔。还有两卷前晁知名书画家白薇的字画。此外还有一匹鲛绡绸、两匹宛州湖纱,一架楠木框缂丝竹石屏风,还有单赐给母亲的一对珍珠耳环,穿成葫芦的样子,一对珊瑚镶金耳环则是被细细錾成梅花型,两支步摇则是点翠的,白玉和玛瑙分别做了兰花和蜻蜓,最漂亮的是一对手镯,玳瑁底上用黄金的细珠点了一圈福字,魏莽彝看得眼睛都乱了,完全没在意跟礼物同时到的还有一道谕令,命魏莽彝跟父亲和母亲一起进宫谢恩。

    皇宫比魏莽彝想象的还要大上许多许多。起先,魏莽彝沉浸在对皇宫的新鲜和好奇当中,城墙比西苑高多了,屋子都是又高又大,屋檐还有脊兽做装饰,只是父亲说,那些看起来小小的,泥人一般大的脊兽,其实跟魏莽彝差不多高。

    多年之后魏莽彝自己做到少府考工署佽飞令,负责宫殿维修和建造,终于见到从屋檐上拆下来的脊兽构建,才发现父亲所言不虚,不过那都是后话了。

    满心好奇的魏莽彝特别开心,没有人苛责五岁的孩童,反而一点点克制就能在宫里收获很多“这孩子好懂事”、“好可爱”类似的夸奖。直到拜见皇帝和太皇太后的那一刻。魏莽彝恍然发现,坐在朝堂正中皇帝宝座上的,正是他叫了四年哥哥的赫连煦。那一瞬间,魏莽彝惊讶得彻底忘了宫里的礼仪,直直站在原地,盯着赫连煦看了好半天。然而父亲和母亲那天却并没有因此责备他,甚至太皇太后也只是一个劲儿地夸他乖巧懂事,赏赐的各色点心糕饼堆满了魏莽彝手里的点心碟。那天太皇太后还留他们在宫里用了晚膳,魏莽彝完全不记得吃过啥,只记得赫连煦全程都礼貌而疏离,疏离到魏莽彝在怀疑是不是真的认识过这个人,还是说之前一起玩耍读书的日子都是一场梦境。

    说到读书,宫里给皇帝请的师傅,其实就是之前在魏府的屈师傅。而魏家的学堂,后来想,事实上是一所隐秘的皇子学堂,魏莽彝和哲凌斡是有幸被选中的皇子读伴。所以在去宛州之前,魏莽彝还跟着哲凌斡在太学院念过半年书——书堂不过是原样从魏家搬到皇宫里,魏莽彝直到那一刻才知道,其貌不扬的山羊胡子老头屈景璁,其实是太学院的博士。之所以没继续念下去,是因为半年后,父亲升任少府少卿,全家都随父亲搬去了宛州。魏莽彝离开天启后,听说哲凌斡也重新请了家学师傅,皇帝则给他自己开了两个学堂,单日讲的照旧是史学典故,屈师傅告老还乡后,皇帝听从他老人家的意见,正式设立经筵,由翰林学士轮流讲学;双日讲的则是天文历算兵家等杂学。

    在宛州的日子,魏莽彝无数次地想起屈师傅在魏家的时候,总是捻着胡须笑眯眯地自言自语“有王虽小,元子哉”。照魏莽彝的理解是“国君的年龄虽然小,但却是天定之子嘛”,之前一直以为那是屈师傅喜欢的一句古文而已,后来想“王”恐怕指的就是当时的赫连煦,所以其实屈师傅应该也知道赫连煦的真实身份,并且更进一步知道他会是未来的“王”,毕竟当时的赫连煦仅仅是“王子”。

    知道结果想前因,一切是那么顺理成章。魏莽彝想起来还有一件事情:有一次,哲凌斡、赫连煦还有魏莽彝三个顽皮,想吃千层糕,又不愿意找魏莽彝的母亲要银子,因为按照魏夫人的习惯,无论孩子们要吃什么,务必亲自做了才肯放心。于是三人便商量翻墙进西苑,偷鱼塘的鱼出去卖了换钱,再去买千层糕吃。西苑园子大,侍卫又少,哲凌斡倒是跟着父亲去过两次。赫连煦那时并未透露皇子的身份,对西苑也是不太熟悉。莽彝更是完全没去过。但结果是莽彝个头小,翻不过去又硬是要翻,三人被巡守西苑的侍卫逮了个正着。

    魏莽彝记得那天回去,父亲气得拿小竹棍使劲敲桌子,边敲边吼“你们三个,越大越长能耐了!西苑那个墙头,也亏你们能翻得上去!翻过去落在草地上还好了,要是落在石子路上,或是水池子里,你们还有几个命能回得来?!”小棍只是敲桌子,一下也没落到孩子们身上。也是从那次开始,父亲就让副官梁悫一直跟着赫连煦和魏莽彝,后来梁师傅就跟着赫连煦进宫了,做贴身护卫,听说后来赫连煦的侍卫都得是梁师傅亲自调教。

    梁悫进宫是后来的事情了,单说西苑翻墙那天,事情奇就奇在,哲凌斡回家之后被他爹用鞭子狠狠教训了一通,在床上躺了半个多月才出门,出来的时候脸上还有一道浅红的鞭子印。而众所周知的是,哲凌斡的父亲敦若虽然祖辈都在马背上打天下,但他本人却从不碰兵器,擅长的事情是修书撰典,平时说话都不大声。然而这样一个人却动怒到打人,并且打人的鞭子据说还是从柴房里现找出来的——哲凌斡祖爷爷使用过的旧物,可见当时是有多生气。

    所以,魏莽彝推测赫连煦是皇子这件事,哲凌斡家也是知情的,至少哲凌斡的父亲知道,否则仅仅因为顽皮淘气,绝不会那么狠地抽他鞭子。细想下来,魏家父母知道赫连煦是谁,那很正常,魏莽彝后来甚至怀疑过赫连煦是父母亲自接回家的,只是赫连煦来魏家的那一年魏莽彝刚刚出生,所以对魏莽彝来说,从小就跟着哥哥一起读书玩耍。如果没有后来进宫见到赫连煦的记忆,那就说是亲哥也不过分。

    再之后,魏莽彝跟着父亲南下宛州。经过一个月的长途劳顿,等着他的先是一场大病。这场病完全取代了首次出远门的兴奋感。起先是咳嗽,之后七天七夜高烧不退,好不容易等退烧了,又开始起痘疹,跟着的太医程芒差不多每天要看顾好几趟,母亲更是衣不解带地照料他。堪堪半个月,莽彝便瘦了一大圈,等到了宛州,依然没有什么食欲,不想吃饭。病虽好了,身体却显得羸弱。

    母亲急得不行,父亲则是不知道从哪里听说了一道菜,忙忙的跟店家商量借厨子。店家也是痛快,竟然真的同意了,结果就是莽彝吃到了一道参肚鱼菇豆腐羹,竟一连气吃了两大碗,热乎乎的汤羹一下肚,似乎身体就好了大半。

    认识南淮,大约是从美食开始的。

    南淮就像是这道豆腐羹——各种食材的味道融在一起,每种味道会溢出,但只溢那么一点,丝毫不张扬不过分,各司其职,并不会喧宾夺主。天启就不会,那里庄庄正正,所有的事都像是棋盘街,装在格子里不必出框。

    病愈后的魏莽彝在南淮吃吃逛逛,无所事事地闲晃了一个月。

    一个月之后,便是莽彝六岁的生辰。太皇太后和陛下又给了许多赏赐,而且赏赐是赶在魏莽彝生日前一天到的。这些赏赐绫罗万象,除开书房文房四宝、笔筒笔架,还有日常用的扇子、手帕、纱帐。此外还有吃食酒饮:父亲喜欢的高粱烧、母亲喜欢的几样茶点、莽彝最喜欢的蜜饯和果干,甚至还有几张药方和之前宫宴时候的几样菜谱。南淮湿热,茶点、果干和点心封在油纸袋里,防止潮湿发霉,赏给父亲的酒则是装在一把漂亮的绿玉小酒坛里。写给父亲的信魏莽彝没看到,但赫连煦还单独写了一封给魏莽彝,大意是不要为了学习过分用功伤害身体,也不要过分贪玩耽误晨光惹魏夫人生气。一并带过来的另一封信是哲凌斡写的,大意是很想念魏莽彝,在天启都没有可以一起玩耍的朋友了,附带还说了当初挨打实际是西苑侍卫告的状,跟莽彝的父亲没有关系,叫他不要埋怨自己的父亲。当然西苑侍卫也是尽忠职守,也并不是他的错,最后还嘱咐莽彝有机会回京的话一定要提前告诉他。

    魏莽彝默默看完两封信,准备离开的时候父亲叫住了他。

    父亲说“之前你生病,多半也是心病。你不要记恨为父……”

    只一瞬间,魏莽彝便知道了父亲想要说什么。

    父亲大约一直担心魏莽彝对他有误会,疑心是因为他告状,才导致哲凌斡挨打;更主要的是,赫连煦的真实身份,瞒了魏莽彝这么久,再加上南迁宛州,林林总总,连气带憋闷,才生这么一场大病。但魏莽彝相信正如哲凌斡信上所写,父亲不会去哲凌斡家告状。于是不等父亲开口,魏莽彝先说:“儿子明白父亲是想说哥哥住在天启旧宅之事。儿子想明白了的。父亲一开始是不能说这件事,应该同屈师傅一样,那样做是为了哥哥的安全;只是日子久了,后来便不晓得要怎么说了,对吧?儿子没有怪父亲,儿子只求父亲一件事,在家里的时候,请允许儿子唤作哥哥吧。毕竟未来无论多少年,儿子能面对的,只有‘陛下’了。至于生病,程太医说,儿子只是水土不服,过一段时间便好了……如果不是咱们家照顾过他,怕也轮不着太医来看顾儿子,说不定儿子这会儿已经性命不保了。”

    父亲良久没有说话,魏莽彝抬头看时,父亲眼中莹亮,似乎又怕儿子看见自己眼中的泪水,只是用厚实沉重又温暖的大手掌摸了摸他的头又拍了拍他的肩,离开时终究什么也没说。

    童年的一部分似乎在六岁那年就这么匆匆结束了。

    尽管父亲在南淮的日子公务繁忙,但却没耽误重新给魏莽彝请老师。又几乎过了一年魏莽彝才知道,这位老师是他的亲舅舅。只是舅舅不让莽彝叫他舅舅,舅舅似乎也总是躲着亲姐姐,也就是魏莽彝的母亲顾言青。

    而舅舅叫顾言篪,原本就在南淮做教书先生,至于更早之前家里的事情,舅舅不讲,魏莽彝便不问,而既然不能叫舅舅,那莽彝就跟其他学生一样,叫顾先生。

    顾先生跟远在天启的屈师傅不一样,屈师傅不许学生们读诗词歌赋,认为这些都是“虚应故事”,要紧的是《燹书》《晁史》、是先贤列传、再不就是《经源》这些为帝王为人臣者务必熟悉明白的“治世方略”,余者“略懂”便可,无需精通。顾先生也讲《燹书》《晁史》,但并不排斥诗词曲赋,顾先生说无论为官为民,最要紧的是生活,樵夫渔翁都会唱首山歌小调提提气,人生要有娱乐和生活。如果没有了这些,就像没了留白的画,人生过得笃实憋屈。

    再过了一年,魏家搬到了秋浦亭——这座南淮著名的园林传闻是晁中期告老归乡的大司农陈四淮修建的住宅,晁末被当时还是统国忠将军的袁雄毅买了作为礼物送给了妹妹袁惠和妹婿平卫国做婚房,晁末开凿云望运河之后,平卫国被晁愍帝夺爵抄家,院子便一直荒废。

    顾先生占了秋浦亭东南角的小院子,开了间小小的书院,起名“颓园”,用意却在警醒学生们不要颓废。那些学生倒是一直都是他的学生,只是先前学生们年幼,所以顾先生去各个府宅教学生;现如今学生们年长了些,顾先生便托词上岁数不便跑动,改由学生们来学堂,尽管魏莽彝一度怀疑顾先生的年龄不过也就三十出头。不过也有好处,那就是帮魏莽彝认识了许多新朋友。

    比如童瓒,六岁便已经博文善书,父亲童遇更是清廉耿直名著乡里;姜睿也是博览群书,而他的父亲姜锡尔是晁末的童生;程莜则是常常借故请假,实际喜欢篆刻和造琴,他的哥哥就是跟着魏家一起下南淮的太医程芒;还有一个人是白岑,看见书就想睡觉,但凡谁提一句打拳射箭,小哥儿就立刻精神百倍、摩拳擦掌、跃跃欲试。

    莽彝觉得有什么马尾巴一样的东西在眼睛跟前晃了一下,揉了揉眼睛,是岁宁的拂尘。小太监笑着问他“公子怕是想念南淮好吃的了吧?叫了您好几声都没理奴才。陛下叫您过去呢,您跟着奴走吧。”

    到了凝音阁,老远就看见皇帝跟太皇太后的华盖和五明扇,魏莽彝拽了一下岁宁的袖子“走到何处该跪,还请公公给个提醒。”

    松开袖子,岁宁手里多了两块玉佩,岁宁忙着推却“公子不可,一来陛下不让;二来奴才也用不上。”

    莽彝说“公公请放心,是父亲特意嘱咐我捎给公公的,公公在陛下身边,装饰太过朴素也不好,留着便总有用得上的时候。另一块请转交郁离公公。”

    岁宁笑说“那奴就收下了,奴自己、也代郁离谢过魏公,也烦劳公子了。请公子放心,等会儿奴才会转一下拂尘,那时候公子行跪拜礼便可。”

    等魏莽彝一条腿刚刚碰到地面,却被皇帝上前一把扶住“不用行这么大的礼,见外了”太皇太后也在一旁笑眯眯地说“长高了不少,眉眼细看还是小时候的样子,老实孩子,快坐下休息会”又连着关心“路上走了几天?累坏了吧?在哪里碰见的梁衡?都还平顺?来的路上跟着的大人有谁呢?”

    莽彝一一答过,太皇太后说“你父亲最近一次来天启述职也是三四个月之前的事了,屋子里肯定积了不少的灰,不太方便住人”又跟身边跟着的丫鬟说“银盏你明儿你带人去库里找几匹锻,我记得去年进上来的棉也还有,你带几个丫头做几床合适的被褥出来。”又嘱咐管事的太监“忠保带上洒扫的家伙事儿,去他府里帮个忙。他们刚来,一时也难找得力的人。”

    魏莽彝回“先前来送宫用物件的家仆也是住这边老宅,应该提前预备过了。”

    老太后说“我知道你说的人,常来的齐春和楚贵他们吧,他们都是住两天就回南淮的,家下常用的物件必定也是不齐的。你这孩子不必客气,也不要觉得我老了,我保准给你安排妥当的。今晚你就住宫里。”

    莽彝还要拒绝,赫连煦说“想是你久不在天启,住起来拘谨,我把哲凌斡也找来,咱们三个叙叙旧,讲讲小时候的顽皮事也好。”

    莽彝只得回“是”。

    郁离很有眼色地出去了,估计是去找哲凌斡了。魏莽彝记得,他和岁宁,当时也是父亲寻了来送进宫的。

    老太后跟身边的一个宫婢说“春薇,这几个唱戏的小丫头子,今儿也都辛苦了,赏她们每人一匹好料子做几件日常衣裳。我也回去了,煦儿你照顾好弟弟们,我就不跟你们一起了,老年人吃的东西都太软烂,不合你们年轻人的胃口。”

    恭送太皇太后起驾回宫之后,赫连煦却沉默了,一时间不知从何聊起。魏莽彝也觉得有点尴尬,两人忙忙地开口,一个问“魏夫人她,还好吧?”另一个说“听父亲说,陛下要结婚了。”

    莽彝只得停下来,一直等到赫连煦开口“是,才选定了人”又清了清嗓子继续刚才的问题“呃,你母亲还好?”

    魏莽彝低头回说“谢陛下惦念,母亲一切都好。”

    “听说你家又多了一个弟弟,也是魏夫人的儿子么?”

    “回陛下的话,是庶母孙夫人生的,叫魏芳彝,比微臣小九岁。”

    赫连煦跟岁宁说“晚膳安排在昭阳宫吧。呃,去安排吧。”

    魏莽彝松开了左手紧紧攥着的衣角想“豁出去了吧,趁现在说”跪在地上磕了个头,声音不大,但却清晰地说“臣有一事请求陛下,士子何皞逸与臣塾师顾言篪有总角之谊,因先帝乾祐十年科场案流徙澜州戍边……”

    余光瞥见哲凌斡刚到,听这个话头便站在门口,似乎是有点不明所以,还有点进退两难。

    赫连煦说“哲凌斡进来,莽彝你继续说。”

    魏莽彝深呼吸之后,一气脱口而出“臣求陛下一件事,臣的舅舅,此次来京,除了护送臣下,还有一件事,他早年有个朋友何皞逸,因为被怀疑科场舞弊,被送去澜州戍边,能不能求陛下一个恩典,让此人回来。”

    然后是比刚才更长时间的沉默。

    魏莽彝脑子里一片空白。

    “不太好处理”赫连煦说“我想起来你说的这个人是谁了,他的舞弊案,当时是先帝钦定的,我不好直接驳的。”

    “陛下……”魏莽彝不肯放弃。

    许久的沉默凝结在一起,显得时间格外漫长,漫长到魏莽彝以为要跪穿地板的时候,听见赫连煦说“你跟哲凌斡去一趟吧,就说是因为我大婚的事情去擎梁山的天神庙祭告天神,也去一趟玄灵寺,签文祷文什么的带回来一张就行。然后何皞逸,凡他写的辞文,不拘什么,带一篇回来,文采如果是真的,可以到时再想办法。还叫梁衡他们跟你们一起,嗯,明早走吧,刚好界森尧的牙将也是明天回去,你们一起也好有个照应。回去准备吧。”

    走出凝音阁,魏莽彝才觉得透不过气,中衣被汗踏湿了,黏糊糊地贴在后背上。

    哲凌斡对着左肩捣了一拳,笑着说“你小子,回来也不说一声。长得帅就能为所欲为么?”

    两人找岁宁兑了腰牌,往宫外走,哲凌斡正色说:“话说回来,你以后不能这么任性而为的,会害死你自己,还会连累你身边的人。要知道,我们小时候一起长大的人,现在是皇帝,他手上最可怕的力量,就是可以随意杀掉一个人。”

    “但亲政至今,他没那么……像个昏君,对么?”

    “你似乎没理解我的意思。”

    “我懂,你说的是他现在手握生杀大权,他可以不做,但如果他想做的话,就随时可以,对吧?”

    “差不多吧。”

    “但我总觉得皇帝最需要的其实就是真诚。”魏莽彝并不认输。

    “但我总觉得,你需要小心一点。”哲凌斡学着魏莽彝的样子笑说。

    “我只是想救人而已,好歹是条命。”魏莽彝解释,却是显得有些心虚,觉得贸然提了这么件事,似乎是有点唐突。

    “你是不是以为,只有你想救他?”哲凌斡问。

    “你这话什么意思?”

    “我也不瞒你,塾师也是此人故友,而且我猜,你这么做,魏公,包括你的舅舅?他们并不知情吧?”

    “算你猜对了吧。”

    “你以后真的不能这样任性胡来了,而且也不是只有你一个人关心他。为这事,我们努力很久了。原本的营救计划,因为你这一冲动,全部打乱了。而且天启最近也总是有事,鲛人莫名其妙被杀,尸体光天化日下挂在皇家占星台,总觉得后面会有事,只是现下没人知道具体什么事。”

    “你一点都不担心慢了一步,可能何皞逸他人就不在了吗。要赶早不赶晚不是么。”

    “那也是何皞逸的命罢了,他的过往你了解过吗?他曾经讥笑别人,说有脑子不用,不如拿来当做夜壶……”

    魏莽彝愣住“话是过了一点,但道理原也没有说错”。

    “莽彝,不是所有的人,都如我们一般家境殷实,起步就有好的老师指导,还能有空闲的时间勤加练习。我们这样的命运,太多人可望而不可即。身在这茫茫九州荒墟其中,更不可高高在上骄矜自傲。”

    “不过现在说这些已经无所谓了”,哲凌斡跨上马背,笑说“我们今晚就得准备了。你先家去收拾一下行礼物件,惯常使得顺手的兵器带一件。我回去跟我爹知会一下便去找你。今晚住我家,明早我们去南匣胡同找铁燕卫,一同北上。对了,你舅舅今晚住也到我家去吧,刚好我父亲和我老师,他们应该也是很早就认识的,三个老头在家可以开坛好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