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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过午醒来雪满船

    水冲入五彩琉璃杯,里头的绿针银毫上下翻滚,最后舒展开来,茶水慢慢变成了琥珀色。

    听闻这水是旧年蠲的雨水,到底是京城的人,连吃个茶都这么精致。

    燕王待茶稍稍温下来后浅尝一口,心中不禁暗道北燕哪儿有这么金贵的东西?

    眼前蜻蜓飞舞,先后落在了池中的枯荷上。

    池子很小,这院子更小,黛瓦下雪白的墙围了一个小小的后院,这是舒良娣娘家的一处宅子,一直空着,昨晚刚命人收拾出来的。

    “王爷要不要去别处坐坐,这残花败柳的有甚么好看的?”一位从宫里出来的教引嬷嬷送来些小点心,含笑道,“这宅子叫观松居,那儿有松林,有风的日子,听松涛最好。”

    “不用。这儿清净,风也凉快。”

    “这枯荷缘是要等池子结冰了再减掉的,却不想燕王先来了,让燕王看笑话呢。”嬷嬷道,“老奴已经很久没进过这院子了,甚是怀念。”

    “你是宫里头出来的?”

    “是呢,可也是从前舒家的。良娣怕家里头的人不熟悉宫里的规矩,失了分寸,担待了王爷,特地叫老奴带了几个做事麻利的来伺候王爷和公主。”嬷嬷道。

    “良娣有心了。”燕王听后笑道。

    “公主回来了,老奴先退下了。”嬷嬷远远地瞧见了书颜蹦蹦跳跳而来,便福身告辞说道。

    书颜从远处的松涛苑经过,望见自己的父王在池边,便大踏步地走来,怀里还抱着一大堆从天京街上淘来的宝贝。

    “回来了?”燕王头也不抬地问道。

    “嗯。”书颜将这些天京宝贝往父亲吃茶的石桌上一扔,挑了个拨浪鼓朝父亲摇,燕王不卑不亢地选择无视,静静地吃茶。

    许久,书颜把每一个宝贝玩了一遍后,新鲜劲儿也没了,便坐下来陪父亲乖乖吃茶。

    “你对先皇这事可有甚么疑虑?”燕王突然问道。

    书颜微微惊骇,呛了两口,立刻环顾四周,确保无人偷听后,才颔首道,“先皇被害疑点重重。”

    “说说看。”燕王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笑容。

    书颜站起身,学着燕军里的军师分析战况时的样子,来回踱步道,“胡婉妃想立其子为帝,可那李如意不过是个蹒跚小儿,尚在牙牙学语,此刻谋害先帝,未免太心急了。何不等如意长大读书,有了学识和功绩,再谋划大逆?更何况胡婉妃孤身一人在宫中,无任何期功强近之亲,做出这般事,岂不是傻?”

    “你能保她不想学汉高后吗?垂帘听政,外戚之荣?”燕王问道。

    “高后?父王你只看见了吕家的风光,后来呢?先汉有高后之乱,先唐有武氏之变,外戚虽荣,却只是一时之荣,天下仍然不是自己的姓,自古的外戚哪儿有好下场的?胡婉妃贵为天子嫔妃,掌过六宫大权,不会不明白这个道理。我若是胡婉妃,我绝对不会存这个谋逆之心,即便有,也会权衡利弊,不轻易犯险。”书颜道。

    “很好,你也看出问题了。”燕王赞扬道。

    书颜矗立在亭子的贵妃靠前,秋风从亭下的池中吹来。

    书颜抖抖自己走酸的腿,洋洋得意自己的观点,不想父亲何等睿智,早已参透此事。

    “父王知道?为何不拆穿,反而维护她?”书颜问道。

    “拆穿她做甚么?”燕王给女儿续上一杯茶,道,“先皇暴毙在水烟宫,说那是意外?势必会有人不信,婉妃就是最好的挡箭牌,那就给不信的人一个理由,先皇为奸妃所害。一切就会显得理所当然,我在一旁作证,就更名正言顺了。更何况秘不发丧,谋逆皇位确有其事,只是可惜了李如意,摊上个不如意的母亲。”

    “父王要救李如意吗?”书颜思忖片刻道。

    “救他做甚么?”燕王反问道,“胡氏大逆,证据确凿,他现下是龙困浅滩,这辈子都翻不上天了。良娣想怎么做就怎么做,我们操那个心做甚么?”

    燕王拿起石桌上女儿买来的东西,细细地看着。那是一柄长烟杆,金丝楠木的,丝线一般的条纹在浅金色的阳光下闪耀,烟嘴是白玉的,下边的烟斗是锡金的,似乎杆身比燕国的要长些,更细些,烟杆上挂了一枚小小的玫红色璎珞。

    “皇太孙如何?”他漫不经心地问道。

    “父王要实话吗?”书颜凑上来和父亲一起赏玩这柄烟杆,小心翼翼道。

    “我这把老骨头还听得了谎话吗?”燕王瞥了一眼女儿。

    “我怕江山所托非人。”书颜向四周又望了一圈,悄声道。

    “此话何出?”燕王把玩烟杆的手颤抖一下,眼中沧桑,问道。

    “长孙殿下画画不错,诗情极佳,只是这两样都不是守江山要用的。”书颜继续轻声道。

    天京的秋天如同婴儿脸一般变脸变得特别快,方才还是宛如一汪碧玉的晴空现下却飘来了厚重的乌云。

    “所托非人又如何?这人又不是我们托的。也只能怪先帝,放着好好的嫡次子不要,非要嫡长孙。”燕王将面前的茶一饮而尽道。

    “嫡次子赵王李钦延不是已经殁了吗?”书颜听罢,眉头紧锁,低声道。

    “不明不白的就殁了。”燕王嘲讽道。

    “父王,孩儿不明白,长孙殿下庸懦,为何…”

    “为何先皇要选他?”燕王冷笑一声,道,“身份摆在那儿呢。毕竟是嫡长孙,帝孙之命,岂可轻易撼动?”

    燕王又给自己倒了一杯茶,琥珀色的液体细水长流地进了琉璃杯中,现下已经凉了。

    燕王押一口后道,“嫡长孙还在,就立嫡次子,祖宗家法要不要?嫡庶尊卑要不要?你让天下人怎么想,你让嫡长孙怎么想?你让诸王怎么想?”

    “杀了不就行了?”书颜满不在乎,暗语道,“就像嫡次子那样。”

    “你呀!”燕王指着书颜,极力压住怒气道,“若是那么简单就好了。嫡次子之死,无关紧要,嫡长孙死了,撼动根本。杀孙立幼,这个先例不能开。一旦开了,后面就是无止境的血斗杀戮,匈人,西夏,摆夷,百越,个个都在盯着九州,九州不能乱,大周不能亡,李氏不能灭。哼,说不定就连蓬莱天姥这些小国都在等着分一杯羹呢。”

    “可是父王,你有废立之权,有你在不就行了?”书颜不解地看着自己面前的琉璃杯。

    “废立之权?废立之权是要盛世才能用的!”

    “如今就是盛世,若是长孙庸懦无道,不如废了他,取而代之!”书颜明眸流转,上前轻声道。

    燕王的茶水洒出了杯子,落在石桌上,然后慢慢地沁进了石头里。这位已经年逾五十的亲王使出了全身的力气,重重地扇了一个耳光给自己的女儿。书颜的脸上立刻就出现了一个鲜红的掌印,触目惊心。

    书颜不知父亲为何会如此动怒,立刻低头跪下,桌上的五彩琉璃杯被她的衣袖带下,砸到地上摔得粉碎。

    “我今日打你一下就是让你记住永远不可有此想法!”燕王瞠目斥道,“让你剖析别人的事你倒都清楚!怎么到自己的身上反而就糊涂了呢?!”

    “父王!”书颜还想狡辩,但抬头看到父亲发怒的脸,生生地把话压了回去。

    “看来你还是没明白,废立之权不可用!多少次燕国差点绝嗣?就是因为这个废立之权!你想想,你若是皇帝,身边有人能随时废了你,你能不惦记着吗?卧榻之侧,岂容它人酣睡?!我燕王无子,恐怕拍手称快叫好的大有人在!我几经请奏先皇过继子嗣给我,先皇允过吗?”燕王激动道,“虎兕出于柙,龟玉毁于椟中!你还是嫩了!”

    “父王,女儿知错了。”书颜闻言后认错道,“女儿是被鬼迷了心,油蒙了窍。”

    燕王不依不饶,继续道,“就算老天没眼,逢了个乱世,李氏都死绝了,天佑我当了这皇帝,可我已日薄西山,气息奄奄,百年之后传给谁?你吗?”

    “女儿不敢。”书颜一惊,连忙摆手道,“自古以来从来没有传位给女儿的,女儿不敢开这个先河。更何况先唐武后是厉害,可最后还是要神龙归政。”

    燕王听后正言道,“你现在知道不能开先河了?!你记住,我燕系李氏世代忠良,燕王不称帝,燕国也不称朝!记住了吗?”

    “记住了。”书颜颔首道。

    “恭而安?”

    “恭而安,安而定,定而思,思而行。”书颜道。

    “今日课可曾温过了?”燕王见女儿如此不长进,问道。

    “没。”

    “你呀,别以为这次师父没跟来你就可以这样!我亲自盯着你!快去!”燕王怒道。

    “是。”书颜起身拔开腿就跑。

    “回来!把这些劳什子都带走!”

    “是。”书颜又回来把桌上的宝贝一一放进怀里。

    “这烟杆子给我留下。”燕王指了指那柄烟杆子,看来堂堂的燕国之王对天京小小的烟杆子很欢喜。

    “是。”书颜噗嗤笑一声,抱了东西就跑。

    在秋风乍起的时节,越王李相元最爱的便是带着世子去围场狩猎然后在自己的宫里品炙肉。这日恰好赶上了越王宫的桂花盛开,金灿灿的桂花远远望去如云一片,甜香在秋风里悠悠远远地飘来飘去,整个越王宫都沉浸在馥郁的香气里。

    越王坐在庭院里,斜靠在竹榻上,听着宫女们烤鹿肉时发出的滋滋声,眯着眼睛小盹会儿,头上的芭蕉叶迎着秋日的阳光,苍翠欲滴。

    “蕉下品鹿肉!大夫,你来尝尝!”当第一块鹿肉烤好时,宫女将它切成片,用芭蕉叶盛着,呈献给越王。越王立刻招来了越国的卿大夫,自己的挚友——宋青。

    “臣不敢。”宋青作揖推托道。

    “有甚么不敢的?快来,再迟就凉了。”越王一口一片肉地呵道。

    “是。”

    “此鹿肉是昨日世子围猎时打来的幼鹿,嫩着呢。又用芭蕉包裹炙烤,烤了半日才好。”越王得意道,“古人的趣味好啊,蕉下品鹿肉,有景有肉。”

    秋日将庭院远处的景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金色,而宫外的越山早化为了焦黄一片。越王从竹榻旁的石桌上顺手拿起一个魑纹锦盒,从中取了一小张字条,递给宋青。

    “大夫你来看看。”越王带着戏谑的笑说。

    宋青不知何事,恭恭敬敬地接过字条,看后大惊失色,“皇上驾崩了?”

    越王被宋青吓到了,赶忙让他轻点儿声,道,“是啊。”

    宋青压低声音道,“消息可靠吗?”

    “本王的探子。”越王微笑,目光坦然。

    许久,待宋青神色稍稍有些缓和,越王便问道,“大夫,这事你怎么看?”

    “蹊。跷。”宋青的嘴里蹦出两个字。

    “哦?”越王来了兴致,微笑道,“怎么说?”

    一阵秋风刮来,驱走了鹿肉的香气,带来了桂花的香甜,远处的桂花林一地金黄,宫女们弯着腰在林子里拣桂花,来酿今年冬天要喝的桂花酒,在越国,每年冬天都是要喝桂花酒的。

    “皇上虽已是天命之年,但身体素来康健,前年祭天大典上还能举鼎扬威,如今突然说驾崩了,让人难以信服!”宋青想到祭天大典上皇上举鼎的壮举,不由惋惜感叹道。

    “你再来看看这个。”越王又从锦盒里取出一张字条,递给宋青。

    “皇上为胡婉妃所害?!”宋青惊道,“胡婉妃已服罪?!”

    越王若有所思地点点头。“所以啊,不是你的东西,千万别争。给你的,才是你的,不想给你,你连命都留不住。普天之下皆是王命,亦是亡命。昔年我和皇上一起联手平定七王之乱,天下对我来说唾手可得,可我还是收手了。终究不是我自己的东西,一旦拿起来,就怕放不下了。人,最怕一个贪字。”

    “王爷,您后悔过吗?”宋青说出这句话就后悔了,这句话太僭越了。

    但越王不这么想,他不甘地望向天空,缓缓道,“宋青,看你是我的心腹,我才在这里道一句‘惋惜’。”

    越王又从锦盒里拿出了第三张字条,道,“再看看这第三张。”

    “王爷有甚么好东西统统给我看,别这样跟流水似的。”宋青佯装埋怨道。

    “这是最后一张。”越王很快收拾好情绪,对着自己的挚友加心腹笑道。

    “燕王拥皇太孙继位,献恭世子入嗣燕王一系?”

    “看来燕王已经进京了。”越王目光凛冽。

    “王爷有何打算?”宋青疑惑道,他不知道越王有甚么心思,他明明刚刚才在说着人怕贪啊。

    “宋青,这话可不能胡乱说。”越王失笑道,“我不过是在这儿赏花品鹿肉,哪儿能有甚么打算啊?倒是宋青你,有何看法?”

    “良娣这招真是高啊。”宋青感叹道。

    “你也看出来了?”越王的嘴角微微向上翘。

    “胡婉妃谋害了先皇,却立不了她的皇子,功亏一篑。舒良娣顺水推舟,扶太孙继位。”

    “舒良娣母家曾是国子监祭酒,自然懂文墨通政史。承景太孙是先皇钦定的,他继位理所当然,只是燕王如今已在天京,不由让人疑惑啊。”越王道。

    “大周诸王人心不齐,良娣不能保证个个儿都是忠的,燕王远在北疆,久不问政事,燕国又兵强马壮,良娣找他也是情理之中。”宋青分析道,“更何况燕王有废立之权,他如今已在天京,就更能说明舒良娣自母家事变后在天京孤身而立,无可用之人,只能求燕王做强援。”

    越王听后漠然道,“世代燕王的废立之权让多少皇帝忧心失神,如今好容易才出了一个让燕系绝嗣的好机会,又让良娣破坏了,不知这事又会让多少人记挂在心。昔年燕王失子,数次请奏皇兄过继入嗣,皇兄都充耳不闻,就等着燕王百年之后,好收回燕国。到底是燕国命数长,不该绝啊。”

    “身死国除。”宋青继续道,“献恭世子入嗣燕系。燕王之祖是孝圣祖同父同母的亲弟弟,是昔年陪圣帝创立帝业的人,战功赫赫,大周的江山怕有一半儿是他打下来的,所以圣祖才赐了足以撼动天下的废立之权。献恭世子入嗣,良娣这是牢牢地把废立之权抓在手里了啊!”

    “抓在手里的何止废立之权,还有燕国的百万大军。大夫有何指教?”

    宋青思虑一会儿道,“母子情深,献恭世子即便入了嗣,也还是良娣的人,承景太孙的亲弟弟。一个是名正言顺却没有势力的继承人,一个是有势力却被排挤在外的一国国君,这两人抱在一起了,会怎样呢?”

    越王静静道,“九州复兴指日可待。”

    “所以,”宋青将三张字条叠起来卷好,恭恭敬敬地呈在越王面前,道,“九层之塔,起于垒土。如今塔已有了塔基,就差添砖加瓦的人了。既然我们没异心,便要示忠心。”

    “孤也有此意。”越王微笑点头道,“先皇知道我的忠心,可良娣和燕王未必知道啊。不过…还是要等发丧的旨来吧。你随我一起去天京,本王也好久没见见我那侄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