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历史军事 » 盘庚未勒 » 第八回 胡墅对峙季龄有厄 吴宫干戈禄江失踪

第八回 胡墅对峙季龄有厄 吴宫干戈禄江失踪

    下元节这天,张三哥和硕儿从蒋山回来,已是黄昏之后,张母和李氏已经早早准备安歇,寿江和禄江兄弟二人在中庭里长谈,见孩子们回来了,就催促各自回房歇息。禄江和蔼地望着孙子说道:“小哥儿,是今年还是来年到十五岁啊?”张三哥答道:“我今年十四。”张三哥才看见中庭里正中间比平日里多了一张案几。寿江说道:“到明年你就也可参加祭祖了。”硕儿拉了拉张三哥,小声说:“这是祭祖,每年下元节由祖父烧香敬酒,代表我们祭奠咱家先祖。咱们回避吧。”硕儿说完就去房里找祖母了。张三哥想着和爷爷也一起回房去,禄江让他自己先回去,略显尴尬地笑道:“我得留下。”张三哥心里明白了原来这是张家满十五岁的男子参加的仪式,独自回到房中。夜晚一天凉过一天,这晚风吹浮云,穿行中天,一大朵厚实的云彩遮住了圆月,天阴下来,把一些平时不容易看见的暗星反而显得明亮起来,在张三哥躺在床上的位置,正好能看见窗外东方天空中的大陵五、胃、积尸一等几颗星。张三哥心想:“祖父和大爷爷正在庭中祭祖,如果我父亲他在这儿,他也能参加,他以前在这样的夜里,一定和祖父、和大爷爷一起给张家祖先进过香、敬过酒,父亲你现在哪里呢?明年下元节,父亲你得教我祭祖要做什么、有什么礼数,要喝酒也行,我也能喝一些了,你还不知道吧?对了,父亲你该不会也忘了要做什么了吧,你的上一次那应该是我三岁以前的时候了?”

    祭祖完毕,兄弟各自休息了,寿江把张母叫到正厅里说话:“我跟你说个事儿,还记得前月里我给你说的、福江让我把小三哥儿过继给亡儿叔达的事么?我也是心动了,我白天去了一趟报恩寺,为这事儿求了一个签,是‘吉’。我在祭祖之前试探了一下禄江的意思,他倒是能看得开,是并不反对的。”张母已经明白了寿江的意思,想劝几句,但今日这个场合,张家祖宗在上,便接着听。寿江见张母不说话,也接着说道:“如果季龄一直没个准信儿,这事儿是断不能向媳妇儿提起的,但如果始终没个消息,你可有什么主意么?”张母既然被问,就直抒胸臆道:“我的主意,还是等季龄回来。”寿江觉得老妻误会了自己,解释道:“如果长时间没有消息,谁能心安?我提这个过继的事儿,非独为自己,也不说为孩子,单是从媳妇来看,也是消除了她的后顾之忧。”张母问道:“且仔细说说?”寿江说:“你我老了,禄江常卧醉乡,一旦季龄常年不归,如果福江带着明家人来争这家产,你让一个孤弱媳妇和小三哥儿如何应付,到时候伯英她们即使有心相助,却也难免无法可依。如果我早早定了过继之事,三哥儿就是名正言顺长子长孙,再有他人不顾礼法来争竟的话,姑姑们也有法可依,三哥儿是个孝子,他的地位既然牢固,他的生母自然无后顾之忧,李氏媳妇儿如能这么想,那区区名分又算什么呢。”张母觉得这样一说确实是自己误会寿江了,便笑道:“老爷想得远、想得深,容我这不识字的老婆子回去反刍反刍。”李氏在后屋偷听见了这段对话,心里计议已定。等张母回房后,李氏来找张母,坚定地说道:“伯母,大伯的话我都听清楚了,二老对小三哥儿我们母子真是实心实意,大伯所思虑,媳妇是完全赞同的,今晚我就说个定信儿吧,就以来年开春为期,到时候季龄如不能归、或者无来信,那么就全听大伯和公爹安排,我绝不食言。”张母如释重负,说道:“你三姐夫前月说了,年底就能有季龄回来的消息,你放心吧。”

    到了年底,张三姑一家三口来看望寿江和张母,南孰这次带来了不利的消息,江北胡墅的局势陡然变化,据说随国的军队就快打过来了,协商遣返滞留人口的事自然就被搁置了,怎么着也得等到年后,等到长城以北的突厥人进犯随国致使其南北不能两顾之时,才有希望重启胡墅边境的协商,季龄才有希望回来。这个消息却是未曾说给孩子们知晓,孩子们有他们自己的话题。两月余不见,张三哥个头长了不少,快赶上令丹了,令丹自从游蒋王庙时得知了张三哥听得懂自己所弹之广陵散,就把张三哥视为半个知音,这次见面,二人又聊起来琴上边的困惑之处。令丹道:“世人但凡论起琴之调性,必言‘五度相生’,或言‘三度生律’,其要义是以一二泛音为根基,依循简单的长度比例关系,连续相生而得其余音阶,宫商角徵羽,皆是正音。然自从我对广陵散越发纯熟,就越发觉得这现有的调性之不足之处,譬如需骤升骤降之处不够流畅,或者需循环转调之时容易失准。几番实操摸索下来,竟似乎广陵散的要点就落在了‘定弦’这个关节之上,第一第二弦之间的音定得讨半分巧,弹奏之时就更得半分神韵。”张三哥边听边陷入沉思,想到一册书的批注处,赞嵇康的琴声能与黄钟大吕共鸣,终于有所悟:“黄钟据说要按特定的形状铸成,定弦也需按照姐姐所说的精妙比率,倒显得敲钟弹琴的人没那么的重要了,姐姐找个方便的时机,按照广陵散把弦定好,我也弹来试试?”硕儿许久插不上嘴,此时借机哂笑道:“做得白日好梦,我看你也只能逮着‘豆腐钟音’这种怪词儿、说些新奇讨巧的话,还真当自己有真本事了?”令丹笑道:“硕儿越来越伶牙俐齿了。等我选好了琴,买一把自己的琴,大家都弹弹倒也无妨。说到‘豆腐钟音’,万师也是极为推崇的,不然也不会特意买豆腐来做传授要旨的道具。”硕儿大不以为然,心想那一定是万师贪吃豆腐,又故意说得很玄,拿来骗你们。张三哥却到大爷爷房里取笔,把这四个字暗暗记在衣底。

    李氏得知了丈夫的消息,心急如焚,又无人可以诉说。李氏也特意留心了三哥儿和姐妹两个的对话,想起了一些自己和季龄讨论如何唱曲发声的往事,心道:“一代人又一代人,说着相似的话,经历着相似的事儿。”李氏这么一想,心里敞亮了一些,再往深一步想,即便季龄不回来了、三哥被过继走,自己也并非没有选择,便逐渐重新坚定了遁世修行的初心。原来李氏自十岁上母亲去了世,灵柩暂时停在一座寺里,李氏经过时一念出离之心生起,自此就一心想要出家做尼姑去修行,父亲哥哥自然是不能理解,便闹得几次,互相心生嫌隙,闹了几年,父亲李悛的心松动了,渐渐理解和支持李氏去修行,不想李氏又结识了季龄,倒是把一颗心又拉回欲界诸天,二人私定了终身,为父兄所不容。此时今日既然李氏又回归本心,还有些放不下的是儿子三哥儿,便想着尽力再给他做几件事罢了。一天张三哥偶然提起想看看豆腐制作的情形,李氏听了,心中有所感,想起父兄家族里百十来口人,依稀记得四哥家早年间是和瓦官寺厨房一起做生意的,就决定这次尽心努力一番,满足儿子的这个小愿望,自己也应该回去看看父亲和哥哥们,至少该做出一个看望的动作,既让自己心安,也不留他人说闲话的把柄。于是李氏便精心选了一个契机。

    却说这一年的建康,在过年期间反常地戒备森严,张家老宅里过了一个冷清的新年,建康城里戒严,三姑一家没能来相聚,草市和商户严查严管,大姑和二姑两家也都没敢出门,一晃七八天过去了。在正月初九这天一早吃饭时,李氏早有准备地和张母、寿江、禄江等众人说道:“年前三哥儿提了几次,想去他舅舅家串门,也该去拜见外祖父,今儿我想带他去看看,就在西边瓦官寺边上,当日便回来。”寿江微一沉吟,说道:“岁末年初,多有盗匪作乱,尔等妇孺在外行走,恐怕太危险了。”李氏说道:“大伯,城里城外看管得这样严,我和三哥儿又是大白日的行走,不会有事的,回来时让他舅舅家着人送我们,放心吧。”寿江默许了,张母说道:“把前日新弄的肉冻带些过去吧,亲家多年不走动,也不知都谁在家里?”李氏笑道:“多谢伯母了,那边的境况我却也不知道了。”李氏母子出门往西北瓦官寺的方向走去,禄江望去背影,心想平时最常出门的就是我了,像这样静静地看着别人出门远去,倒是少有的一种感受,不禁出门到巷子里,在门口一直目送了很远,直到连踮起脚来也看不到了才作罢。

    瓦官寺附近一大片区域,虽没有张家老宅那样保留了王谢旧府样式的宅门院落,但有几十户大大小小的房舍,都是李家族人居住,张三哥见几缕炊烟和门口晒太阳的老人、玩耍的总角小孩,正是“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李氏向人询问了李悛老爷的四儿子、李四爷家的住处,径直先去找她四哥四嫂,是一个小院,里边三间新房,见一个黄白镜子面相、身材矮小的中年妇女在院子井边打水,李氏叫了声“四嫂”。李四舅母正好打完了水,闻声看了,马上认出来了李氏,惊喜道:“是老李家幺妹,多少年没见了。”说着就过来拉住李氏,张三哥在旁边咧嘴笑了,叫了声四舅母,李四舅母招呼进屋说话,张三哥过去帮忙提了水桶,见屋里一个身高八尺的青年出来迎接,极其雄壮,是李四舅和四舅母的独子,在族里兄弟中排行老七,人称李七哥,正是跟楼药王、莫铁杖的义弟李七哥是同一个人,这却是李氏和张三哥都不知道的。

    李四舅母说:“你四哥还有你那三个哥哥陪着咱爹,昨天去东郊城外了,还没回来,是陪着二庄家们去给王爷们送上元节的礼物,还是那些湖田林子里的野物和山货。年前去给娄湖、方山的二庄家们送过一轮了,年前是你四哥张罗的,这次去给王爷们送,是咱爹亲自带着过去。”她惯常低着头说话,时不时抬眼用目光扫视对方,这让张三哥感到不太舒服,就得空去和李七哥交谈。李七哥给解释道:“除夕大年给王爷们送礼,是二庄家们的特权,咱家是没资格去的,咱们只能赶着个随后的上元节,才能陪同二庄家们去詹拜王爷。”李氏说道:“这么分个等级、有个制度也好,我们在淮北的年月里,有时真是什么都不分了、不讲制度了,那是因为国和国之间,你打我、我打你都打乱了,没人顾得上。”李氏又说明来意,想观摩一下寺院的厨房或者看看制备豆腐的磨坊。李四舅母只道是李氏来给儿子谋一个差事,还带了肉冻送礼,如实地说道:“幺妹子,寺里的厨房是寺僧自管的,哪里就由得咱们随意去掺和呢?”又指着李七哥说道:“但食材佐料的供应,你倒是找对人了,你七侄儿亮子正是干这一行。”

    说话间院里来了一个驼背老妇人,来找“李道婆”,李四舅母跟李氏和张三哥说道:“我得去旁边屋子给人看病,失陪了啊,等下在家一起吃饭。”又说道:“亮子,你带你姑和弟弟好好唠唠,再去寺里转转,等我半日功夫。”就出去迎接那老妇人,进了另外一间拉着窗帘的屋子。原来李四舅母据说有些神通,邻里有中邪的、撞鬼的这种事儿,多有来找她算命破解的。李七哥给二人稍加解释,张三哥试探地问:“可算得都准么?”李七哥并没正面回答,只从怀里掏出一条黄绸,上面写有细密的几行小字:

    “蒋山过近,非避喧之处。闻天台地记称有仙宫,白道猷所见者,信矣。山赋用比蓬莱,孙兴公之言得矣。若息缘兹岭,啄峰饮涧,展平生之愿也。”

    读来像是一篇文章中间的一段摘抄。李七哥说道:“这是天台山高僧智顗的真迹,我娘分得一段,我得经常出远门,就让我随身带着保平安。”李氏说道:“侄儿快请放好吧。刚听四嫂说侄儿你是给瓦官寺厨房供应食材的,也是因此才需出远门的吧?”李七哥答道:“正是为了这个。我们这里给瓦官寺供应盐卤矿石,立国以来盐是不准私自贩卖和运输的,我们这儿是因为二庄家是陈叔坚王爷的部曲,王爷在延陵金坛有御赐的岩石盐矿,庄家每个把月就去运来一些盐卤石头,就近卖给寺里。我因稍会些拳脚,又长相粗大,每次来回都由我押车看护,跟车三年多里从未失手过。”张三哥由衷地钦佩,李氏也连连称赞,李七哥就带二人去寺里厨房参观。到了瓦官寺后厨,一个小沙弥正在做事,见了李七哥,很亲昵地打招呼,是相熟识的,李七哥不太擅长讲话,见了小沙弥,如释重负地说道:“小大师,这是我老姑和弟弟,初次来咱寺里,你给讲讲寺里厨房的学问可好?”这小沙弥是极能说会道的,就有意卖弄,说道:“大姑姑,小弟弟,李七哥是咱这儿的总瓢把子,达摩长拳无人能敌,他吩咐我来讲讲,我得好好想想,说仔细了。世人常道斋饭清淡,其实建康城几百座寺庙,越是像咱这大庙,却越是有五花八门的斋饭的,我曾去过建业寺的一个僧厨,见老师傅能以一种瓜烹制出几十种菜肴,每一种菜肴又可做出几十种口味。同泰寺的斋饭,往往是土豆豆角一锅炖,在秋天的时候,还会加一点刚刚采摘的黄瓜,香甜可口,特别下饭。报恩寺里的菜虽然比这两家稍逊,一个萝卜腌制的咸菜、白菜木耳一起的拌菜,但它的汤是一流的,煲一锅青菜、金针菇煲的汤,啧啧。最妙的还得数咱瓦官寺,独门秘诀就是秘制豆腐,用它做原料,可以做出假炙鸭、假蛤蜊、假羊时件、假驴时件、假煎白肠等等,不一而足。”李氏和张三哥听了都将信将疑,张三哥又把豆腐钟音四字曲解为这豆腐和钟都是和寺院有联系的,自以为得了一个重要的发现,日后可以去说给丹姐。几人又在寺里盘桓了半晌,聊了些李七哥押送矿石路上的见闻,李七哥称呼小沙弥为“小大师”,小大师是个弃儿,从小在寺里,被和尚们带大,却天性好动,一心想着还俗,出去行走江湖,却又没出过建康,犹豫不决。李氏无意间问起天台山的近况,得知如今天台山的僧智顗是在小大师刚记事儿的年头来到的这瓦官寺,一住就是八年,大约六七年前离开,前往天台山创立伽蓝,昼夜观禅,直至今日。到了下午,三人与小大师作别,小大师临别把一部《法华经》送给李氏,先笑后严肃地说道:“女施主恕我唐突,我觉得前世可能是母子母女,智顗在寺里时,这部经众人抄过无数本,算不得贵重,但请收下,不枉相遇一场。”

    李氏郑重地接过佛经,见封皮端正写着“妙法莲华经卷三”,正在措辞想说些道谢的话,毕竟此前从来没有遇到过别人向她认儿子的情形,忽然李七哥大叫一声“不好。”众人抬头看去,北面烟尘大起,喊杀声渐渐从朱雀航的方向传过来,李七哥附在地上侧耳听了听,起身慌忙说道:“老姑、老弟,咱们快先回家,怕是城里打仗了!”说罢不由分说拽着二人往家奔去。小大师回过神来时,见三人已奔出去三五十步,隐约听见李七哥喊他躲进寺里不要出来。

    台城,皇宫,皇帝驾崩了。二皇子陈叔陵借众皇子一同守灵之机,用切药的刀子砍伤了太子陈叔宝,想再补刀砍死之时,被陈叔坚和一个奶妈阻拦,叔陵便奔出皇宫,出云龙门,回东府城起兵强攻。黄昏时分,喊杀声渐渐停了,李氏和张三哥坚持要回张家老宅,李七哥和李四舅母劝阻不动,李七哥又执意要护送,他带上几幅家传的跌打损伤的膏药,确认黄绸护身符安好,腕悬一口横法钢刀,护送李氏母子出门,嘱咐母亲等候,自己送到之后马上回来。其实只有几步路,喊杀声已完全停了,李七哥送二人到了张家门口,就飞奔回去了,不一会儿也回到家中。张三哥心想:“李七哥忒过于谨慎了吧?”扶着母亲推门进入院里,见寿江就正站在门里,李氏被寿江惊吓到,寿江见没有别人,就麻利地栓上大门,招呼二人到正厅说话。厅里张母搂着硕儿,硕儿见张三哥回来了,大哭起来,边哭边说害怕。寿江喉咙干燥,是长时间站立的缘故,喝了口凉水,缓缓对张三哥说道:“你祖父和你药王哥一同出去寻你们去了,走了一个时辰了。午后我们刚听到喊杀声,你药王哥就冒险来报信,说城里打仗了,听说你们去了瓦官寺一带,就出去找,禄江坚持也要去,我们也拦不住。”张母说:“想来是走了两岔儿了,这可如何是好。”众人如坐针毡,一直等到后半夜,各自去歇息,张三哥就在厅里等到天亮,等着叩门声,却没有等到,困倦得神志不清时,彷佛祖父就还在中庭里,像祭祖那天笑着说着那句“我得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