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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一章 衰兰送道咸阳客

    天边的云黑压压的,虽是正午,天却是暗的。

    书颜暗忖,一路来都是黄澄澄的日头,如今已然能望见燕京的城门了,天倒暗了,怪得很。

    书颜扬起马鞭,身下的宝马喘着粗气,大步地跑在队伍的最前头,书颜率先到达了燕京的城门口。守城的侍卫远远就望见一对人马举着周字旗浩浩荡荡地从远处而来,便猜到了是公主从天京回来了,已早早派了人回燕王宫报信。

    “韩叔!”书颜进城后便径直回了燕王宫,燕王宫的管家,韩启早已听见了城门守护的信,早早等在了外头。书颜一见韩启,便高兴地叫道。

    “公主回来了?!”韩叔笑着迎道。

    这韩启是打小伺候燕王的仆人,虽说是仆人,却也是同燕王一起上过战场的,情同兄弟。只因前十年断了条腿了才不得不退居燕王宫,成了燕王宫的管家。曾经管理军中大小事宜,如今管理燕王宫的事。也算是看着书颜长大的,书颜平日管韩启叫韩叔。韩启拄着自己的假腿微微一躯,恭敬道,“奴才参见公主。”

    “韩叔不必多礼。”书颜从马上跳下,笑道,“许久不见韩叔了!”

    韩启伸手去牵书颜的马绳,而后细细打量着书颜,颔首笑道,“公主又高了。”复而又道,“这么久不回来,奴才还以为公主要留在天京了呢!王爷可想公主呢!”

    书颜听后微微浅笑,道,“父王可是在燕北?”

    韩启将书颜迎进来,笑道,“公主可是糊涂了,五月廿三是王妃祭日,王爷自然要去燕然给王妃上香的。”

    “可不是嘛?一路北上,都昏了头了!”书颜一惊,笑道。这几日的赶路,倒让她忘了燕王妃祭日这等大事。

    燕王妃是燕王的正妻,早年和书颜生母双双殒命燕然。燕王和妻子伉俪情深,故而每年祭日燕王都会回燕然祭奠,这对燕王来说是头等大事。书颜暗想不好,差点误了大事,惹父王生气。书颜回头示意秦镇,秦镇指挥着众人将物资卸下,交给从燕王宫出来的仆役,同时搀扶下书颜的两个宫女,白芷和青葙。

    “哎呀,我的颜儿可总算回来了!”一个红色的身影从游廊中窜出,一下子将书颜抱在了怀中。书颜的保姆,赖妈妈怜爱地抱着书颜,不肯放手。赖妈妈道,“妈妈一听说你到城门口了,便立马出来了!”

    “赖妈妈!”书颜叫道。书颜明白赖妈妈的热情,对赖妈妈来说,是自己一手带大的书颜回来了,自然是高兴的。

    当年燕然叛乱,书颜的母亲丢下了才出生的女儿,追随燕王妃一同作战赴死,而这个赖妈妈,把书颜装在了一个食盒里佯装成难民偷偷带出燕然城的。

    “哎哟!”赖妈妈叹道,“妈妈还以为颜儿不肯回来了,要留在天京嫁人了呢!妈妈正准备收拾东西去天京了呢!”

    “赖妈妈瞎说甚么呀?!”书颜一听便脸红道,立刻扯开话题道,“我给妈妈带了好东西!白芷,青葙,把东西都拿出来吧!还有韩叔的!”

    白芷和青葙答应一声便从身后的仆从手中接过了两个宝盒,呈在书颜的面前。

    书颜拉着赖妈妈的手道,“这两个盒子里头的是给妈妈和韩叔的。”书颜打开其中一个道,“这里头是两批绣花莲宫锦,是母后赏我的,我就把它们献给妈妈了!还有几个金玉镯子并几串玛瑙珍珠,都给妈妈了!”

    “这么多东西呐!我可要不得!”赖妈妈听完后吃惊地推脱道。

    “不多不多!”书颜道,“妈妈从小养我长大,这些东西一点都不多!”书颜怕赖妈妈再推脱便直接把箱子交给了赖妈妈身后的宫人,又立刻打开了另一个箱子,对韩启道,“韩叔的我总想不通要给甚么,便把我在天京寻到的这把玄铁寒剑给韩叔吧!”

    韩启比赖妈妈爽快,也不推脱,直接接过宝剑,细看一番,笑得合不拢嘴,道,“公主好眼光,确实是好剑!奴才就谢公主赏赐了!”

    “韩叔不必谢!”书颜道,又拉着白芷和青葙对赖妈妈道,“妈妈,她们是白芷和青葙,是太后赏我的两个宫女,以后她们就跟着我了!”

    “好好,都是俊俏的模样。”赖妈妈细细打量这两个新来的姑娘,她们都穿着同样的素色衣服,相同的发饰,低眉垂目地浅笑着。赖妈妈对着白芷和青葙和蔼笑道,“我这就差人在公主的屋子旁收拾出一件干净屋子,请二位姑娘住下。”语罢后又忧心道,“公主是男孩的性子,好伺候。就是有一点,跟着公主,可万一公主去了关外,你们两个难道也跟着去吗?”

    “关外刀枪无眼的,她们自然不能去!”书颜道。

    “奴婢们是太后赏赐给公主的,”白芷和青葙屈膝道,“无论生死都愿意追随公主!”

    “好!”赖妈妈听后笑道,“放心。关外也只让你们在军营里头。”

    书颜在众人的簇拥下踱过燕王宫正殿,穿过花园,回到自己的流萤殿,经过燕王住处的时候,只觉得有点隐隐的不对,变驻足下来贪看了会儿。

    “大半年没回来,怎么院子里变了?”书颜看了许久才发现问题,便问道。

    “哎,还不是王爷啊!”赖妈妈笑道,现下韩启不在。他虽是燕王宫管家,但毕竟是男子,不到特殊时刻绝不过花园。“把自己卧房前的海棠全挪了,种了一棵木棉。”

    “我说呢,怎么空荡荡的!”书颜听后恍然大悟道,细细的木棉高高的,许是新栽的缘故,还没长出几片叶子,光秃秃又孤零零的。书颜道,“好看是好看,就是细了些,得再等几年呢!”

    “王爷也是这么说的。”赖妈妈道。

    “天底下的奇事真多,父王一向不在意这些个花鸟鱼虫的,怎么如今突然花心思了?”书颜奇怪道,毕竟那些海棠是燕王妃生前种的,燕王一直对它们爱怜不已。

    “海棠呢?”书颜问道。

    “全挪去后花园了,那里头地暖,对海棠也好。”赖妈妈的目光从木棉落到书颜身上,笑道,“王爷再怎么变,对已故王妃的情却是不变的。公主今年可要去祭奠王妃?不去也是可以的,毕竟公主才刚回来,一路劳累,想来王爷也是可以体恤的。”

    “妈妈怜惜我我理解,可这样确实在不妥。”书颜道,“嫡母的祭日我怎能不去?若是我还在天京就没办法了,可如今回来了,不去燕然祭奠,恐遭人耻笑非议,父王也会不高兴的。”

    “刚回来就要走,妈妈实在是舍不得公主。”赖妈妈突然泪如雨下,道。

    “颜儿不是小孩了,妈妈不必舍不得。”书颜安慰道,抬眼望向木棉,木棉上空的乌云仿佛是被一把利刃劈开一般,青白色的光冲破云层照耀下来。

    “妈妈亲自去小厨房做些公主爱吃的吃食,带上可好?”赖妈妈道。

    “妈妈做的我都爱吃!”书颜挽着了赖妈妈的胳膊笑道。

    盛夏的明湖,湛蓝的湖水同无垠的碧宇相连一线,偶尔清风吹来,掀起了万顷的碧波。靠近湖岸的地方长着许多荷叶,新绿的生命迎风而举,金色的阳光下,已有了些许桃红的花蕾。

    太后坐在湖心小筑中,眼前一位高高瘦瘦的男子一身戎装,正在恭敬地向她行礼,道,“末将舒显参见太后,皇后,愿皇上太后长乐未央!”

    “哥哥不必多礼,现下没有外人,都是自家人。”太后亲自扶起行礼的人,笑盈盈道。

    “礼不可废。”舒显起身笑道。

    “哥哥辛苦了,边关的烈日冷月都把哥哥弄憔悴了。”太后的目光落在舒显黑瘦的身躯上,心疼道。

    “不敢说辛苦。”舒显道,“末将得天恩有幸回京述职,朝将军和将士们还在边关,不敢说辛苦,更不敢邀功。”

    “舅舅,朕结婚了!”承景迫不及待地拉着绾心的手上前向舒显乐道。

    舒显的目光越过一脸高兴的承景,凝落在他身后的绾心身上。眼前的女子低眉顺目,却身着百鸟朝凤服,头戴九色朝阳八宝钗,眉心一点牡丹钿,面若春花,身如细柳。舒显道,“末将听说了,恭喜皇上,贺喜皇上。”

    “绾心,来。”承景拉着绾心上前一步道。

    绾心抬头见了舒显一面,舒显一脸的冰霜。绾心立刻又低下头不言语,舒显脸色冷峻,头上青筋跳动,沉吟道,“这位便是皇后?”

    “哥哥。”太后一见大事不好,便上前柔声安慰道,“都是过去的事了。”

    舒显的思绪回到当年,眼中含着泪光,冷冷道,“末将这条命是愍帝当年力保的,舒家的人没能保下来是他们福薄。”沉吟片刻,收拾好自己的情绪,又继续道,“愍帝大恩,末将不敢忘,愍帝之子是皇上,那愍帝儿媳就是皇后。末将舒显参见皇后,愿皇后身体安康,长乐未央!”

    “将军快快请起。”绾心听完舒显的一番话,才终于敢抬起头来,示意身边的宫女扶起舒显,柔声道,“太后说了,现在都是自家人,没有君臣。”

    “无礼何以立?”舒显却反问道。

    “这是蓁儿?”太后见殿内的气氛有点僵硬,便转头向舒显一旁的男孩笑道。

    那男孩不多三尺五六寸的个子,和舒显一样黑黑瘦瘦的,衣服穿的倒好看,崭新的兰草连襟长衫,但衣服明显长了,后头的衣摆都有些拖地了。男孩很懂事,见太后看着自己,便躬身道,“蓁儿参见太后。”

    “甚么太后,”太后笑着纠正道,“叫姑姑!”

    “姑姑。”舒蓁又躯一躯身,甜甜道。

    “过来让姑姑好好看看。”太后笑着把舒蓁招来,打量着,觉得这孩子似乎比同龄的孩子小一些,至少献恭小时候不会那么瘦小。太后便心疼道,“怎么瘦成这样?都劝过你父亲,别把你带到那不得见人的边关荒蛮之地,你父亲偏不肯,现下好了,跟个逃命的孩子似的。”

    “我不能让他离开我。”舒显的目光从绾心的身上收回,回头道。

    “我明白。”太后抬眼给了舒显一个眼神,示意他不要说下去,复而又向舒蓁道,“开始念书了吗?要在姑姑这儿念书吗?姑姑给你找最好的师父,和献恭表哥一起,可好?”

    “已经开始背诗认字了,在边关念的,我亲自教的。”舒蓁不回答,舒显却回道。

    “哥哥这样用心,我便有些安心了。”太后的手理了理舒蓁头上的小辫子,道,“只是这样黑黑瘦瘦的,实在是…”思忖片刻后又道,“不如就交给我,留在天京,至少我能把他养成恭儿那般白白胖胖的。”

    “世子福气,蓁儿怎么能比?”舒显笑着叹道,“还是跟着我吧。”

    太后知道舒显仍然忌惮,但此刻众人都在实在不好说明,便道,“你们三个先带着蓁儿去御花园,饿了就让御膳房上点好吃的小点心。颜儿爱吃的红豆沙还有吗?”冬芽,太后又转头向冬芽道,“去御膳房看看,把最好的拿出来,给蓁儿。”

    “是。”

    “但也不许多吃,”太后俯下身子对着舒蓁柔声笑道,“留着点肚子,晚上还有筵席呢!”

    “是,姑姑。”舒蓁听话地躯身道,“蓁儿告退。”

    献恭招着舒蓁和承景绾心一同出了湖心小筑,穿过北构西折的石桥,向御花园走去。

    见孩子都走远了,太后才沉吟道,“哥哥还是要把蓁儿留在身边吗?边关不比天京,在天京我还能时常派人来照看。当年我不过一个小小的良娣,在兴帝面前不能有所僭越,可如今我是当朝太后,把蓁儿留在身边抚养易如反掌,哥哥还有甚么不放心的吗?”

    “月儿,我离不开这个孩子。”舒显道,这是他这么久来第一次唤湘月的字,就如同他们小时候那般。太后心中微微一颤,倍感亲切,自从愍帝走后,再也没有人能唤她月儿了,也没有人敢。

    舒显拼命抑制住自己眼中的泪,道,“这些年的每一次的夜雨惊梦,我都能想到自己的两个孩子,当年留他们在舒家,换来的却是舒家满门获罪的消息!我不想再离开蓁儿了!我离不开他了!”

    “把他们留在舒家又不是哥哥你一个人的错?”太后道,眼前的舒显太让人心疼了,他是愍帝用太子之位保下的唯一一个舒家的人,他身上背负了太多,男儿有泪不轻弹,但如今此刻便是他的伤心处。太后道,“未弱冠的孩子哪有离开家的?到底是天命啊!”

    舒显转过身向着舒蓁他们远去的方向,静静地望着明湖出神,等自己将眼中泪水全都咽回去了方才道,“月儿这次找我回来,不会只是想和我说蓁儿的事吧?也不是简单的回京述职?”

    “自然不是。”太后闭眼长叹一声,字斟句酌道,“这件事我想了很久,也已经做了决定,只是哥哥这边,还是得当面说。路上的书信恐生变数,而且不如当面来得清楚。”

    “甚么事?”舒显问道,语中有着隐隐地不安。

    “哥哥,”太后轻轻唤道,“月儿曾经和你说过,它日承景登基,便立即为舒家翻案。”

    “是。”

    “现在不能翻案了。”太后站在舒显的身后,目光越过他投在明湖上,静静道。

    “为何?”舒显一下子转过身来,惊问道,殿外的光从舒显身后的门口射进来,舒显的脸在阴影里头,看不出表情。

    “不翻案你就永远是罪臣之女!我和蓁儿都逃不开这个罪名!”

    “何止你和蓁儿,”太后苦笑道,“还有恭儿和承景。”

    “月儿若是清楚其中利害,为何还决定不翻案?”舒显问道,“难道怕翻了案有人不服,会动摇你的太后之尊?”

    “当然不是!”太后立刻否定道。

    “月儿可知哥哥的背后有多少闲话?”舒显追问道。

    “哥哥那儿有闲话,我这里未必就会没有。”太后痛心道,沉吟片刻,复而又道,“如今明绾心已是皇后,若是翻案,势必有损明家,明后何以统辖六宫,母仪天下?最后只怕是会后位易主,再兴事端。”

    “月儿这话不通,”舒显冷硬道,“为何明家就能存,舒家就得死?”

    “哥哥是怪我保不了舒家吗?”太后泪光闪闪,落在了脚下的青砖上。

    “没有,月儿是月儿。”舒显低声道,“我不曾想过要怪罪月儿。”

    见太后此刻正在掩面而泣,宫女冬芽立刻拿出丝帕为太后拭泪,舒显立刻抢过帕子,替太后擦泪,道,“兴帝要害舒家,你一个弱女子能做甚么?我的命也是当年愍帝以太子之位力保的。”

    太后抬起红肿的双眼道,“若不是我当年受愍帝青睐,选为良娣,舒家断断不会因为官盐一案倾覆满门。”

    “皇上怎么说,不翻案?”舒显问道,他把最后的希望放在了承景身上。

    “皇上不理朝政。”太后淡淡地苦笑道,“这孩子性淳心善,不懂这些恩怨情仇。”

    “月儿可想清楚了,”舒显道,“我与蓁儿不足惜,可皇上和恭儿…”

    “恭儿也没有异议。”太后道。

    舒显呆呆地望着自己的妹妹,如今的她已有了白发,三千烦恼隐藏在青丝中,他想到了小时候的月儿,在花中扑蝶,在庭中垂钓,当年的小姑娘如今已是高高在上的太后,心系大周,命济百姓。良久,舒显才哽咽地问道,“恨过吗?”

    “我只恨兴帝。”太后的眼神坚毅,嘴角却有一丝冷笑,道,“但恨又怎样?还不是得好好照看他的江山?哥哥,你就当是为了承景的江山着想吧!”

    “皇上,很爱她吗?”舒显哑然苦笑,问道。

    “无异于佩欣与你,我与愍帝。”太后静静道。

    “皇上长大了呀!”舒显叹道,“若是文儿和武儿还在,也是这个年纪,该娶亲了。”

    “提到了文儿和武儿,”太后便问道,“哥哥真的要带蓁儿走吗?”

    “我与你不同,我不是太后,我没有站在整个大周的漩涡中心,也不想,我只想躲得远远的。”舒显低头直视太后的双眼,道,“我今生唯一的愿望,就是看着蓁儿能好好地长大,修文习武,它日成人后为国效力,守一方平安,负一隅之责,不会出将入相,更不做甚么权臣悍将。”

    太后听后莞尔一笑,道,“哥哥的愿望,老天听见了,月儿也听见了。”

    “太后。”宫女冬艾从后殿出来,端了一碗小小的汤药来,屈膝道。

    “这是甚么?”见太后端起药碗一饮而尽,舒显奇怪道。

    “黄连安神汤。”太后道,“最近身子总是乏乏的,太医就开了这黄连汤来。”

    “黄连苦。”舒显皱眉道。

    “是。”太后惨笑。

    “可是政务繁忙的缘故?”舒显拿起桌上的茶递给太后,问道。

    “许是吧…”太后无奈道,“没办法,承景总是不爱理政,我倒有心要教绾心这些东西,她认字,又聪明…”太后说着便不说了,皇后参政的事,还是暂时先不要说。太后用茶水漱漱口后便笑道,“走,我们出去找他们去!不知道这群孩子又疯到哪里去了。”

    说罢二人便走出了湖心小筑,外头的明湖波光粼粼,风荷迎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