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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回 设斋讲丹心报父母 赚酬金伐星压群芳

    南孰一家在建康城里租住之处,是在朱雀门内、御道之东,一个名为兴光寺的小寺院内。北边紧挨着的一大片房屋和庭院,便是孙玚一家和族人聚居的地方,搬入之后,孙家又大兴土木,在庭院里挖塘筑山,林木泉石不厌其烦,又设置许多接待宾客和讲经授乐的房舍,致使其门前车马不断,来访和求学的宾客友人络绎不绝。孔令丹跟随的琴师名叫万宝成,四五十岁年纪,早年从郢州开始跟随孙家,目下是作为孙玚第十个儿子的宾客,教授三五个未成年的小女子弹琴。搬入建康城后,因离得更近了,令丹几乎每天都会去宝成处练琴,由于师徒已经认识数年,比一同来弹琴的别的女子,交流更多。却说令丹自中秋节那日,在张家老宅看了硕儿和张三哥拿出的那段讲述琴谱技巧的文字后,想了三天,总觉得不能通透地理解,便终于决定向宝成求教。这一日练习已毕,临走前闲谈几句,令丹道:“万师,学生前日偶然在一个古谱上看到一段批注,讲嵇康曾对阮籍说,需理解了‘豆腐钟音’,琴艺才能更进一层,我实在不知,吃的豆腐和敲的钟,在发音上有什么关系。可否指点,这是什么意思?”宝成总是愿意认真听孩子说话,即使说的是不着边际的内容,他愿意通过这些话去了解说话人的内心想法和品性。宝成听了,稍一思考,释然答道:“未曾听过,虽然有后人附会嵇康嫌疑,但稍一琢磨,这四字确实颇为精妙。‘豆腐钟音’(注:运气凝神如豆汁与凝固剂的过程,又如钟震动,处于微颤的状态,讲得是内功。系杜撰),就是字面意思,你想想就懂了。”令丹还是不懂,又不敢再问。宝成补充道:“我认识一个清早卖豆腐的道士,姓孔,人称‘竹林孔’,他的豆腐与别家不同,看了更容易理解。明日你早些来,我买一块儿你看。”宝成又自言语念叨了一边:“豆腐钟音,妙哉,确实是一种阐释乐理的清奇思路。”

    令丹喜不自胜,继而也把自己另一个谋划已久的更大的事情说出来,和宝成商量:“万师,还有一事,也只有您能帮我一决了,我想在今年下元节,给父母在蒋王庙‘设斋讲’,请道士诵老子五千文,替父母祈福,消难解厄,以报十几年养育恩情之万一。”宝成掐指数数,心想:“是了,这女公子已到及笄之年,出阁嫁人后,在家这样陪父母的日子就难得了。”说道:“了然,这份孝心是人之常情,你父亲信奉蒋子文蒋神,你想得确实是好主意。只不过,”令丹抢过来说道:“只不过所需酬金不薄是不是?我向彭澎同学打听过了,一个道士念一个白天,正常需三四十钱的报酬,我想请二十个道士,再算上一天的供养的饭食,按每人五升,一天正好一斛,吃饭和报酬加起来,十两银子该是够的。”宝成心中暗笑,心想这女公子算账挺快,谁家有幸娶了去,管家定是一把好手,口中却装作严肃地说道:“十辆银子说多不多说少不少,从何而来呢?”令丹马上接道:“万师,这钱我是要靠自己的,却也知道恐怕是不自量力,但只有一个法子或许能行,您替我一决:我这半月来,见了几次了,您参与安排孙公子家在淮水上的鼓乐演奏,偶尔有太学里的学生乘船去看,演奏出彩的,太学生打赏极多,我暗自思忖,您如能够偷偷安排我去一次,一次就够了。”宝成听了瞪大双眼,说道:“你真是胆大如斗,话说回来,如果我是你,也只能想出这个主意,也好,为师愿略尽绵薄之力,按照往年礼制,下个月太子要释奠太学,将有一个盛会,我帮你安排。但是这有一个后果,我讲出来,你且听听你独自能否承担。”令丹再三道谢:“万师请讲。”

    宝成想了一下措辞,就讲了一个故事:“当年孙老先生镇郢州时,常合并十余艘船为大舫,召集宾客幕僚聚会,泛流于大江,并置办酒食宴饮,席间必备鼓乐琴瑟,一次王琳将军也来参加,王琳属下有一个军官看到一个琴师,酷似他的小妾,他误以为是乐官,就欲讨要为妾,宴饮之后王琳得知,连忙喝令制止,不想这个琴师性子极其刚烈,过了半月竟然上吊自尽了,留下遗书‘人言可畏’四个字。”令丹叹道:“我痛恨这种事,我爹娘待我那么好,我就算遇到了什么大的不得了的困难,为了他们,我也决不会自轻性命的。‘哀哀父母,生我劬劳’,我愿意独立承担这个后果。”宝成道:“了然,那么此事还有别人知道么?”令丹心想我必再告诉一个至亲的人,天道无常,万一这件事出了不测,不至于连累万师,便说道:“万师放心,我会告诉外祖母,明天下学早,我就去说。”

    第二天上学,宝成果然买了一块豆腐,令丹和一同学琴的女学生彭澎二人都观察了,却还不能有所悟,宝成见状也不便明言,师徒三人遂分而食之,其味鲜美。临近日中,下学之后,正是秋高气爽的好时节,宝成令人备了车马,带两个女学生出了朱雀门,南下朱雀航,往长干里这一路略做游玩,也是方便令丹去外祖母处报备昨日的“计划”。很快就远远看见了张家老宅,二女从车中下来步行,先经过了隔壁的越城寺,在小门口正遇到了硕儿,三个女孩就转到门口树荫下说话,硕儿和彭澎初次见面,互相问候了,硕儿便问令丹道:“丹姐,有什么不寻常的事儿了,先和小妹说说?”令丹便把自己的计划和来找张母的来意说了一遍,又拉住硕儿的手,轻声地补充道:“不是我比别人作妖,也不是我比别人孝顺,我计划这么一出戏,也是因为我不甘心。我比你俩略大几岁,越临近笄礼,就越怕以后只能任人摆布,越想做一件不平常的事情。”硕儿接过话来说道:“丹姐,我明白了,就像那天三哥儿跳在桌子上,打歪别人鼻子,你也想做这样‘一鸣惊人’的事儿,是也不是?”令丹哭笑不得,说道:“就数你机灵,我要做的事儿更有意义,所以万师愿意帮我,我要去告诉阿姥一声,免得日后万一出了差错,连累了万师。”硕儿立即阻拦道:“丹姐,且慢,这件事不可告诉祖母,她虽然事事护着咱们姐妹,但也事事会告诉祖父,祖父是绝对会阻止丹姐你这个‘越礼’的计划的,你想想我说的对不对?”令丹仔细思之,觉得有七分道理。硕儿踮脚折了一个柳条说:“如是为了做个见证,今日折柳为誓,他日有需,小妹可以向三姑父解释姐姐这‘一鸣惊人’的想法,我和你最好,我来说,还有什么别人不信呢。”令丹深感信服。

    宝成师徒就此回去,于路上,宝成说道:“张家小妹既有识人之能,又有担事之量,此等侠气,令万某大开眼界。”便着手安排,把令丹和彭澎二人添加到仪式中,打听到仪式大约定在一个月后。宝成隔三岔五清早买来竹林孔的豆腐,令丹这些日子越发用功练习,在心中对“豆腐钟音”逐渐有了几分独到见解。彭澎的父亲原为太子府舍人,自前年到永嘉郡担任外官后,家中财源广进,兄弟姐妹吃穿用度也不加约束,多有浪费。仪式前几日,彭澎从家里暗中找出一件自己的不怎么穿过的华服襦裙,借给令丹,令丹大喜。

    这天是九月十八,释奠仪式已经确定在十日之后黄昏,朱雀航东,令丹写了一个便条,夹在一本乐谱里,寻思父母哪天去张母家时,帮忙带去给硕儿,便条上写着时间和日期,是想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知己。不巧这几日南孰横塘的差事越发忙了,母亲也忙着织布,给兴光寺的僧尼用作冬衣,因此令丹的消息一连几日都没有着落。一晃日子越发近了,二十五日的早上,令丹正在家中陪母亲织布,二姨家的二哥楼客师来访,给送了一些秋天的时蔬,就放在了门口,客师说道:“三姨,我这还要去送好几家呢,就不进屋了。”令丹叫住客师道:“客师哥,你也要送去阿姥家么?能帮妹妹带一本乐谱给硕儿么?”客师连说乐意效劳,令丹就用一个油纸包了书,出来小心翼翼地递给客师。客师也是一个心思缜密的人,路上就私自翻开书查看,见乐谱没什么异样,倒是有一张便条上书:

    “吾妹出尘亲启:九月二十八酉时,朱雀航东。

    姊丹折柳拜谢。”

    饶是客师聪明乖巧,自然也猜不出是什么意思,到了张母家,送完菜后,便亲自找硕儿来问,张母叫他去后厨找。却说硕儿正在后厨和张三哥有一句没一句地讨论三国志里的故事,张三哥在用小铜炉烧炭暖身子。原来张三哥自从中秋节那一场怒气、一夜奇遇和一趟赔罪之后,心火肝火胃火一古脑混着旺烧,遂患上了慢性的肠胃病,偶尔又是急性发作,便上吐下泄一番,一连折腾了二十余日,这才渐渐恢复。硕儿听说是令丹送来的东西,忙打开来看,见了便条上的文字,就明白了令丹的事儿大有希望。客师见硕儿毫不关心乐谱,当然也明白这是令丹借他传递这个消息,乐谱只是个幌子,再三追问:“怎么回事?”硕儿想抖一个机灵,就说:“这是丹姐告诉咱们,斯时斯地有一个弹琴跳舞的宴会,让我和三哥儿去散心,三哥儿大病初愈。”客师戳着硕儿的大脑袋,看看张三哥,笑道:“这有什么不能明说的,令丹又何必故弄玄虚,一定是有事儿瞒着,我这就去找外祖父说去。”硕儿忙笑着拉住客师,说道:“客师哥,什么都瞒不住你。”便把事情原委都说给二人,又说:“客师哥,三天后,你可务必带我和三哥儿同去啊,你是大人眼里咱们兄弟姐妹中最正派、最稳重、最能办事儿的一个!”张三哥虽是身子尚且虚弱,但一颗热心却是不曾冷却一丝,听了硕儿的讲述,对令丹姐产生了既钦佩又怜悯之情,便也央求客师答应。客师见硕儿和张三哥意见一致,自己也是有心去看令丹,就一口答应,出去告辞,对张母说道:“我看三哥儿病已大安了,该出去走走,正好三日后城里有一个斯文的集会,我带三哥儿和硕儿去远远观望凑个热闹。阿姥可代我跟二姥爷还有我舅妈请示则个,我去过好几次了,请一万个放心。”张母欣然答允,心里对客师称赞不绝。

    三日后,天朗气清,水静无波,客师午后来接了张三哥和硕儿,便往朱雀航而去,过了浮桥,客师往棚子里投去五个“六铢钱”,便对棚子里监管“过桥税”的小哥问道:“小哥,敢为可知那边是何场面?”客师指着朱雀门内太学的方向,清楚可见一众名车骏马聚集在那秦淮北岸一带,临近的水面上数艘画舫上人头攒动,上上下下似乎在筹备什么重要的集会。原来当时六铢钱因做工精美,足斤足两,市面上很少出现,普通人很少有六铢钱,即使有也大多选择交给专门私铸铜钱的坊间,换取更多的劣币。小哥恭敬地回答:“公子怎会不知,那江边是前日修建的紫房宫台,太学生们说话间就要去台上听曲儿了,那些船可不都得候着伺候着呢。”客师道谢,回头和硕儿张三哥满意地互相点头,就往那边台下凑过去,果然许多太学生从城里出来坐到台上,有三五十甲兵护卫,张三哥三人只能斜向远远地挤在北岸边,已有不少路人围观了。张三哥说道:“观众在台上,表演者在船上,这是在淮南不曾听过见过的。”硕儿笑道:“三哥儿看仔细就好,不用你表演。”客师仔细护住两个孩子,并尽力向船上看去,见画舫两辆相连,之间铺上大木板,船板上有乐官、舞女、琴师、侍卫等,俨然已安排停当,船舱里影影绰绰也有一些人或坐或立,忽见岸上见一阵人群骚动,簇拥来一个三十岁出头的浓眉细眼的男子,身着宽大白衫,头顶紫色结缨束住头发,客师记起来那是太子陈叔宝,他曾在开春儿东郊的鼓励农耕的大典礼上见过。

    仪式开始了。先是传来了一段庄严肃穆的鼓乐,似乎还夹杂着编钟之音,名为《化龙渡》,乐曲从鼓声起,渲染出万马奔腾气氛,加入钟音,融入五马渡江、一马化龙的神话,营造出志威六合八荒的气势。客师见船板上的众人都纹丝不动,心想:“这开场鼓乐钟声应该是船舱里弄出来的。”这段儿很快结束了,随后船板上的开始唱的唱、舞的舞、弹的弹,首先是一曲宋人刘铄的《寒气至》,众乐官在琴舞协奏中歌曰:

    “白露秋风始,秋风明月初。

    明月照高楼,白露皎玄除。

    迨及凉风起,行见寒林疏。

    客从远方至,赠我千里书。

    先叙怀旧爱,末陈久离居。

    一章意不尽,三复情有馀。

    愿遂平生志,无使甘言虚。”

    客师开始还想着辨识一下令丹,但见众人都是华服盛装,马上就知道是不可能区分出来的,对着曲词,客师可以听懂是在讲气候变化,寒气将之。

    接下来第二曲,是魏文帝曹丕的《新婚别》:

    “与君结新婚,宿昔当别离。

    凉风动秋草,蟋蟀鸣相随。

    冽冽寒蝉吟,蝉吟抱枯枝。

    枯枝时飞扬,身体忽迁移。

    不悲身迁移,但惜岁月驰。

    岁月无穷极,会合安可知。

    愿为双黄鹄,比翼戏清池。”

    这一曲极其通俗,客师完全听懂了,旁边很多小贩、船夫、渔民等也反响激烈,多有恸哭流涕者,一个赤身赤脚下身穿着绑腿的中年汉子说道:“我那婆娘,你也该来听听。”他身旁一个以帮人抄写图书谋生的“经生”对他说:“这不是方山埭拉纤的小郭么,我帮你把这曲子转告你婆娘,如何?”小郭唾弃一口,不理经生。

    接下来第三曲,是魏文帝的甄皇后的《塘上行》:

    “蒲生我池中,其叶何离离。

    傍能行仁义,莫若妾自知。

    众口铄黄金,使君生别离。

    念君去我时,独愁常苦悲。

    想见君颜色,感结伤心脾。

    念君常苦悲,夜夜不能寐。

    莫以豪贤故,弃捐素所爱?

    莫以鱼肉贱,弃捐葱与薤?

    莫以麻枲贱,弃捐菅与蒯?

    出亦复苦怨,入亦复苦愁。

    边地多悲风,树木何翛翛!

    从君致独乐,延年寿千秋。”

    人群中几个文人模样的开始议论:“听说今天这所有的曲子都是太子精心挑选的乐府雅歌。”“太子如此体恤民生疾苦。”客师虽然对这曲子很多词听不清楚,但能清楚听见“行仁义”和文人们的议论,不仅又转身向台上看去,想再仔细看看这位“体恤民生疾苦”的太子,见到太子正慈爱地给身边的一个少年说些什么,这时刚才那个“经生”也看到了,向文人们炫耀说:“你们快看,太子身边说话那个就是太子的长子陈胤了,年少聪慧,我给他抄过一部《妙法莲华经》咧。”文人顾不得戳穿经生的经历,只顾说:“阿弥陀佛,太子仁义,皇孙慈悲,真是我辈之福啊。”

    最后这第四曲叫做《估客乐》,正是陈叔宝的诗作:

    “三江结俦侣,万里不辞遥。

    恒随鹢首舫,屡逐鸡鸣潮。”

    虽然短小精髓,客师的心却仿佛随着唱词飞向了远方,心想:“这一曲难道不正是在歌唱他和大姨、大姨夫这样的远航商人么?”一时间旅途上的种种风霜雨雪又浮现眼前,客师泪流不止,张三哥和硕儿自然无法理解其中之意,呆呆地注视着客师哥。没想到人群中有人不屑地说道:“这些唯利是图的商人,也值得给他们唱曲子么?”

    至此酉时将尽,黄昏将至,画舫船板上的众人已经停了歌舞,等候岸上台上的太学生们散场,太子不知什么时候已经离去了。船舱里悠悠地响起了琴声,是一首《广陵散》。几个文人说道:“散了罢散了罢。”客师心想:“看来这琴声意味着散场,原来开头和结尾,都由船舱里把控。”正为了这个规律得意之时,忽听硕儿喊道:“哎呀,令丹姐呢,这都结束了!”客师也失落起来,张三哥却制止了硕儿和客师的慌乱与失落,说道:“别动,听,这琴声好像风过竹林。”硕儿和客师不以为意,张三哥说,台上人散了,咱们靠近些听吧,三人便靠近画舫,听见琴音之中这一段儿出现顿挫,张三哥说道:“这是离开竹林,溪间捣衣。”琴声接着变得急促,连续的泛音,似泛舟大江之上,江波你追我赶,后发先止,拍向江边崖岸。张三哥又说:“这是泛舟江上,江水涌上五马渡。”琴音变换,船舱里又弹了一盏茶的功夫,客师见刚刚人们说的太子的长子、叫做陈胤的少年,正带人过来,十个侍卫拥护着,两个仆从各托着一个黑盘红布,上面是一盘金子,一盘金珠,画舫上一个须发皆白的老者,内穿数层丝绸,外套一个广袖锦袍,腰佩一柄七星桃木剑,在两个儿子搀扶下,亲自下来迎接,这老者便是画舫的主人孙玚。陈胤亲自奉上两盘金礼,说这是单独致谢孙老的,正在此时,琴声来到高潮,似有利剑击刺玉石之声,张三哥说道:“琴音发出玉碎之声,难道是元道长在弹琴么,他说过‘宁为玉碎,不为瓦全’的话。”同时,陈胤正和孙玚作别,陈胤年纪虽小却精通音律,听到这“玉碎”之声时,不禁一把抢过身边侍卫的宝刀,脱口而出道:“这广陵散尾声竟有杀伐之音。”陈胤不怒反笑,令仆从再取十两纹银,并解下随身所带的一块中心通有小孔的圆形汉玉龙纹配,并纹银一起,托孙玚的儿子转赠给演奏此广陵散之人。刚才见陈胤拔刀,这数艘画舫的人几乎吓得屎尿横流,转眼见陈胤追加赏赐,又是皆大欢喜。万宝成在船板上见此已知琴曲之成功,心中大喜,此广陵散正是出自他的改编,由令丹和彭澎所演奏,前面是二人交替弹奏,彭澎善于舒缓和留白,而高潮“玉碎”“杀伐”则是出自令丹之手。

    数日后,眼看就是下元节,孔南孰和三姑夫妇二人,已经得知了女儿令丹为他们“设斋讲”的事,三姑对南孰叹道:“有女如此,既便我明日就死了,我也值了。”南孰说:“这么好的女儿,可惜我出身微末,你娘家也…不然来下聘礼的就不只是这些穷邻居了。”十月十五日下元节当日,一队道士在蒋王庙诵七七四十九遍《老子五千文》,为南孰夫妇二人祈福、消灾、解厄。这是释奠太学当日散场后,客师自告奋勇替令丹联络的,令丹只是出了银子,其余就都是客师全权负责去办理妥当的,作为答谢,令丹请客师等人游蒋山下元庙会。

    楼客师提前找药王哥帮忙借了一套驴车,早早就自己赶着去接上了张三哥和硕儿,再进城接上令丹,一行人出东郊游蒋山脚下的下元节庙会去了。近几年的下元庙会日渐冷清,这天只是在蒋王庙门口细柏树林荫道和延申的方向上略有一些进香的行人和小商贩,一些驴子车马停在树下,稍远一些道路两边没有树木的地方,席地坐着一些卖编织品、纺织品、陶瓷器等日用品的小贩,蒋王庙旁边另有两趟简陋的茅草棚子,一趟是草市,里边是更为集中的摊位,无外乎也是这些用品,但多了一些卖糖人、卖摊酒饭、桃汁汤等吃吃喝喝的摊子;另一趟棚子是休息区,有几个远道的胡商在歇息,还有十个八个衣衫破烂的流民,旁边几个卫戍士兵和税吏在玩蒲戏消遣。硕儿见状觉得扫兴,进而变为心绪不宁,便嚷着要回去,张三哥劝道:“才刚驻了车马,好歹走一个来回。”令丹也觉得有些过意不去,这庙会全然跟想象中的热闹情景是两个样子。还是张三哥解了围,他远远看见休息区的那个棚子里,一个道士跟官吏和卫兵们聊得火热,看身形年纪,好似元启,就忙叫众人一同去看。走近方知认错人了,但巧在令丹却认得这个道士,正是卖豆腐的“竹林孔”,令丹心想终于找到了一件有趣的话题,便说道:“孔道长,可还有豆腐卖么?”竹林孔笑道:“有!有道观一刻,我就有豆腐一刻。你也认出我来了,宝师傅怎么没来?今儿要吃几块?”令丹对硕儿等人笑称:“万师常买他家的,没有这豆腐,恐怕就弹不成广陵散呢。一定吃几块尝尝。”就取出十钱,买两整块,叫竹林孔均分做四份分给四人。竹林孔听令丹捧自己,忙蹬鼻子上脸,口若悬河道:“女公子巨眼识货,竟说出了贫道豆腐的本源,是我每日寅时于茅山上竹林中取新鲜仙露、配仙丹仙汁点化而成,这也是‘竹林孔’名号的来历了,凝固之后,贫道再带下山来,虔心东行,于辰时到得俗世之中。人生于寅,业兴于辰,常吃贫道的豆腐,可以延寿兴业,大有裨益。”几人听他吹嘘,边吃了起来,确实口感味道极佳。这时一旁一个圆脸细眼的青年税吏,名叫阳惠朗,催促收税,客师又好气又好笑地说道:“市律,值百抽四,两块豆腐总价十钱,计税不足半钱,官爷说收税,是消遣我们吧?”阳惠朗冷笑道:“你们平日私家里买卖,也逃漏了不知多少,今日在大市里,当着我的面,如何不交?不足半钱算作一钱,算今日的,老子云‘三生万物’,再加三钱,算补交往日的。总共四钱,四刻摊分,卖家出一个钱,买家出三个钱,即刻结付,勿再多言。”众人无不惊得哑口无言,客师掏出三枚六铢钱拍在桌上,本想臊他一番,不想阳惠朗先指着钱上“六铢”两个字说道:“你神气什么,军爷们都在,你恼了本官,就捉你去,告你诅咒圣上,可是大罪。”客师怒道:“你道是‘太建六铢钱,叉腰哭天子’,这童谣浑话岂可当真。”客师刚说一半就发觉自己中了计,其他人也连忙陪说许多好话,匆匆离开了。原来这句童谣是当时民间取笑六铢钱上的“太货六铢”四字里的“六”这个字,像一个人在叉腰痛哭。阳惠朗志得意满,也只是逞逞威风,并不过分为难,任凭三哥他们离开,竹林孔在一旁哂笑不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