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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耿耿星河欲曙天

    夏尽了,荷败了。

    庸王李显澈站在庸王宫的太液池旁,看着满池子的荷叶。

    秋日的阳光将所有的荷叶披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浅黄,夏日的荷花早已枯萎,只有墨绿的莲蓬一一风举。

    池旁的芦苇在春天还是嫩嫩的芽儿,如今已经一丈来高了。

    “王爷,”庸王妃温心妍开口道,“怎么了。”

    温心妍看到庸王漠然地对着荷池出神,关心道。

    “是宫里头出事儿了!”一旁的女儿说道,“今早儿九重城派人来了,然后父王就闷闷不乐了。”女儿李悠然,正在指挥着宫女们摘莲蓬,一手一个莲蓬地回道。

    “宫里出事了?”温心妍从宫女的手上接过一件金线绣凤玄色斗篷,为庸王披上,低声问。

    庸王不说话,轻轻点头。

    “父王,别怕,纵是九重城的天塌下来也塌不到我们庸国来啊!”李悠然没心没肺地安慰道。

    庸王转过脸看了看自己的女儿,许久,才重叹一声道,“父皇千秋了。”

    李悠然一个失神,手中的莲蓬啪嗒一下掉到了地上。

    “奴婢该死。”

    身边的宫女立刻下跪为李悠然捡起了莲蓬。

    “是从九重城那儿来的人带来的消息?”

    “是。”庸王叹息道,“要请王妃和公主陪着本王去天京一趟了。”

    “那我呢?我去吗?”庸王的小女儿,李怡然攀着一枝芦苇远远朝这里喊。

    “怡然一起去!”庸王朝她喊,“勉儿也一起去!”

    怡然笑着拍着手,高兴地晃着芦苇,芦苇开始随风飘散。温心妍和李悠然却不一样,她们和六岁的怡然不一样:她们知道先皇驾崩意味着甚么,一朝天子一朝臣,庸王本就不受先帝重视,朝中风云变幻,他们与帝孙一家没有甚么交情,这一次去天京又会怎样呢?

    庸王俯身探下,拂去面前的荷叶,露出一方碧天,锦鲤倏然逃开,层层叠叠的荷叶下居然还躲了最后一朵荷花。小小花骨朵儿还没有开,嫩嫩的粉色像极了天边的云霞。

    庸王又望了一眼天边的云霞,那天也是这样这一个日子,初秋,有云霞,有荷花,有自己,还有父皇。

    父皇屏退了左右,他用愤怒的眼神盯着自己,道,“你母亲是我最宠爱的女人。她是摆夷人,我却封她为妃,只为她能讨我开心。你是她的独生儿子,你要甚么我都可以给你,唯独江山不能。金银珠宝,美人车马,亲王恩典,我都可以给你,唯独江山不可以,这一点,你最好永远记住!”

    是啊,父皇甚么都给了自己,唯独江山没给。可自己想要的,偏偏就是江山。

    他想知道拥有江山是一种怎样的感觉,他可以拥有一切,他可以让母亲的摆夷族不再为百越所蹂躏,他可以让九州四夷对他俯首称臣,他可以让自己的血脉绵延下去,万世为君。

    可父皇偏偏不让。

    从那天起,自己就被父皇赶出了天京,回到了庸国。庸国也因为这件事情,因为自己的野心,被父皇重新划分。如今的庸国除了一个庸门关,还剩甚么?连旁边的泗水郡的一半都没有!

    庸王愤愤地想,若不是母亲是摆夷人,凭着父皇的宠爱一定可以当皇后的,那太子之位就是自己的,哪儿有那个早死的哥哥甚么事?!如今在天京陪他走最后一步的,陪他守灵的,都应该是自己!

    日暮时分,越世子李载垣跟着父亲越王李相元一起进了九重城。

    这是他们到九重城的第二天。

    天空的云绵绵密密的,如同鱼鳞一般,在夕阳中被染成了橘色,这是李载垣第一次看见黄昏下的九重城。长桥复道,宏伟庄重,寂静又肃穆,身穿素服的宫女和内监站成一排在九重城内小步趋走,没人敢发出一点儿声音,多一点儿动作,偶尔几只白鸦飞过,叫声凄厉,显得九重城空旷无比。

    载垣的马到了九重城的朱雀门就得停下,再往后马就不能前行了。载垣先下马,然后跑上前扶父亲下马,朱雀门口早就等了一大批内监。他们立刻上前跪拜行礼,然后一路领载垣父子到了皇帝理政事的未央宫乾华殿西暖阁。

    早有一些王爷郡守和朝中大臣到了,他们已经乌压压地跪在院子里跪了一地,院子两边是朱红色的抄手游廊。此刻不少王爷已经进了西暖阁。

    领路内监先进去通报了一声,然后立刻出来请越王进殿,载垣是世子,进不了阁,只得和其他世子还有大臣们跪在外头院子里。好在太阳还未完全落山,载垣往西看去,能看见秃了叶子的石榴树后耀眼的夕阳,慢慢西沉。

    越王一进西暖阁便看见了一位面生的白发长者身着一身黑色的华服,腰间玉佩鸣环一个不落,坐在一幕珠帘前。身后站了一位内监和一位戎甲少年,那少年带剑进宫,越王定睛细细一认,几分面熟,眉宇间是已故太子的神色,便猜到了少年的身份,那前面的就一定是燕王李思慎了。

    越王觉得这是一个很好的献忠的机会,立刻上前向燕王行了大礼。此刻燕王正拿着女儿书颜在天京淘来的烟杆抽烟,本想来的都是王爷,不拘行甚么礼,便怡然自得的,不想越王一见面就来了个大礼,燕王被吓得不轻,轻咳了几声。

    身后的内监立刻上前递了块手帕,又在燕王耳边低语了几声,燕王如释重负,立刻收了烟杆,笑道,“我与越王同是王爷,怎可受此大礼,越王真是折煞我了!”

    越王神色一凛,突然觉得这个礼确实太大了,同是王爷,同不是主系,自己辈分还高一阶,这样的礼,确实不合适。越王稍稍调整一下神色,道,“燕王镇守北疆,劳苦功高,小王只窝在南方赏山玩水,不及燕王。这个礼,您担得!”

    燕王见众王差不多都来了,人多不好辩,笑道,“许久不见,王叔越来越会唠嗑了,那就谢王叔了!”燕王笑着请越王坐,自己又抽起烟来,却莫名觉得自己折了两年寿。

    越王也自觉没趣儿,好在人都来的差不多了,窗外的夕阳也完全看不见影儿了,宫女们又进来点了几次灯,殿里立刻亮堂堂的。当最后的代王李翼然进阁后,西暖阁会议正式开始。

    舒良娣穿了一身素服,在同样素服的书颜的搀扶下从后面出来,坐在燕王帘子后的鸾座上。帘子后头点满了蜡烛,但帘子是用细细的碧玉珠子穿成,密密麻麻的,越王看不真切里面的脸,只听见碧玉帘子轻轻晃动碰撞的清脆声。

    众人见良娣来了,立刻下跪行礼。

    礼罢,众人坐回位子上,等着良娣开口,不想良娣却只垂泪不说话,众人听闻,也面露忧伤,开始默泪。不知过了多久,良娣方开口道,“先皇驾崩,是湘月无能,没有发现胡氏的狼子野心,才致事情到这般田地。”说罢便又低低的抽噎,半晌,才又说道,“燕王,劳烦你替本宫说。”

    燕王方才在众人流泪的时候又抽了几口烟,如今正好烟斗里头的烟燃尽了,要换烟丝了。燕王便将烟杆朝自己椅子旁的漱盂重重地敲了两下。

    梆!梆!

    声音响彻大殿,众人皆被惊了。

    见大家现在都敬畏地看着自己,燕王方笑一下,继而严肃道,“先帝之死,不是天灾,而是人祸。先帝为婉妃胡氏所害,好在胡氏已经伏法,也好在皇长孙已经安然无恙地回到了九重城。国不可一日无君,待先皇出殡后就可举行登基大典。”

    说罢燕王的目光扫视众人,细细地观察众人的神色,随后落在齐王李显汋的身上,又道,“昔年思帝宠幸姬妾赵氏,瀛洲国的反贼在楚州的上川郡和凌川郡鼓动乡民造反,百越见有机可乘便一举攻占了阳阿郡和庸门关,兵至平陵郡。倾王李高桉占中勾结瀛洲攻占了天京,思帝携赵氏逃亡兖州。思帝太子断后却不幸被害,赵王李高槐临川王李高析联手攻破天京,杀了倾王后却不想内讧,报应不爽。赵王暗算临川王后自立为帝,九州大乱,日月双悬。胶东王胶西王又联手楚王准备夺取九州,幸而先帝临危受命,他用思帝最后的五万精兵联手越王,临江王,随王,一统大周江山。驱瀛虏,战百越,破天京,废历帝,终于才有了我们现在的这个九州,这个大周江山。”

    越王听到这里不由得开始自豪,将身子挺直。

    燕王说着说着,眼睛开始湿润,他看着殿内和殿外的人,继续道,“如今的九州还未完整,不能和圣帝时期的九州同日而语。现下先帝走了,可九州还未统一,北边匈人虎视眈眈,西夏贼心不死,百越仍然占着阳阿郡不肯还!”

    “燕王是想让我们出兵夺回阳阿郡?!”代王李翼然开口道。

    载垣同其他世子一起跪在殿外的第一排,他听罢不由得笑出了声,但很快悄悄捂住了嘴。李翼然不愧是一个八岁小儿,燕王讲了一大段话他却全然没懂,如此看来严肃的场合是不该小孩子进来的,无论这小孩子的身份有多高。

    燕王楞了一下,停住了:他没有想到自己会被一个八岁小孩噎住,想着怎么圆回来。

    此时身后的舒良娣开口道,“先帝的功绩,如此这般说上三天三夜也是说不完的。前日我与太孙商定先帝谥号,我大周的谥号由圣祖所定,只推一字,我们二人便推了‘兴’字,定乱代兴的‘兴’。”

    庸王李显澈听后连连点头,道,“父皇统一九州,中兴大周,他担得起这个兴字。”

    齐王附和道,“兴德,兴家,兴国,兴邦。”

    燕王开始往烟杆里头装烟丝,那烟丝金灿灿的,在指尖跳动。良娣的声音从后面响起,“众王同意我也便安心了。”

    “方才良娣说到皇长孙,皇侄人呢?”汾阳王李显沉道,“怎么不出来见见众王啊?许久不见,怪想他的。”

    “汾阳王僭越了,皇太孙如今是皇上了。”临江王李成焕道。

    书颜清朗的声音透过碧玉珠帘,“皇兄在为先皇守灵,不得空。明日先皇出殡就能见着了。”

    屋里跳动的烛焰照在书颜的脸上,忽明忽暗,众王这才注意到良娣身边的宫女。现下当口敢开口说话,又称皇长孙为皇兄…可良娣众所周知膝下只有两儿,那么这位是…众王不禁疑惑起来,只有燕王怡然自得。

    “这位是…”姜王李显汀率先问道。

    “我是燕国公主。”书颜向众王福身道。

    “小女书颜。”燕王向众王含笑道。

    良娣的思绪没有被这样的小插曲打乱,待众人恢复平常,继而又缓缓道,“先皇后早已故去,她的谥号早已由先帝选好,我和长孙推用了先帝选的谥号:全,唯全人能之的‘全’。”

    “好”。众王附和。

    待众人安静下来,良娣又不紧不慢道,“先帝治世有才,谋在远见,早已择了皇太孙为继承人,明日先帝出殡而后皇孙继位。”良娣停下,静静地观察者众人的反应,见众人并无大虑,方道,“我缘先也先要好好准备,毕竟登基大事不可怠慢,但出了胡氏之祸,我便想让太孙早日登基。一则早定乾坤,二则现下诸王郡守齐聚天京,此机难得,若再择了它日,恐边地会生祸事,三则也不想太铺张浪费,毕竟先帝一向是勤俭的。”

    “皇孙是先帝所定,登基是迟早的事,这一点,臣等不敢有异议。”梁王李显㲼偷偷望了齐王一眼,恭敬道。

    良娣笑着点头,继续道,“还有一事,是关于我的幼子献恭的。”说到这里,众人将目光投向献恭,燕王坐在他前面抽着大烟,青色的烟从烧着星子的烟斗中升起。

    “献恭蒙皇恩沐清化,曾被先皇破例封为世子,却迟迟未封封地,如今燕国缺少少主。”良娣照例停一停,继而缓缓继续道,“我和燕王就商量好了,由献恭承继燕王之子,入承燕统,为嗣燕王。”

    “恭喜燕王。”众王纷纷作揖道喜,燕王也乐呵呵地回礼。

    在众人道完喜,西暖阁又重归平静后,良娣郑重道,“明日辰时,先皇出殡,还请诸王郡守和各位大臣准时到来。”

    众王知道此话一出,会议结束了,便起身作揖道别。众人出殿后,空荡荡的殿内却施施然站了一人。

    此人弯腰躬躯,低眉垂目,不敢多动。

    燕王将手中的烟杆敲了两下漱盂,这次的声音却很小,他装作漫不经心地问道,“齐王还有甚么事吗?”

    齐王重重跪下道,“臣有罪,还请太后燕王降罪。”

    良娣嘴角微微上扬,仿佛一切都在她的掌握中。她缓缓问道,“齐王你何罪之有?”

    齐王不敢起身,偷偷用袖子拭汗,颤颤巍巍道,“谋害先帝的胡氏,是齐国人,是臣当年引荐的家人子!”

    良娣毫无察觉地冷笑一下,但很快消失在烛光中,道,“这事本宫知道,胡氏早已认罪,不干你事。”

    齐王见良娣如此回答,便将自己撇得远远的,道,“那胡氏还想着让李如意当皇帝,自己享太后之尊。前几日派了郎中令董醇私会于臣,但臣不愿与如此谋逆歹毒之人同流合污,当场拿下了董醇!”

    “那董醇还在吗?”良娣问道。

    “在。”

    “给我吧。”良娣道,“我想,他现下一定很想念他那些在天牢里的家人了。”

    “是。”齐王见良娣语气平静,继而又说道,“当时情况险象丛生,拿下了董醇,臣害怕又会有旁人暗害太后皇上,立刻命世子带了三十万齐军来天京,来拥皇上保皇位。”

    书颜听罢面露愠色,良娣轻轻示意书颜,继而向齐王微微笑道,“齐王乃是先帝之子,本宫自然信你不会同流合污。辛苦齐王了,如你所见,本宫现在很安全。”

    “臣不敢当。”齐王回道。

    “齐王退下吧,这份恩情本宫会记在心上的。”良娣道。

    “臣不敢当,臣告退。”齐王说罢起身想看看良娣的脸色,不想碧玉帘子遮着还是看不见,面前的燕王方才换好了烟丝,正抽着烟,献恭世子也是一脸的心不在焉,齐王见看不出甚么便只得退下了。

    “说甚么保皇位,明明是想来抢皇位的!”见齐王走远后,书颜第一个跳出来说道。

    “颜儿,”良娣怜爱地拍着书颜的手,轻轻道,“知道了就行,不要说出来。”

    “以颜姐姐的性子,不说出来怕是太难了。”献恭笑道。这几日和书颜的接触,献恭已经很熟悉这位姐姐的性子了。

    燕王抽一口烟,长长缓缓地吐出后,道,“颜儿,今日再上一课,凡事看破却不必说破。”

    书颜见父王发话,低头垂手道,“是,女儿明白了。”

    良娣起身走到不远处的一只黄花梨木架子,架子上的蜡烛燃得久了,灯芯老长了。良娣拿起烛剪开始剪灯芯,问道,“齐国的大军有三十万?”

    “军数乃兵家之秘,不可轻易泄露。”燕王倦倦一笑,道,“赤壁曹操率军二十万,号八十万;夷陵的七万蜀军又被世人硬生生地夸成了七十万。”

    那燕王又有多少军呢?

    良娣很想问一句,但是重在大局还是生生地把话压下了。

    “按理各国的军数先皇都该知晓,只是,”燕王停顿道,“按祖制只有未弱冠的幼王需有官家的卿大夫辅佐,没有卿大夫的国上报的军数,良娣都该留个心;特别是,身在边夷之地又有战功的越王。”

    “哼!”书颜冷眼啐道,“管他几个军数,敢和我们燕国比吗?!”

    “骄兵必败!”燕王转过头朝书颜瞠目道。

    书颜只得乖乖低下头。

    烛火明灭,良娣望着父女二人不禁笑了,手上的烛心爆出一个灯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