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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九天阊阖开宫阙

    第二日,鸿鹄成对高飞。

    承景早起就听内监说,鸿鹄是昨儿夜里飞来的,叫声惊寒,是好兆头。但他不明白,今日要给皇爷爷出殡,为甚么说是好兆头,就因为出殡后是自己的登基大典吗?

    承景一身素服,站在景山的寿皇殿前,眼前白茫茫一片,不由得悲从中来。早上由内监入殓棺椁,封随葬品,承景最后一次见到自己的爷爷:他静静地躺在蔷木棺内,身着明黄龙袍,头戴珠玉金冠冕,口含夜明珠,腰佩龙凤青冥剑,脚穿玄色榆木鞋,朝服华丽异常,但却形容枯槁。他不敢相信,这就是自己曾经活生生的爷爷,那个当年平定七王之乱,中兴大周,乾纲独断的爷爷;他曾经何等威风凛凛,如今锐气全灭,生气全无。

    献恭从承景的身后走上来,拿了一壶瀛洲进献的东珠,放进了棺中,这是随葬品之一。

    待随葬品都摆入棺中后,内监们封了棺,又抬入椴木的九重椁中,才算入殓完成。

    “起!灵!”身后的一个内监尖着喊道。

    上来几个御林军小心翼翼地将棺椁抬起,承景和众人一起跪在寿皇殿内,看着棺椁慢慢移出寿皇殿。

    棺椁经过书颜身旁,书颜突然警醒一下,她微微摆头看了下众人,众人皆低头默泣,无人注意自己,待棺椁走远,书颜才舒了一口气。今日书颜穿了一身月白色的百褶裙,袖口上用蓝线绣着点点的龙胆花,上头点缀着小米珠,头戴素银凤冠,额头同众人一样绑了一根丧带,另一边一缕细细的长流苏垂到肩上。书颜的男装英气逼人,女装也明媚耀眼。

    “怎么了?”书颜轻轻问道在一旁看着自己的献恭。

    “颜姐姐穿这件衣服真好看。”献恭自觉失态,笑道。

    有人夸自己好看,书颜自然高兴,道,“这是你母亲的。”

    “她现在也是你母亲。”献恭提醒。

    “是母后的衣服。”书颜掰着指头数道,“我有生母,又有嫡母,如今良娣也是我母亲了。”

    “多一个人疼姐姐不好吗?”献恭打趣道。

    书颜笑而不语。

    “众王和诸位大臣向先皇梓宫行礼!”一个内监扯着嗓子突然喊道。

    棺椁被抬到了寿皇殿前,燕王和书颜先上前,跪拜行礼,礼毕后书颜又小步跑回了良娣的身后,和献恭站在一起。此刻齐王李显汋,庸王李显澈,梁王李显㲼,姜王李显汀,庄王李显瀞带着各自王妃和世子,上前叩拜。

    “都是谁啊?”书颜轻轻问道,“我久在燕京,这些个亲戚竟然全都不认得。”这是事实,之前的书颜从未出过燕国,自然也是不认得这些个亲戚。

    “那是齐王李显汋和世子李吟。世子从小身体不好,齐王就格外疼爱自己的幼子李啸,说是‘类我’。”献恭笑道,“后面是庸王李显澈,梁王李显㲼和世子李昭。听说梁王妃有孕时梦凤栖梧,生下的,就是昭哥哥,皇爷爷对昭哥哥也是格外欢喜,说凌云万丈。我又听说,”献恭在书颜的耳畔轻声道,“昭哥哥这次进天京,满城红袖招。”

    书颜听罢不禁笑到脸红,便多看了两眼李昭:盈盈公侯步,冉冉府中趋。书颜不禁有些脸烧,只得掩面问道,“那后面的呢?”

    “姜王李显汀和世子李穆,双生子李琪和李璂。庄王李显瀞,庄王是里头最小的,和我同岁,以前常来东宫,也同我一起读过书。”献恭道,“庸王的母亲是摆夷人,生前是最得宠的,所以庸王的眉眼间看着不像我们九州人的样子。”

    “那这两个呢?”书颜又问道。

    “镇海王李显淸和汾阳王李显沉。”

    “双字王?”

    “是。同是王爷,却不能世袭罔替,百年之后世子承袭,王国就成郡国了。”

    此刻轮到越王了,他带着李载垣和代王李翼然,随王李轩上前,跪在棺椁前,低咽了几声才开始跪拜。

    “越王李相元,”献恭在书颜的耳畔轻声说道,“世子李载垣。别看越王年轻,实际上是和皇爷爷一辈的,世子年纪仿佛和承景哥哥一样大。越王先前还有两个嫡子,父皇死后不久他们也战死了,所以皇爷爷对越王没有深究。另两个是代王李翼然,随王李轩,这里头最小的就是代王李翼然,与我同辈,是我的堂弟。”

    书颜想到昨日的李翼然,不由得想笑,极力按压住后点点头,道,“原来和我同辈啊。”风吹过书颜的丧带,遮住了她的眼睛,耳边的银流苏细细作响。

    最后是临江王李成焕与世子李青凌上前叩拜。

    “临江王李成焕,”献恭道,“皇爷爷亲兄弟,曾经和越王还有皇爷爷一起平定七王之乱的,不想这么多年了,他还只是个双字王。”

    “是因为先皇忌惮吗?”书颜凑到献恭耳边,以手覆耳道。

    “可能吧。”献恭道。

    “那个是王妃还是世子妃?”书颜指着临江王身后一个娇美的身影悄声问道。

    献恭噗嗤笑了,见那身影跟在临江世子的后头,便道,“那是临江世子妃,”献恭道,“叫鹿亦真。祖上是跟随圣祖的赤忠侯。世子是李青凌。”

    “缘来如此,她可真漂亮。”书颜不禁赞叹,而后又疑惑道,“李如意不在吗?。”

    “不在。”献恭道,“李如意也算是风口浪尖上的人,不适合,更何况他尚在蹒跚,如何跪拜?”

    “为何李如意的名字不从显从水?”书颜问道,此时临江王退下后,各郡郡守开始上前跪拜。

    “皇爷爷老年得子,本属不易,胡婉妃生产时又是在鬼门关走了一遭,皇爷爷为祈天怜,愿其如意,就取了如意这个名字。”献恭道。

    可惜是再也如意不起来了。书颜腹诽道。

    在郡守和朝臣都叩拜完后,上来一百零八个抬棺脚夫,抬起先皇的梓宫出景山。最后在景山脚下和早已等在那儿的九口棺材一起,东西上下,众星拱月。

    “怎么那么多棺材?”众人走下景山,书颜看到另外九口棺材,问道。书颜原以为是为了防盗墓,混淆视听的,但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那九口棺材和先皇的梓宫规格明显不一样。

    “都是皇爷爷的嫔妃的。先帝驾崩,后宫妃子无生长者都要殉葬。”献恭看了一眼那九口棺材,闭眼长叹道,“都是昨日三更被内监用白绫勒毙的,没办法的事。”

    “那个胡氏呢?也在里头吗?”

    “胡氏哪能在里头?胡氏大逆不道,怎可与先皇同穴而葬?那日胡氏自裁后卷了一席破席,裹了几块桑木板,被内监们埋到天京外的乱葬岗了。”献恭道。“听说还找了道士和和尚在她的棺木上钉了九十九根镇魂钉。”

    “皇上!皇上!不要离开臣妾!不要丢下臣妾!”一个白衣女子忽而从人群中冲出来,边跑边喊,叫声凄惨,身旁的嫔妃和宫女被她推倒。站在一旁的内监们见状赶紧上来企图制服她,用丧带绑住了她的嘴,不让她乱了仪式。但已经晚了,众人已经发现了她。献恭的目光落在他的身上,看着她挣脱了内监的拉扯,冲到了梓宫前。

    “大胆!”

    舒良娣刚想喊出声,却见着这个女子一头碰在了先皇梓宫前。

    献恭不由得倒抽一口冷气,天子棺椁底厚八寸,以手扣之,硬如金玉,这么一撞,怕是救不活了。

    确实救不活了,她倒在众目睽睽下,直直地倒在先皇梓宫前,鲜血汩汩地流了出来,那女子的脸冷艳如花,在血泊中渐渐变冷。

    “她是谁?”书颜问,这时内监们上前手忙脚乱地把她抬了下去。

    “皇爷爷的静妃。”献恭道,内心咯噔一声,庄王李显瀞的母亲。

    献恭和书颜两人不约而同地回头看向庄王,庄王显然怔住了,没有想到母亲会这样,不久便在良娣的默许下悄悄离开了。

    “静妃贞烈,随先帝去了。”舒良娣向众人道。

    众人纷纷点头赞许这样的英勇举动,然后看着抬棺脚夫抬着梓宫和另外十口棺材出了九重城。

    因为出殡后紧接着是登基大典,良娣不敢怠慢,速速遣了众人由内监领着去九华殿。

    登基大典原定在辰时三刻,如今已经迟了,众人脱了丧服丧带,露出里面的朝服,浩浩荡荡地朝九华殿走去。

    李载垣跟着父亲,走在最前面。他穿着玄黄色的世子朝服,上面绣着四爪蟒,金色的头冠在日头下熠熠生光。

    承景率先到了九华殿,很快就进了九华殿后的交泰殿。夏茗服侍他更衣,一身明黄的内袍,头戴九帘冕旒,七彩珠子垂下来遮住了他的脸,动一动,发出细细索索的声音。

    书颜随舒良娣进了交泰殿的暖阁换衣。良娣升为太后,不可轻易怠慢,要重新梳妆穿戴,相比起来书颜就简单多了,她只拆下了头上的丧带和素银头饰,连发髻都懒得重新绾,还是原来的朝阳攒珠髻,只由宫女青葙为她换了一个赤金八宝挂珠冠,又在白芷的央求下施了点桃花粉在脸上,就急急忙忙地跑了。

    溜出了交泰殿,书颜就跑进了九华殿,诸王和大臣早已在那里跪下了。王爷都跪在第一排,王妃和世子第二排,郡守跪在第三四排,朝臣跪在郡守后头,品级低的跪在外头,书颜望去,满满一堆人,层叠上下。

    书颜跑到了父亲身边,父亲手上捧了件衣服,见书颜来了,责备道,“怎么满头大汗的?今儿是你哥哥重要的日子,你可得给我小心点。”

    书颜知道今日的事大,父亲不敢对自己动怒,就吐吐舌头做了个鬼脸给父亲。

    燕王摇摇头不理书颜。

    不一会儿舒良娣和献恭来了,舒良娣站在了殿上,献恭跑到了燕王身后,和书颜并排而跪。

    良久,当一切人到齐后,承景才从殿后走出,一步一步地迈上白玉石雕砌的皇阶,最终站在龙椅前。舒良娣站在他身后,微笑着看着自己的儿子。这一天终于来了,她知道,只要承景登基,以后便再也没有人能欺负他们母子了,自己的命终于能由自己掌控了。

    “起!”承景身边的一个内监说道。

    众人站立起来,看着殿上的承景,这时内监又喊道,“请燕王!”

    燕王捧着衣服上前,但他到底是有年纪的了,跪得久了,有些颤颤巍巍的,一步一个趔趄,书颜见了在后面暗暗为父亲捏了把汗。

    献恭见了便起身上前,从燕王的手中取过衣服,郑重其事地将它递给早已等候的内监。内监低头接过衣服后迅速趋走到承景身边,献恭这时在舒良娣的授意下也走上了皇阶,将衣服披在了承景身上。

    那不是普通的衣服,那是一件龙袍,玄色五爪金龙龙袍。是开国皇帝孝圣祖赐第一代燕王废立之权时的一件缂丝龙袍,相传是西夏亡九州时先朝的最后一位皇帝的龙袍,从没有人穿过的玄色龙袍。被西夏王所得,却因西夏忌玄色,一直锁在宫中,最后为圣祖所得,圣祖登基后便赐给了弟弟初代燕王做废立之用。

    “拜!”内监喊道。

    “臣等恭祝皇上长乐未央,万岁万岁万万岁!”诸王和众臣跪拜叫道。

    李载垣在想着玄色龙袍的历史,他看着龙袍,想看看新皇上的脸,不想承景的脸却被冕旒上的珠帘挡住,隐隐约约看不真切。

    也因为这个他下跪比旁人慢了一拍,众人皆跪,他却如鸡中之鹤一般站立着,他发现时暗叫不好又赶紧跪下。

    “起!”众人起身。

    “再拜!”

    承景端坐在龙椅上,母亲舒良娣,不,现在是太后了,站在他身后,弟弟献恭跪在他的面前。而在献恭后面,整个大周的众王和群臣,密密麻麻挤满了九华殿的殿内和殿外,抬眼望去,皆为王臣。

    这一天终于到了,承景内心忐忑道,自己毫无准备的一天终于到了。

    相比承景,身后的太后却很高兴,她看着满殿群臣的三拜九叩大礼,喜悦之情溢于言表,儿子终于继位了,再也不用担心他的安危了。

    “起!”内监叫道,“请皇上赐书!”

    内监立刻抬来放着文房四宝的小桌子。承景从笔架上取下狼毫,蘸墨挥洒。这几日他都神思倦怠,心事重重,已经许久没有拿起笔来吟诗作画了,此刻手上的笔和眼前的宣纸,突然想在这里画上两笔,他执笔停在那一瞬间。

    “皇兄。”献恭轻轻唤道。

    承景的思绪被拉了回来,他深吸口气,在洒金宣纸上大大地挥洒下了“天下太平,正大光明”八个字。复而起身道,“朕今日继承大统,立年号为乾定,于明年正月始。大赦天下,颁发恩诏。”

    兴帝的送殡和承景的登基让太后和承景累了大半天,但献恭和书颜却正值闹腾的年纪,即便站着观礼观了一天,到了晚昼时分还是精神气爽的。

    桐花开了满院。

    雪白的桐花映着将晚欲暗的昼天,投下一院的花影。

    书颜和献恭在桐花院里头练着新学的剑,那是御林军头领秦镇教的。

    献恭不敢用真剑,只敢用木剑同书颜比试,书颜却不一样,从天京街上淘了来几把好剑,那是一定要用上的。

    玄铁的剑身上镌刻着古怪的花纹,周围闪着寒气,向献恭劈来,献恭的木剑霎时被砍成了两截。

    献恭在满地的桐花中转过两圈,扬起一片花海,顺手拿起兵器架上的红缨枪,向书颜刺去。

    书颜快速躲开,红缨枪直直地刺向了书颜后头的身影。

    那身影正巧路过桐花院,只被满院桐花和花中的二人吸引,便停在廊下贪看了会儿,不想这一会儿却差点被献恭要了命。

    幸而献恭收得快,在枪刺向鹿亦真之前收住了脚步。

    献恭抬眼,竟是桐昼花影下的临江世子妃。

    “恭儿不是有意冒犯世子妃的!还请世子妃见谅!”献恭立刻跪下道。

    “我没事。”鹿亦真也算是见过世面的,在惊吓后立刻恢复了仪容,命侍女扶起献恭,道,“你是燕世子,我不过是世子妃,哪里轮得到你跪我?”

    “这不是礼,这是罪。”献恭不肯起身道。

    “我没事。”鹿亦真笑道,亲自扶起献恭,又道,“世子快请起来,我没事。”

    桐花坠地,软玉温香,献恭看着花影下的鹿亦真变得不好意思了,只得傻笑着起身。

    鹿亦真一身的朝服,却有着一张婴儿的红润脸。她青丝盘起,一支偏凤钗,额前却还留着刘海,一看便知是刚笈笄不久。

    晚昼的花影下,她将献恭扶起,盈盈笑道,“桐花开得那样得好,我看呆了,险些误了世子。”又转头对着一边的书颜道,“要入夜了,公主和世子不去赴宴吗?可别贪玩误了时辰。”

    “我们迟些去。”献恭不知所云道,“我们不会迟的。”

    “那就好。”鹿亦真笑着福了福身子,而后便出了院子。

    书颜在一旁不语不答的,她已被鹿亦真的花容看呆了。

    “真漂亮啊。”书颜又赞了一声。

    “花影新娘。”献恭回神道,“怪不得世人说鹿家是卖女儿的。”

    “甚么卖女儿?”书颜好奇道。

    “临江世子妃姓鹿,唤亦真。”献恭解释道,“祖上是秦国赤忠侯的鹿家…”

    “这我知道,”书颜打断道,“然后呢?”

    “然后…”献恭回想道,“鹿家子孙庸碌无为,只得靠祖上的封荫过日…后来,出了鹿亦真…是个艳惊秦国的美人,都道是秦川美人…不知怎么的就嫁给了临江世子,成了正妃,鹿家也因此扶摇直上,并有了自己的鹿家军。”

    “姊妹弟兄皆列土,可怜光彩生门户。”书颜伤感叹道,“当真是生女犹得嫁比邻。”

    “桐花…真好看。”

    献恭抬头望天,此刻昼天将尽,花影蒙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