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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肯将衰朽惜残年

    因庸世子落水一事,众人自然没了兴致继续秋狝听戏了,纷纷请辞回行宫,太后和庸王众人也急急忙忙地命人把庸世子抬进了离景山最近的涵元殿,当即宣了太医。

    越王去看过庸世子,小小的人儿躺在床榻上,双唇紧闭,脸色发紫,姐姐李悠然一身湿透地站在寒风中发抖,一脸惊魂未定。太医一来,人又多了,越王便告辞回了行宫。

    刚到行宫就见着自己的儿子李载垣站在一地的红枫里。

    载垣见了父亲,本想跑开,却不想慢了半拍只得小步趋走来,越王道,“你平日骑马射箭不差,怎么今日上不了三甲?”

    载垣行礼后道,“我是故意的,不能抢了旁人的风光啊!那个燕王家的丫头,一看就知道不好惹!”又道,“听说庸世子落水了。”

    越王横了一眼儿子,道,“甚么鸟儿飞得那么快?”

    载垣不回答,只皮笑肉不笑,而后怏怏道,“今日的秋狝当真是比一部书还热闹。”

    越王原本还在惋惜庸世子,小小年纪竟遭此大劫,却听到载垣这句不痛不痒的话,又想到今日害他被众王奚落嘲笑的宋孝晴,瞠目怒道,“你今日好端端的带她来做甚么?!”

    “谁?”载垣心中不快,又见父亲忽然怒气冲天,便想到了今日宋孝晴之事,便道,“她自己要跟来的,说甚么自己地位低,没见过皇上,好容易来次天京,想面见圣上求得福缘。”

    “福缘?!”越王瞠目怒斥道,“她倒真是来求福缘的。哼!皇后之位,那可是泼天的福缘啊!”

    载垣低头不敢正视自己的父亲,颔首道,“我想他父亲既是卿大夫,那把她打扮成宫女带进去也不是不可以。”

    越王转头看向载垣:这个儿子真是太蠢了,那么容易就被他人所蒙蔽,火冒三丈道,“她那身打扮是宫女的打扮吗?都快越过太后去了!太后说了甚么话你没明白吗?”

    “儿子也是后来才明白的…”载垣吱吱呜呜道,“闯了这般大祸,别说您和太后,儿子心里也不痛快!”

    越王的脚踩在软软的枫叶上,今年秋来的早,满林子的枫树开始转色。枫林深处,枝丫参天,日头根本晒不进去,氤氤的雾气笼罩着深处的红色,寒气愈浓,枫叶愈红。越王悠悠道,“你喜欢宋孝晴么?”

    载垣不语,面若冷霜,剑眉紧蹙,因为他喜欢她,而她却想当皇后!

    越王见了自己儿子的神情,已明白一二了,微微一怔,冷笑一声道,“那正好,你娶了她!”

    “世子妃?!“一片红枫落在载垣的肩上,载垣惊呼道。

    “想得美!”越王瞠目似金刚,道,“以她的身份,世子妃没戏,侧妃是可以的,只不过今日这么一闹,她只配当个侍妾了!”

    “为何?”载垣问道。

    “你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啊!”越王厉声怒道,“在场的哪个没看出来她想当皇后啊?!太后为何板脸呐?!为何说话夹枪带棒啊?!我今日是战战兢兢,不敢错一步啊!你送的那些个宝墨都扔水里头了!她的司马昭之心,路人皆知啊!”

    越王望向青色的天空,眼中尽是沧桑,道,“你今日是没看到齐王刁难我的样子。太后提到要和百越议和,齐王就立刻提议削减越国的兵力。”

    “百越议和?太后说的?”载垣问道,“皇上呢?皇上怎么说?”

    “皇上?”越王冷笑一声,反问道,“如今的朝堂是太后做主了。太后说甚么就是甚么。”

    “齐王?”载垣道,这下是他开始冷笑了,道,“他自己的三十万大军还在天京城外头呢!进京勤皇,太后也信?”

    越王叹道,“太后没怒没罚那就是信了呗。”

    “可太后也没赏啊?”载垣疑惑。

    “照你这么说,太后赏我们两柄玉如意就是高兴了?”越王冷笑,复而闭眼叹道,“我李相元叱咤一辈子,居然最后会栽在这个小丫头手上,所有的辛苦都白费了。她这个果子,只能我们自己咽下去,不然就杀了她!”

    “不行!”载垣立刻反对。

    “我也知道不行。”越王轻轻拂去载垣肩上的枫叶,道,“她是宋青的女儿,所以只能你娶了她。正好你喜欢她,这事也不算难办。我已求了太后下一道上谕,回越国就办婚事吧。”

    “谢父王。”载垣不喜不虑,作揖颔首道。

    红枫缠绵落下,父子二人继续在秋日的红枫林中漫走。

    景山后的涵元殿,殿外落叶满阶,秋风吹过,绯红一片。

    一个女子跪在红枫上,她已经跪了很久了,单薄的身子在寒风中颤颤巍巍,衣服湿透,风一来便瑟瑟发抖。她的膝盖已经麻木,双眼通红,泪流不止。

    涵元殿内,熏笼中烧着炭,炭烧红的颜色像极了殿外的红枫,太后又命人加了些安神香在里头,但还是盖不住满殿的药味儿。太医忙忙碌碌进进出出,太后坐在正殿中,安慰着身边的庸王妃,庸王妃现下已经哭成一个泪人了。庸王在殿中来回踱步,满面的愤怒。

    “母后。”献恭进殿后轻轻唤道。

    “公主还在外头吗?”太后见献恭来了便问道,她想礼节性地笑一下,让儿子不要太担心,但却笑不出来,承景刚登基就出了这么大的事儿,实在笑不出来。

    “是。”献恭颔首轻轻道。

    “把她叫起来吧,这么冷的天,这么凉的地,衣裳也是湿的。”太后向庸王道,“庸王,毕竟也跪了好几个时辰了。”

    庸王朝太后作揖,但语气仍然严厉,不肯放松道,“勉儿不醒她就不许起。”

    “庸王,儿子不醒,难道还要再害了女儿吗?”太后为难道,“勉儿已经躺在那儿了,你难道还要再让悠然躺在那儿吗?我是不怕,九重城多的是琼楼金阙,有的是龙床凤榻!”说罢太后转过头等待庸王妃的反应。

    “是啊,庸王叔。”献恭上前颔首道,“悠然姐姐一个女子,身子单薄,已经在寒风中跪了那么久了,这样的惩罚已经够了。更何况世子落水也不全然是悠然姐姐的错啊!”

    庸王见献恭说道世子落水不禁又气又恨,道,“身为长姐,没有照顾好弟妹,就是失职,就是错!”

    这时太后见身边的庸王妃哭得快晕过去了,不得不正声道,“庸王,本宫身为太后,悠然是我侄女,你要罚她,我却舍不得了。你别怪本宫要用王法。”

    庸王听罢垂手叹道,“太后,您是太后,我自然越不过您。求您别拿太后来压我,本王的家法…”

    “庸王的家法就是要儿子不要女儿了吗?”太后咄咄逼人。

    献恭又劝道,“庸王叔,世子贪玩落水,您不能把所有罪都推到悠然姐姐身上啊。”

    太后用手轻抚庸王妃的背,说道,“也是下人们没看好主子,如今已经打发他们去慎刑司领罚了。庸王也别恼,世子会醒来的,如今大周最好的太医都在这屋子里头。”

    “太后,世子…”庸王垂头丧气无奈道。

    “朕也要为悠然妹妹说情。”一声清朗的声音从殿外传来,承景掀开帘子,踱进了涵元殿正殿。“妹妹好好的一张清水脸儿哭得梨花带雨的,又这样长久地跪着,膝盖都要跪出血来了,让人心怜。”

    太后见承景也来为悠然说情,便继续道,“庸王,若是悠然跪着,勉儿能醒来,我也不拘着她爱跪爱站。只是现下即便悠然跪残了,勉儿就能立刻醒过来了吗?”

    “显澈,”庸王妃抬起她哭得通红的双眼,终于开口了。她啜泣道,“让悠儿回来吧。”

    庸王长叹一声,跪下道,“太后和皇上仁慈,臣领旨。”

    恰巧一个宫女把从后殿刚熬好的药端了来,太后起身看了看,又细问了一下,道,“进去拿给太医吧。”

    “是。”宫女颔首道。

    殿外的悠然被承景和献恭搀扶着进来了。跪的太久了,双膝已经出血,染红了雪白的绸裙,承景移开双眼不敢看。此刻的悠然已经站不稳了,整个身子靠在二人身上,方可小步小步地被拖到殿内。

    “进来了?”庸王压着怒气道。

    悠然不说话,也不敢看庸王的脸,只半跪半趴的,太后见了立刻起身扶起悠然,命宫人把悠然抬到内殿去。

    “说吧。”庸王却道。

    “说甚么说呀?赶紧找太医看看呐。”承景横了一眼庸王,庸王又见着太后把悠然抬走了,也不好说甚么。

    “张太医。”太后道,“公主尚未出嫁,你来不方便。尽管把药给我,我让嬷嬷们来包扎。”接着又立刻对庸王妃说,“王妃宽心,这儿有我呢,悠然公主就交给我了。”

    献恭的教引嬷嬷从殿外进来,接过张太医的药,直接跟着太后进了内殿的小轩。

    小轩里早已让宫女燃好了地笼,暖暖的。嬷嬷们七手八脚地给悠然换了身衣服,冬芽绞了把干净的暖帕子开始细细地擦掉双膝上的血,悠然的双膝已经血肉模糊,黏黏的黑血粘着皮肉。冬艾在血擦净后将太医的白药轻轻地涂在受伤的膝盖上。

    太后见悠然有这么多人照拂,又有太医在外头,便出了小轩,走到正殿对庸王妃道,“悠然跪久了,不是太好,但毕竟外伤,该是没甚么大碍了。”

    庸王妃听罢后又用帕子拭泪。

    这时太后才发现一众太医跪在庸王面前,便问道,“世子怎样了?可醒了吗?”

    “不好。”为首的张太医痛心颔首道,“世子脉如绵丝,神识昏迷不清,恐还要在留看。”

    庸王听罢后闭上双眼长叹一声,仿佛是已经认命了,仿佛是老天执意要带走他好容易求来的儿子。庸王妃更是扑地痛哭,长久不起,几乎昏迷。

    一周后,秋风卷起未央宫满阶的落叶,也卷走了庸世子李勉的性命,流言都纷纷道是庸王劫数。庸王妃一病不起,庸王也速速离了天京。

    越王是今日来向皇上辞行才知道这件事的。庸世子年仅四岁,可惜了。

    越王惋惜。

    越王在内监的指引下踱步来到未央宫乾华殿后的缀尚轩,皇上午后常常在那里读书作画。

    缀尚轩原本不过是乾华殿后头的一个小小的配殿,承景喜欢那里,因为里头有个小小院子,院子里有许多青桐和红枫。

    如今的天气,青桐黄了,枫叶红了,趴在缀尚轩的地榻上观落叶是最有诗情画意的。承景又命人在小轩的屋檐上挂了许多青玉和银铃,和轩顶的贝瓦相映,风吹过,环玉叮当的。

    “越王来了啊?”承景跪坐在书案前,低头认真作画,青丝悠扬,墨香弥漫。

    承景抬头见着越王,轻轻道。

    秋风瑟瑟,越王拍去肩膀的落叶,跪拜叩头道,“臣今日起身回越国,特来辞行。”

    献恭在承景身边,这几日献恭一得空便跑来陪承景,有了献恭的陪伴,承景也渐渐能接受皇爷爷驾崩而自己是皇帝的事实了。此刻的献恭趴在厚厚的地榻上看着书,见越王来了抬起头朝承景会心一笑。越王在承景的默许下起身,笑道,“怎么世子也在。臣给世子请安。”

    “越王糊涂,该是我给越王请安。”献恭道。嘴上说着,脸上还带着顽皮的笑,也不见起身行礼。

    “恭儿,不得无礼。”承景轻轻斥道。

    越王道,“世子怎么没和颜哥儿在一起啊?”平日这俩人都形影不离,越王听载垣说过二人常常在穿梭在天京的大街小巷。

    承景噗嗤一笑后又淡淡道,“越王这一声颜哥儿可要折煞颜妹妹了。”

    “颜姐姐被燕父王叫去念书了,所以我来陪皇兄。”献恭照例是趴在地榻上的,抬手拿起书案上一杯茶,道。

    献恭知道承景近日还在为皇爷爷的驾崩伤神垂泪,便得空就来陪承景。

    “载垣王叔呢?怎么不见载垣王叔?”承景换支笔后道,“既然是辞行,载垣王叔也该一同来啊。”

    “他在外头跪着呢。”越王神情黯然。

    “跪着?”承景问道,“何故跪着?何故不请进来?”

    “皇上,”越王不急着回答,反而看了献恭一眼后问道,“人人都道是越王觊觎后位,您信吗?”

    “越王何故问这个?”承景问道。献恭的脸也从书中抬起,秋风起,锦墨的香气弥漫了整个缀尚轩的院子。

    “秋狝那天的宋姑娘。”越王作揖答道,“臣实在是不知道她也会跟来,她的出现,真的纯属意外啊!”

    “可听闻宋姑娘觊觎后位是事实。”承景不说话,献恭却开口道。

    “宋姑娘觊觎后位是事实,”越王激动道,“可臣和世子并无此心,天地可鉴呐!”

    “那宋姑娘又是如何混进来的?”献恭不依不饶道。

    越王作揖,而后陈述道,“宋孝晴是越国卿大夫宋青之女,而宋青既是臣的手下,也是臣的挚友。臣这次来天京把宋青也带来了,谁想宋青也带了女儿来,原本他只说,若能在天京城遇着一个得缘的公子,就可了了女儿的终身大事,可是谁能想到他说的得缘公子竟然是皇上!是臣鲁莽,信错了人!臣句句肺腑,不敢欺瞒圣上。”

    “这么说这个宋姑娘也是无辜的,全然是这个卿大夫的不是了?”承景思虑片刻,问道。

    “他们父女俩的秘事,臣也不知。”越王道。

    献恭眼神凌然,微微一笑,心想越王推得倒干净!

    “哼,小小的卿大夫竟有这般大的野心。”承景愤愤道,“越王,你说说,当皇帝有甚么好的,怎么人人都要这皇位,天下的女人都看着这后位?”

    “这…臣,”越王的额头渗出密密的汗珠,道,“说不上来。”

    “你说,朕赦你无罪。”

    “皇上您喜欢犬子献的墨吗?”越王深思熟虑后,问道。

    “怎么问这个?”承景微微一怔,认真思虑,而后道,“此墨不愧是兖州的锦墨,属松烟墨。色乌却亮,墨细如齑粉,墨香浓馥,久久地浮于房内,留在纸上,当真不可多得。”

    “恕臣冒昧再问一句,”越王恭敬道,此刻的越王能感觉到自己的双腿在抖,此刻若说错一句,自己怕是要去陪地下的庸王小世子了。“若是皇上并非是皇上,也不是世子…”

    “那是甚么?”献恭问道。

    “寻常人家的寻常公子。”越王慢慢道,“您,会有这墨吗?”

    “我若是这寻常公子,”承景忽而笑道,“越世子怎会献我宝墨?我怕是连世子的面都见不着。”

    “这就对了,”越王拭去额头的汗水,道,“皇帝掌天下大权,自然可以有这天下最好的东西,寻常公子却不能。昆山之玉,随和之宝,太阿之剑,纤离之马,这些东西,只要您想要,都可以有。”

    “可孟子却说,”献恭冷笑一声,问道,“君子有三乐,而王天下不与存焉。越王何解?”

    越王又道,“皇上若是想学兴帝做一个明君,就能明白为何不能王天下了。皇上若是只想做一个守国之君,皇上大可放下诗书典训,学众王尽豫游之乐,养松乔之寿。”

    “越王这话不敬。”献恭直起身子冷冷道;但承景却丝毫不觉僭越,笑道,“那你再说说,朕要怎么做这个明君?”

    越王的汗珠子又开始渗出来了。这个问题答得好是罪,答得不好也是罪,承景好骗,后头的献恭不好骗。越王思虑再三,只好装糊涂了,道,“这个臣就不知道了。臣只知道这皇帝不好当,这明君更不好当。魏征说得好啊,有善始者繁,能克终者盖寡。皇上刚及弱冠,又初登基,您的路还很长。”

    “母后曾教育过朕,袛承家法,讲求用人行政,勿荒典学。”承景道,“魏征说得也对,靡不有初,鲜克有终。”

    越王微微一笑,道,“太后圣训言简意赅,皇上听从就好。”

    “越王你愿助朕一臂之力吗?”承景又问道,眼光闪烁仿佛夜中的星河。

    越王擦去汗水,此刻正是献忠良机,叩拜后恭恭敬敬道,“臣的一切皆是兴帝所赐,臣愿意以兴帝之所赐,为陛下之所用,创九州之盛世。”

    “朕信你。”承景见越王如此,遥想到越王秋狝那日的话,微笑道,“你曾经助皇爷爷平了七王之乱,如今你又手握越国百万大军,你若是有异心,早该反了。”

    “谢皇上信任。”越王又恭敬道,“臣今年四十又五,已是不惑之年,蒙天恩留我一子。世子文武双全,仁德有义,如今我与世子的一腔忠血,天地可证,只想忠之于先帝,报于陛下。”

    承景听后豁然开朗,微微一笑,他终于明白了载垣为何躲在外头不进来,便道,“世子呢?把世子叫进来吧?”

    叶落满庭,不久内监就带了身着一身长衫的载垣进来了。

    载垣进来后立刻下跪道,“臣李载垣来向皇上请辞,恭祝皇上长乐未央。”

    “载垣王叔请起。”承景道,“你先前给朕献墨的时候说要求朕的一张真迹,如今这屋子里头的墨宝,你任挑一张。挂着的,案上的,书柜子里的,都可以。”

    “只准挑一张,载垣王叔可不能多要。”献恭道。

    “皇上不生气了?”载垣问道。

    “朕有甚么好生气的?”承景笑着反问道。

    “宋姑娘…”

    “甚么宋姑娘,那不是你的侍妾吗?与朕何干?”承景笑道。

    越王静静地看着儿子和皇上如同兄弟一般,才长长地舒一口气,漫天落叶,这件事终于办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