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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荒唐叟醉闹五马渡 虬髯客梦游东华宫

    当日上午,元启教用乌布覆盖船顶,护送了禄江、李氏、张三哥,别了季龄,彼时瓜步西南江面有一个江心小洲,叫做新洲,状如兜鍪,恰似正要扣在建康城这个首脑之上,新洲与江北之间的夹江江面颇为宽阔平静。元启一行计划从瓜步出发往夹江西南行船,绕新洲西侧,从五马渡上岸。原来元启说给季龄这当日可行的三个缘由:一是当日恰逢东北风急,利于这条路线;二是元启从明仲武处得知,古渡五马渡由于经年水文变化,几近荒弃,疏于管理,但尚可通行;三是政令刚下达一日,即便登陆时被守备阻拦,也可以推诿到江北传令不及时,再随机应变,或用钱财贿赂,或用官船恐吓,终究是有周旋的余地。季龄深以为然,辞谢不在话下。

    然而事与愿违,由于近来局势所迫,建康右屯卫将军萧摩诃在建康南北各处大小渡口都加强了守备。元启在黄昏的江上从船头看见渡口上两拨军士换班,远看有一二十人,心中不禁暗暗叫苦。果不其然,乌篷船刚刚靠岸,就被三五个军士请住,不许上岸,元启交涉了一番,又打点些碎银子,为首一个老军才说话:“放在往日,就放你们去了,把你们这些老幼妇孺疑成细作,传出去惹人笑话。今日却有些麻烦,赶上新记室老爷上任,明早来我们这儿断狱,你们就等个一晚吧。元启说:“我们是有通行的荐信的,去建康投李悛老爷家里,都是有名有姓的,和断狱沾不上边儿。”老军说:“今天确实不能登岸。”船里李氏和张三哥啼哭起来,元启说:“李悛老爷一家七代百余口人都是力耕的良民,船里是李悛的亲女儿和外孙,还有亲家公,好歹让他们上了岸吧。”两个小军士进船仓看了看,下来跟老军嘀咕一番,老军使唤两个军士:“既然如此,你们俩带他们仨到渡上歇着。你这‘说话的’和‘摇船的’却只留在船上。”元启也无可奈何,只得依了,遂解下腰间酒葫芦递给禄江,嘱咐他们保重。

    禄江、李氏各自挎了包袱,张三哥夹着一个小箱子,祖孙三人上了岸,跟着两个军士去了渡上,是渡口往岸上一射之地,有三间板房和两间空着的草房相对,中间有一小块儿中庭,四维扎有竹篱,军士把三人打发进去草房。一间草房已经残破,张三哥一手扶着母亲去了茅草稍多的另一间房里,把包袱和箱子挨了角落放了,请母亲坐下靠着歇息了。张三哥再往对面的一间板房里看去,隐约看见一个大红短袍、穿长靴的老汉卧倒在里边。禄江在草房转了两圈,也凑到那间板房里,挨着卧倒的老汉坐下,几个军士在另外的房里吃酒,也不来驱赶。少时,刚才那个管事的老军士也过来一同吃酒,吃了几盏,提了一个灯笼出来到庭院里,故意凑到草屋这边,中气十足地自言自语:“这渡口的人,多是走投无路了才从这儿走啊,司马家的皇帝不也是一样吗?当年司马家五个丢了家的王爷落魄到这儿了,这才叫了五马渡,两三百年了啊!富家千金,将军公子,保不齐有受委屈的时候,不要怨恨我们这些提线木偶,要怨恨就怨恨各人的命吧!东海青童保佑,不要来寻我的仇!”张三哥本来又愁又气,听了这通说辞,气消了大半,反而觉得这个老军士算是半个圣人了。

    这吵到了刚才卧着的红袍老汉,骂道:“狗脚兵莫要狗叫,叫他们都来寻我的仇。这三个人我放了,用我的床现在就抬他们走!”原来这老汉正是前任的临沂卫尉记室参军,姓陈名煊,前日刚因故被革职,继任者是建康右屯卫将军萧摩诃的次子萧世略。陈煊本来家世极其煊赫,但自他小时候就一落千丈了,陈煊直到五十来岁时才通过世伯徐陵大学士的门路求得了一官半职,如今也丢了,这天白日里正是去了五马渡旁的达摩古洞消遣,回来时天色已晚,醉着在这渡上歇息,所乘的驴车剩了三五坛酒,一并放在渡上,给军士们喝了。刚才在半醉半醒之间,陈煊也把张三哥等人的事情听懂了一大半。那个小军士笑道:“陈老爷醉了,您是骑驴来的,不是坐床抬来的。”陈煊冷笑道:“老夫忘了,你们的娘改嫁,你们都去给新爹抬床去了,指望攀上新爷爷的高枝,须不知!新爷爷萧摩诃别说只是有‘关公再世’的虚名,就算是真关公,也是打不下襄阳的,而你们的旧爷爷,可还有人知道他是谁么?”老军没奈何地打断陈煊:“怎不知呢,北伐五七十城不在话下,连洛阳也打下了!亲爹爹,不要为难我们了。”张三哥一直一字不漏地听他们争论,听到这里,禁不住入了戏,用踏摇郎的腔调放声喊道:“最近打下洛阳者,五十年前陈庆之也。”陈煊接着说:“他们确实不是细作,就算说到朝廷,朝廷也是不会像你们这样对待无辜百姓的,何况打起仗来,还不是靠他们。”说着陈煊唱了起来:

    “小麦青青大麦枯,谁当获者妇与姑,丈人何在西击胡。”

    最里间房里吃酒的几个军士都出来了,一起议论了一番,觉得虽然陈煊说的在理,但终究没人愿意拿个主意,毕竟明天一早萧世略这意气风发的少年郎、新上司就要来例行公事了,不想再出乱子。陈煊却是不依不饶,改弦更张,走出来里里外外看了看,说道:“诸位军爷,你们可是喝了我三五坛酒吧?可曾听过‘虏万夫,入五湖,城南酒家使虏奴。’太祖有令,一坛酒,需拿一个俘虏来换。这三个就算真是北国的俘虏,现在也归我了。”一个小军士还不明白轻重,问道:“这是什么时候的太祖有令?”陈煊怒骂:“狗脚贼,你不记着我老子的‘那个陈’,还可以说是前朝往事,不知不罪,你连本朝的‘这个陈’是怎么建立的都不记着,真是无父无君之人!陈霸先老兄,今天他们忘了你凯歌高奏的战场,明天他们就能忘了你的皇陵啊!”这几个军士早已吓得魂飞魄散,老军士赶紧向陈煊告饶,转身和几个人说:“依了这尊佛,放了这三个,还有船里留着的来交差呢,谁也不要再理他。”众人纷纷点头称是,于是放了这祖孙三人。张三哥、李氏和禄江赶紧收拾东西出了渡口,老军士给张三哥指了临沂县城的方向,又解了陈煊的驴子,交给张三哥,既是好心帮助老弱,又是存心想看陈煊明日狼狈走回城的笑话。军士回身对陈煊说道:“陈老爷,下官已经按您的吩咐,用您的床把那三人抬走了!”陈煊也骂累了,心满意足地撞进那间破草房,睡觉去了。

    李氏请禄江骑上驴,自己帮扶着三哥,也顾不上元启等人,迤逦往县城方向去了。祖孙三人,借着星光点点,走了半夜,终于在夜色里看见了临沂城楼,禄江记起昔年城门外不远有一个酒肆,试着找去,竟真的找到了,叩门不开,想来是没有人,绕到后槽,也没有牲口,三人就在马厩里休息,顺手栓了驴子,登船时对阔别多年的江南故乡的期待,都被这一路的波折消耗殆尽,三人各自带着各自的思虑沉沉地进入了梦乡。

    单说张三哥十二三岁正是多梦的年纪,睡不一会儿就觉得一阵玄风轻轻悠悠卷入马厩,三哥睁眼环顾不见了母亲和祖父,起身出来,仰面漫天星斗亮得刺眼,刚要叫喊,忽见从来时路上北面来了一个头戴官帽、着亮红袍、足踏长靴的老叟,认出来正是陈煊,双手捧着一册图书,健步如飞而过,经过时转头招呼:“同去!同去!”张三哥想感谢搭救之恩,就快步赶上,二人同行,一阵云里雾里,两边先是经过五七座小山岭,接着往左转了个弯,经过一片茫茫大海,来到海中一座四方小山,山中有一仙阁,题着“东华宫”三个甲骨文,张三哥并不认得,但觉神清气爽,阁门并有两句题诗:

    “养真之福境,成神之灵墟。”

    陈煊说道:“到了。”二人于是进入阁中,门口两个童仆并不阻拦。阁中左右有两根栋梁,上题:

    “势可以总摄罗酆,威可以叱咤梁成。”

    张三哥顿觉这两个柱子带来的压迫感,就移开目光,见阁内东首有几间小室,陈煊领张三哥进了靠边的第一间,张三哥抬头见门楣写着“司命府”三个篆文,室中一张方桌,一列书橱,想问这是何地,又不十分敢问,陈煊主动说道:

    “人有五籍五符,禀之帝君,五神执之,各主其一。间关本命,除死籍,上生名。常存五神,各捧一青玉案,上有我五符五籍。符长一寸广五分,籍长五分广一寸。存司命君左手把白玉简,右手执曾青笔,为我削除死录白简黑书,为我上生录白简青书。存符籍上有我州县乡里姓名年如干,青文绿字,分明了了。五神各捧案擎符籍,从六合宫中上入紫房宫中,对帝君前,以呈帝君。”

    说话间有一个道士远远地叫陈煊离去,陈煊对张三哥说:“急矣!丹元子呼我甚急,昨夜饮酒醉了,还剩半页没有抄好,你从六合而来,也合天数,请替我抄好,呈入紫房宫去。”说完把手中捧的册子上下底儿掉,递给张三哥,匆匆循着那道士的声音去了,眨眼不见。张三哥从册子背面翻开,果然见到两张黄卷空空如也,再往前翻,是一些像图画又像文字的内容,想要细看又看不清,心想:“祖父不曾教过这么多字,我不认识。”翻回到末页,笑道:“这老叟醉还未醒,叫我抄又不给样本。”就把册子放在方桌上,去看那边的仙橱,只见橱分为上中下三层,张三哥先平视下层,下层橱柜刻有“死籍之录”四字,这一层从右至左分为数栏,张三哥逐一看去,第一栏放着一摞书册,名曰“丹章玄牒”,第二栏名曰“黑简朱文”,第三栏名曰“赤目石记”,第四栏名曰“勒退幽符”。张三哥翻开“丹章玄牒”栏中一册,见首页有一幅图画,正中间一个巨大的胡人武将在搭弓箭,射向左上边的一株黄瓜,右下角有一衣带水,也画有一株黄瓜,右上角题有一首五言诗:

    “胡汉衣非异,诤佞本同俦。

    众矢一孔出,钩巨两瓜州。”

    又翻到下一页,也是有一诗一画,画上是一座山岭,岭南一片金黄色的麦田,田间立着一把黑色棍杖,杖顶端系着一杆集市上称量用的小斗。诗是一首七言:

    “丹阳匪盗三承宠,三叹放生存续功。

    不甘清福作南斗,得偿黄衫敛辽东。”

    张三哥确实在读天书,因看不懂而觉得乏味,便把这册放回原处,又拾起旁边“勒退幽符”栏中一册来翻看,书没拿稳,颠了一下,自动翻到中间一页。见这页里下方醒目地画着一团火,一个老者,头戴官帽,身上所穿像是一种官服,但却没有袍袖,正纵身跃入火中,身后一座坟墓,远处画有三五个尺寸很小的仕女衣服样式的美少年,但都戴着男式的纶巾。张三哥梦中觉得这幅画有一种诡异的恐怖,就没去留心画中题诗、连忙合上书放回去了。

    张三哥再稍稍仰视橱柜中间一层,见刻有“长生之篆”,也分四栏,踮脚看去,依次名曰“黄篆白简”、“玉牒金篇”、“玉书金字”、“金文玉符”。张三哥感到脖颈有些酸痛,挣扎着再全力往上层看去,见上层刻有“不死之录”四个字,仍是分四栏,但够不着看栏中书册了。张三哥忽然想起来,转身想去桌上再看看陈煊给他的册子属于哪一栏,但桌上空空,册子不见,张三哥莫名其妙,出小室寻找,见旁边屋室门上有的写着“司情府”,再远一间门上则又写着“司命府”,张三哥心中好奇何为“司情”,就闪身进了“司情府”,见室中也是一张方桌、一列书橱,书橱有纵横两条维度,纵向以四大部洲命名,横向以禹贡九州命名。张三哥在横向里见到故乡“扬州”字样,纵向就近选了一个部洲,如此横纵便锁定一个“南瞻部洲”加“扬州”这一组合的阁子,拿起阁中书册翻开来看。

    见首页画着一张案几,堂下伏地一只白虎,一个体态丰腴的中年女子,执一拂尘,轻点白虎左肩。题诗曰:

    “缘起紫薇宿为参,情分亢角拂星尘。

    才堪实沈护三晋,识胜子产慧眼人。”

    张三哥见比先前的有趣,就一连翻看下去。第二页画着一个戎装女子在弹奏一把七弦琴,琴放在平地上,地面延申到纸面的右下角处,右下角的地面断裂下沉,地下却画有一座山峰,一只展翅的大雁拖着华丽的孔雀尾羽,盘旋在山尖。题诗曰:

    “情冤逢妒损朱颜,情绵不绝志愈坚。

    情深构思可瞒天,情了参伐悟千年。”

    第三页画着一片汪洋大海,天上一轮圆月,月中画着三兔共耳,海上一艘异域风格的大船,驶向海天之际,船上一个胡服女子对月嗟叹。题诗曰:

    “春宵沉香金缕衣,月兔难追昔时意。

    七载东宫梦醒迟,余生西海寄扶余。”

    第四页画着庭院中一只母猪,一个女子英姿飒爽,挥舞一柄利剑,剑光紫气漫天。题诗曰:

    “萧管有遗音,梁王安在哉。

    情淫一时念,仗义结善缘。”

    张三哥还想再看,两个童仆忽然来唤,叫道:“青童君来了!”张三哥听到阁楼顶上有人轻声嗔道:“那司情府所录,皆是堕落天人,又何必看。汝还不快去把本职抄完!”张三哥自然不知那青童君正是在呵斥他,张三哥被虚空轻轻提起扔出阁楼,坠下方山,坠入茫茫大海。张三哥一惊而醒,还是夜里,母亲睡在旁边,自己还是身处马厩,能勉强听见祖父的鼾声,方知是一梦华胥,再想睡去,却是更长梦短,无法入睡了。欲知禄江祖孙三人如何投奔亲人,元启如何脱身,且看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