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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伤身世一妹摔七灯 解相思三宙绘三兔

    上回说到张三哥被过继给已去世的伯夫张叔达做儿子,成为张家的嫡长子长孙,改称寿江和张母为祖父、祖母,并重新确立了太爷爷给取的玄戈这个大名。张三哥既经历了成年之礼,就也需开始为家里做些事情了。祖父寿江在为官之时是颇有人脉的,但十来年里渐渐远离了官场,这些人脉一部分转移给了在外经商的大女儿伯英、女婿顾子远,顾家本也是吴郡大族,因在都城建康的官员多数还算是清贫的,远不如外官的收入多,因此这些官员也乐意和伯英夫妇官商结合,互惠互利;寿江的另一部分人脉转移给了二女婿楼仲卿、三女婿孔南孰两家,他们只是做些小官吏,并不能给对方带来多大的好处,因而这些人脉就渐渐断了。所以依寿江的打算,是计划让张三哥通过顾宇进入到建康的“青年才俊”的圈子里,积攒名望,谋求入仕。通过半年来的相处,寿江发现张三哥虽然大多数时候恭敬、听话、听得懂道理、能保持理智,但却是一个很有主意的人,也出过挥拳打翻长辈的这种偶尔露峥嵘的事情,寿江甚至预感到张三哥在一些事儿上会阳奉阴违,因此寿江决定在安排孙子张玄戈入仕这件事上,不能包办,以免叛逆,而是要等一个合适的契机。

    这个契机其实在冠礼的当天就出现了。在礼成后该吃饭时,二姑随口和硕儿说了句“去把这个双层七盏油灯点了来。”硕儿接过来转身没走几步就忽然发脾气,把灯摔在地,把自己关在屋子里拒绝吃饭,三姑去看了,硕儿反而气得更厉害,张母亲自去了解了情况,劝解一番,和亲戚们只推说是孩子身体不适。到了晚上睡前,张母又哄孙女,硕儿才说了些心里话。原来硕儿是伤感自己的身世,记事起也没见过父母之面,令丹姐、三哥儿,都既享受过父母的疼爱,又能替父母做些不寻常的事以尽孝心,反观自己,虽然有祖父祖母的怜爱,但往日却从未感受过父母的疼爱,来日也无机会尽孝心,在二姑这儿稍稍受了使唤觉得委屈,引爆了这些伤感之情,三姑来劝又联想起丹姐,不免对比自己,情绪就更大了。张母心下了然,搂着硕儿也哭了起来。硕儿一发把情绪都发泄出来:“从小丹姐和我都是祖母你带大的,我和丹姐玩儿的最好,还有越城寺那几个小和尚,我们差不多大,从小一起玩儿的,前两三年吧,先是丹姐回了东府城家里,不常来了,后来说长大了,也不怎么让我和小和尚们玩了,憋闷的跟什么似的,终于前月里三哥儿来了,可好景不长,眼看着二爷爷寻不见了,那么好的婶子也去出家,想来你们也是要把三哥儿早晚弄走的。”张母又哄了一会儿,硕儿止住了抽泣,担心祖母哭泣过多伤身,这才彻底停止。

    第二天张三哥出门去修七灯,灯的左上角的盏摔掉了,街上寻了半日却没有能做这个活儿的,只好回来,进门正碰到硕儿在庭中井边打水,张三哥忙把灯往身后藏。硕儿见了,讥讽道:“你是公子了,挑灯夜读、请客吃酒,都看重那七宝灯,也是应该的,实在修不好,我去学个道法,自己变成那个角儿灯,赔给你照亮儿吧。”张三哥急道:“你可别乱说修道修佛的,我再经不起了。”硕儿听他把自己和母亲放在一起比,心里很是滋味,嘴上却说:“这有什么的,被人使唤的下人,本就和灯啊炉子啊什么的一样,给主子用的工具罢了。”不巧被寿江听见了,却没有责备,反而叫住两个孩子,说起一件让人期待的大事来。

    寿江把张三哥和硕儿叫到正厅里,张母也在厅里,寿江叫众人坐了,说道:“早上我去见了你顾宇哥,他找我说了一个事儿,想请咱们去横塘他家里住几个月。”张母也是吃惊不小,硕儿本来悲悯的眼神闪出一丝期待,孩子总是期待新鲜的环境,张三哥听说是顾宇,则迫切地想听听接下来到底是什么缘故。寿江顿下来看了看大家的反应,心中有底,张母问道:“什么事?”张母和寿江之间几乎不使用称呼。寿江说道:“是正事儿,伯英和子远开年出海了,哦,还带着客师,听说会去百济、高丽那边的航线,快的话也要下半年回来。他们家里横塘的那间铺子,现在由你顾宇哥一个人照应着,里边有些秦砖汉瓦、吴刀越剑,这些古董还是得有人时时看着,碰巧近来摄山千佛岩又有朝中元老毛喜毛公出资,新开凿石壁、造佛像。”张母插话道:“毛喜我知道,那可是元老,二十来年前就是他去长安把先帝还有今上一家迎接回来的,记得当时回来时,我们城里城外邻里好多人,还都去城北燕子矶迎接了呢。”寿江说:“不错,毛公一贯运筹帷幄,据说最近平定陈叔陵叛乱,也仰仗他居中调度,太后还给他许多赏赐,毛公把些个赏赐都捐出来做佛事,给朝廷和百姓祈福。开了石壁,也要画壁画,就征集多位高明的画师,那边已经多次遣人去邀请你顾宇哥了。顾宇他推辞不过,便答应了,不日就要过去摄山,先看看情况,应该会长住一段时间,因此来请咱们帮忙去横塘,照看古玩铺子。”张母说:“顾宇这孩子也真会想,竟能找到这老老小小的去给他们看家,不过想想你二姑家药王哥,也确实不是能安静呆着看铺子的人,其他的够亲近的人里,也就是咱们了。那你答应了?”寿江笑道:“这个主我可做得,我答应了,想着我们也正好去换个环境,给两个孩子也散散心。”硕儿和张三哥都拍手称好。

    寿江于是择了一个宜出行和搬迁的吉日,提前告知了顾宇,张母并带领大家开始收拾要带着的日常用品,三哥和硕儿竟然谋划着把大半个书橱里的书都搬走带过去。到了这天,果然风和日丽,一早顾宇就雇了一个大板车和车夫来接,停在张家老宅门口,旁边越城寺里的桃花正开得烂漫。顾宇还请车夫代为呈上一份拜帖给寿江,邀请寿江一行人到横塘后在丹凤街吃螃蟹宴,寿江心底暗笑:“顾宇这小子行事倒是在让人想不到的地方下功夫,相比客师,还是显得有些迂腐。”

    一行人很快顺利地搬完了东西,张母把不适合带走的贵重物品在内室锁好,出了老宅大门,插上门闩,寿江把那头老驴子交给越城寺的租户代劳喂着。交待完毕,一家人坐在车上,载着些包袱、用具、书籍,沐浴着春风,轻快着马蹄,说话间便到了横塘顾宇家。顾宇远远听见车马声,就出来迎接,张三哥见沿街一个门面铺子,进去有个小院子,院子里面正房是干净利落的三间全木结构的房子,虽缺少打理,但并不凌乱。顾宇和车夫把东西卸下来初步放置好,结了车马费,请寿江和张母稍歇息了一会儿,看看已快过了巳时,顾宇道:“到了正午,街上的买卖和吃饭的酒楼恐怕就关门了,咱们这就去吃饭吧。”众人就出门来,见这条街不甚长,是微微斜着的南北走向,能并排走两辆马车的宽度,街面铺着高低不平的石板,是隔一段儿就湿漉漉泥泞的,是买卖水产什物和往来人们不仔细地弄洒了水、再踩踏而造成的效果。街上果然人渐渐少起来,顾宇引二老二小来到一家名为“留家酒舍”的馆子,五人进来坐定。

    顾宇已经提前几日和留掌柜打了招呼,把拿三吴地区水运供应到建康的糖腌海蟹给每人上了一只,又叫估些黄酒来,咸甜辣鲜,四味合一,张三哥是记事起第一次吃到这么讲究的螃蟹,大快朵颐。寿江和硕儿都是慢慢地吃,慢慢品酒,硕儿也吃了半盏酒。张母吃了半只,推说饱了,便问起来这糖蟹是如何腌制的。顾宇笑道:“只知道是把海蟹先养着,等吐净了泥沙,再腌制起来。”张三哥问道:“凡是蟹就都是腌的么?”顾宇又笑道:“玄戈老弟,这个时节吃得是海蟹,建康吃得都是从我们老家吴郡海边的运来的,破冈渎河道年代久了,运输慢,流经上山下山的,拉纤的民夫也更费力,总之就是运输慢,没得五七八日到不得,如不把蟹腌了,到咱们桌上,尽是死的臭的了。”张母把剩的半只给三哥儿,三哥儿接过来,又问道:“三宙哥,那海边的如何运来呢?”顾宇喝了口酒,说道:“这海蟹经赶海人打捞了,用小船载了径直驶入太湖,在姑苏的膳食坊间喂养和腌制,再经小河道和破冈渎运到建康南郊的方山埭,转入秦淮,就到了咱横塘啊。”张母往街里望去,北面远远地能见到横塘的栅栏,想起来她三女婿,就随口问道:“据说你三姨夫在渡口上做‘贼曹’,你平时见得多么?”顾宇说:“每天都见得的,上个月他们还经常傍晚连着几日打捞什么东西,但什么也没捞到。奇怪这几日倒是没见三姨夫过来,早上还想着去渡上打听来着,竟忘却了。”硕儿贪杯了些,有些醉了,张母领着硕儿先回去了,寿江、三哥和顾宇又添了些蛤蜊和蛏子,酒却不再添,换煮起新茶来,继续边吃边聊。

    寿江心情也大好,闲聊间笑称三哥和硕儿两个几乎把半个书橱的书都搬了来,刚才卸车时,竟然发现把他早年给大“中正”上报的邻里乡党的名册也装着带来了,让人哭笑不得。顾宇便顺着询问中正怎么当、名册是做什么的。张三哥也很好奇,就央求寿江仔细说说。寿江轻描淡写地答道:“名册就是把对远近的青年才俊们的‘定品定等’记录在册,通常是从高门大姓家里的子弟开始写,朝廷选官就从里边选,是要排着队的,有时要排上三年五载,这时中正和地方官可能都换了,但朝廷一般还是会从名册上接着选,所以我们中正这个差事是极其容易的,权力不小,也不怎么怕出错,在邻里间的地位也是多少有一些的。”顾宇挑了一个膘肥体壮的蛤蜊肉递给寿江,叹道:“可惜我娘不是男儿,没得继承了您的事业,我娘和我父亲他们早些年挣得钱可就艰难多了,近三五年来也是好了太多了,再早的时候,确实经过了很多的风险,我记得他们最开始跑船,只是去会稽什么的近一些的地方,有一次弄回来一大批扇子,卖不出去了,眼看要砸手里,亏得我爹娘的一个同窗、傅縡傅大爷帮着想出个主意,他请徐陵大学士拿着一把扇子,在城里公众地露个面,果然城里拿扇子就蔚然成风,这些扇子很快卖完了。”

    张三哥听了觉得很是有趣,从没想过这样卖扇子的,忙追问顾宇再多说些。顾宇接着就敷衍地继续说了说:“后来他们逐渐摸透了套路,开始倒买倒卖南海的珠宝、泉州的玻璃、甚至是丰城的剑气——出土的古剑古玩,等等。”张三哥想起娄湖的五色神剑,脱口而出道:“可有五色神剑么?”顾宇听出来了端倪,轻轻掩饰而过。又聊了一会儿,三人便也回家去了。

    晚上,张三哥和顾宇在一个房里休息,房里有一个案几,上边有几张画稿,是望日前后,月色明亮,张三哥看清稿件上画的正是一轮圆月,月中贴着一边画着一只小兔子,大约占据了月亮里边的三分之一的空间。张三哥见这只兔子并不生动鲜活,却像是一种符号,便问道:“三宙哥,这是你画的?”顾宇笑道:“且稍后再回答你,让我先来审问审问你。”张三哥一头雾水,顾宇冷笑说:“白天酒舍里你说的‘五色神剑’,是听来的还是见到的?”张三哥回想起来,知道自己说漏了,只是没想到三宙也知道那五色剑,心想索性坦白了,顺便问问那剑的来历,却又含糊其词地答道:“是中秋夜里,在娄湖苑的走廊地上见到的。”顾宇说:“你说的五色神剑,乃是梁国特有的五色剑,传说是梁武帝向陶弘景请教的铸造秘方,在宗室中相传,梁国的皇室子弟多有佩戴,中秋夜里他们确实是在娄湖苑里呆过,想必是梁国公主的配剑。”张三哥听说是什么公主,又疑惑了,问道:“不是公主,我只见是一个侍卫。”顾宇道:“那必定是公主的贴身女侍卫,背剑官,你见过了?”张三哥答道:“隐约见了,单是这五色剑奇特,令人过目难忘。”

    顾宇心里了然,却顾影自怜地感叹起自己来:“若是个普通人家的女子就好了,或者是兵籍、奴客那低人一等人家的女子,我也不嫌弃,偏偏是名门将门之家,让人高攀不上的,镜花水月。”说着拿起画稿,似乎是对着张三哥说,又好像是对着月中符兔而说:“我和她早已情意相投,虽说她家权势大些,起初倒也没觉得什么,偏偏新皇登基,她父亲平定叛乱立了首功,俨然是建康最有军权的人物了,这再牵扯到婚姻,就由不得我们了,传言说太后已在安排,等立了太子,就该立太子妃了。”张三哥后来才听明白说的是陈叔陵叛乱,悟道:“三宙哥,你说的是萧摩诃家。”顾宇冷笑道:“不错,世人都说他是恂恂长者,却不知他假意和始兴王密谋,先养成其恶,再出手肃乱,斩草除根,换取家族儿女的权利和地位。”张三哥想起中秋当晚三宙确实说过,娄湖苑中有重大人物在集会,如今又对上了姓名,更知晓了梁国皇室竟然似乎也有参与其中,不免心绪激动,又推测三宙哥是和萧摩诃的女儿相好而受到阻力,自己实在是爱莫能助。张三哥遂看了看画中月、月中兔,不觉打了一个嗝,白天吃的海蟹水产的美味从肠胃里升腾到口中,令人回味,三哥又看向空中的月亮,仿佛幻听了广陵散的琴音,是更令人回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