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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回 假渔樵演说长干里 真伉俪吟唱踏摇郎

    长江北岸,六合县境,瓜步山下,堂邑残垣,一个五十岁上下的樵夫,且行且歌:

    “阳关万里道,不见一人归。

    惟有河边雁,秋来南向飞。”

    这樵夫姓元名启,别号“丹元子”,是一个行走江湖的奇人,在江淮一带游历已经将近十年。闻声而来一个舍舟登岸的渔父,四十多岁年纪,也不是俗人,姓明名仲武,隐居江南临沂一带,此番渡江北上,是自有一番打算。仲武与元启本是故人,分别有近十年,今日在此巧遇,不免先是感慨一番世事变迁。仲武邀元启到舟中叙话,诉说些自分别以来的经历。

    仲武先说道:“是十年前了吧?当日我从长安辗转而来,也是在这瓜步与兄长相聚,别后南渡,弟在建康盘桓了数月,去建康之前虽已经念过无数次的‘将军一去,大树飘零’,但眼见儿时环绕宫城的橘树都已被砍伐殆尽,可知这树的遭际远比‘飘零’更惨痛。树尚如此,人何以堪!在城里无一日不令我感怀流涕,最终还是去了熟识一些的摄山一带定居了。摄山这十年里造像几乎没有什么新增的,我也落得清闲。前日王师收复了胡墅,水路得通,我扮作渔父前来劳军。不知兄长别来无恙?”元启说:“瓜步一别后我一直漂流在江淮,算来已经八九年了,或山中拾樵,或草市卖卜,或村落讲经,或战场收尸,亲历了南国北伐的一胜一败这两个大的浩劫,如今自己早已是倦怠了。至于眼前这六合小劫,我‘东海福庭’虽稍有染指,难免明日‘北都酆府’不会再来啊。”当时国分南北,江南一些隐逸之人常常用东海福庭来隐喻南国,用北都酆府来隐喻北国,元启的意思是南国虽然暂时夺取了六合县胡墅这一小块儿地盘,但恐怕很难固守住,明仲武自然是能听懂其中的含义。

    天色将晚,日落西江,元启请仲武到镇上茶肆夜谈。明仲武不饮酒,元启和店家要了八公山好茶,自己要了一碗水酒,旋开腰间酒葫芦咂摸了一小口,又系回去,转而一边煮茶,一边说道:“近年来我在一个唱‘踏摇郎’的戏班里做教师,教着几个孩子,班主夫妻二人和几个徒弟平日演出些民间小曲儿,特殊日期会演《兰陵王入阵曲》,颇得神韵。班主母亲已故,其父嗜酒无度,和我年纪相仿,我因为和班主是忘年之交,又带了班主儿子学些把事,所以称班主为弟,呼他父亲作‘叔’。”仲武笑道:“兄长洒脱,不知这‘庞德公’和‘庞统’是何方高人?”元启说:“说来你兴许还认得,他们是建康张氏,北上也不过十年,父亲名叫张禄江,班主名叫张季龄,因腮边和鬓角倒竖髭须,而外号‘觜郎中’。——明兄请,这淮南好茶,你想在江南品尝到只怕是要费一番周折的。”茶已煮好,仲武品茶,赞一声好茶,接着说道:“听兄讲这‘觜郎中’的本领,已觉不凡,又闻其相貌,想来定是上应星官之人无误了。其父张禄江我是有耳闻的,他是个酒徒不假,但在建康还有一个老哥哥和一个姐姐:大哥张寿江,居住在秦淮南岸长干里,开国初年娶了乌伤傅家的千金小姐,傅家也曾是望族,这张大老爷年轻时做过散官,好释氏、老庄,兼明道术,是残存无多的正派门阀家族,如今却后继无人了;二姐姓名也是按照同辈男子取的,叫做张福江,二姐夫叫做明实甫,说来还是我的本家。”元启抚掌说:“正是如此。这戏班虽然一度买卖兴旺,但终须向时局低头,觜郎中近月里已遣散学徒,准备举家返回建康,他托我即日护送他妻儿老小先去安顿在大伯张寿江处,他自己要等收到夏天采购的一批货物之后再南下。——只是不知这张大爷膝下竟无个只男片女么?”仲武叹道:“张大爷夫妇早有三个女儿,听说访了多少寺院终于得一子,不负众望教养成少年中一等一的人物,位列上品,可惜小子婚后竟一病不起,魂归东海,儿媳生下幼女后也病逝了,张大爷和傅夫人老夫妻二人自家孙子辈儿的就只有这么一个孙女。可叹是‘命中无有,得亦复失’。”元明二人吃了两个小菜,元启说:“那秦淮南岸,远有石子岗梅岭,近有报恩寺佛舍利,也是钟灵毓秀之地,太清之乱时南岸民居几乎全毁,可想是苍头虽贱,一旦残损无度,也会坏了上流风水,门阀望族重新居于其地,竟然也香火难续乎?”明仲武摇头说:“要说香火,都城和御道两侧的达官显贵之家多子多孙的自然还是有很多的,就算是这秦淮南岸,也有一土著大族李家,虽不是门阀世家,但依附皇室各王爷,作为部曲奴客门生的部曲奴客门生,竟然能七代一百余口,聚族而居。目下族长姓李名悛,有四个儿子皆是壮年,孙子辈又有兄弟七八人,大多已经成人管事,这淮水两岸、东府城外,湖泽田园、耕地运渎,管理得井井有条,上下得利。”元启说:“善哉,是愚兄孤陋寡闻了。”

    明仲武又吃了几碗茶,说道:“兄此去建康,自然会亲见其间人物,兄擅长风角星象,观望之后见解必定高我十倍,到时弟再去求教。”元启笑笑,问道:“不知明兄今意欲何往?”仲武说:“弟久居江南,所见闻都是这邻里琐事,今趁着壮心未泯,老骥伏枥,托关系北上,心想着游历一番旧山川,也不枉早年求学的辛苦了。——哦,适才江边兄之所歌,清新俊朗,我细细想之,不是兄之新作便是庾开府之诗了?”元启不屑一笑,笑道:“此正是庾子山的诗。”心想,“明仲武再一再二恭维我,这风角星象是我俩早年在长安一同研习的,庾子山是从‘东海’移居‘北府’多年的享誉文坛的巨擘,去年客死于长安,宇内几乎无人不知,仲武故意拿这两个北国意象试探我,我且顺着他说,看看他有什么计较。”元启叫人添酒,不想小二已经瞌睡了,元启自己缓缓筛了一碗,说道:“明兄想是不知道此诗的来历,我试言之:二十年前,建康和长安恢复了友好的邦交关系,南国皇室和亲属中有多人已被扣留在长安多年,明兄也是从小就离开了江南在长安寄居,借此机会,我得令服侍大名士周弘正一行从建康出使长安通聘,迎‘潜龙’返还‘东海’,在长安经过三年的周旋,终于可以凯旋,临别之际,客居长安的大诗人庾子山做此诗送别他的挚友周弘正。回想在长安那三年,公务之余,我和明兄这些关中三教九流文人骚客交游,真是令人怀念,记得当时和我们常往来者之中最年轻的一个,是一个美须髯的少年,连弘正也对其刮目相看,听说如今已是北国朝中重臣。”仲武接着说:“不错,那少年姓杨名素,可以算是如今北国朝中的重臣了。弟随兄长和周祭酒返回江南后,还未南渡,就又随毛大人再次去长安通聘,这次弟因故滞留长安,参与凿山石、造佛像,一干就是十年,而杨素仕途是飞黄腾达,跟我们是天渊之别了。”元启点头道:“不错,愚兄自长安回来后也是远离了仕途,自嘲曰‘毋宁拽尾于涂中’。”

    二人又闲谈了半个时辰,就在店中抵足而眠,第二天早上开了城门,二人就在城门处分别。仲武自去驻军中请示,有打通了关节的熟人,交换了州郡通行文书,逍哉遥哉云游去了,不在话下。元启背着半筐树枝烂木来到早市,刚歇脚没一盏茶的功夫,就被一个人找来了:“元道长,让我好找!”

    此人正是‘觜郎中’张季龄,其家中亲戚、人物就如元明二人所说,乃是建康没落门阀世家出身,早年间南国收复了淮南之地,季龄靠买卖地契前往淮南赚到了一笔钱财,于是接上妻小和父亲举家迁往淮南秦郡。三五年间,战乱又起,大江阻绝不通,故土难回。祸不单行,秦郡远近一带遭遇了严重的饥荒,季龄要养活父亲、妻子,连稀粥也供养不起。季龄的父亲张禄江,本来几乎每天都要饮酒,在这个饥荒的时候,喝不上酒,先是抱怨和咒骂,后来几乎要发疯了,有一次偷别人的酒喝得大醉,被失主找上来之后又与人斗殴。季龄之妻李氏,是建康豪强李悛的女儿,甚有姿容,季龄对她说:“现在饥荒到了这种地步,饭不够吃了,我想把你嫁给富人家,咱们好各自活命,你意下如何?”李氏流泪不语,季龄再劝说道:“也是为了孩子。”当时二人养有一个儿子,五岁上下。附近有一个富户叫裴仁才,是北谯太守裴子烈的侄子,季龄暗中使媒人去表达了自己的意思。裴仁才多带了几个庄客前去,果然看中了李氏的美色,假意逼迫季龄,仁才迎娶了李氏,赔给季龄许多粮食和财物,季龄都拿来供养给父亲和儿子,把他们寄养在寺庙里。季龄自己又削发入了沙门,做了和尚,去化缘以补充一些酒食。禄江虽然酗酒,但其实颇通诗文和音律,这既是天赋又是小时候家境的熏陶,在来淮南后他接触了一些从冀、青、徐等地流传来的戏曲,沉迷其中,可以说是除了饮酒之外的第二个要紧的事情。在这无酒的煎熬和儿媳改嫁的耻辱里,禄江迸发出创作的才思,在原有的戏曲基础之上,把儿媳的痛苦遭遇编排成诗词,填进戏曲中,唱起来凄婉感人,季龄也为之感动,父子传唱,能博得一口饭吃,那就顾不得什么家丑外扬了,甚至季龄的儿子也学得一二。李氏也挂念儿子,多次送来粮饷,终于渡过了饥荒。过了一年,南国统帅吴明彻所部在附近的战斗中惨败,溃败的军队掘开了拦河坝试图趁乱逃跑,裴仁才等人正好外出,被洪水冲走,不知所踪。数月之后,李氏前往寺中找到季龄,说:“往日之事,非为相负。今既得脱,当归供养。”季龄惭愧说不出话来,于是还了俗,与李氏重新做了夫妻,一家人竟凭借在寺院里演出这满载辛酸的戏曲来谋生,多数时候是男子吟唱,后来,禄江润色了曲本,由季龄饰演一个自称“郎中”的酒徒,禄江自己扮演郎中的悲惨的妻子,这一创新使得每每演出时都吸引众多的围观者,李氏也是苦中作乐,一学就会,有时会替换公公禄江,自己本色出演,这个戏曲被唤作‘踏摇娘’,也称做‘踏摇郎’,都是形容唱词女子或男子如泣如诉的身姿,在淮南民间小有规模地流传起来。季龄一家四口以此为生,此外还收容了一些流民的孩子和孤儿,成了一个小戏班子。倏忽之间,季龄的儿子已长到十二三岁年纪,他生于建康的长干里故居,三五岁就随父母和爷爷北渡淮南,太爷爷给取的名字如今已无人提及,在班子里人人把他唤作张三哥。季龄是个脑筋活络而大胆的人,淮南战乱频仍,靠苍头消遣来吃饭是吃不稳的,靠军队和士兵吃饭才稳一些,他开始了解北国这三四十年间兴起的大名鼎鼎的‘兰陵王入阵曲’。季龄查访一些老兵,甚至接近军队去学习,再把这些材料汇总给父亲,一起改编了‘踏摇郎’版本的《兰陵王入阵曲》。——这些都是季龄结识元启之前的事情了。

    话说回来,这日早市,季龄急急寻找到元启,背起竹筐,半恭敬半推搡地催促着元启一同往住处走去,说道:“正不知怎么拿个主意。听说昨天从‘东海’传来的邸报,采石矶和燕子矶都戒了严。”元启道了个歉,问道:“那你家老小还先走么?”季龄说:“依我看,还是能走就走吧,元道长,我前日船已经买好了,还请你想法子带他们走吧!”元启说,如确实是昨日邸报,那走也不难,就说出个法子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