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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回 庶民斫琴调漆调轸 天子施政兴农兴商

    季春时分,建康的天气热起来。张氏四人在横塘顾家住了三五日,对里里外外都已熟悉,顾宇便动身前往摄山千佛岩。

    张母连着几日都到桃叶渡上看了看,没有碰到三女婿孔南孰,有些担心起来。张三哥自告奋勇串门去孔家看看,向祖父问了三姑父家在建康城里的位置,隔天赶在丹凤街开市前,人还少,就出门去了。寿江心想正好看看小三哥儿的办事。硕儿来到横塘后继续专心于读三国志,今次并没提出要和三哥一起进城。

    这是张三哥第一次进建康城,经过朱雀门时,想起大半年前和母亲、祖父渡江归来一起经过朱雀门的情形,今日已物是人非,不禁去抚摸那门上的朱雀形的凹槽,那槽中本是镶嵌有两个铜雀,于三十年前太清年号末年那场持续了数月的动乱中被损坏了。张三哥对于这太清之乱,已在去年中秋节时听禄江给仔细讲了一遍,今日在这铜雀槽处也算实地触碰到了。

    进门北去,一条宽阔大道贯穿南北,称为“御道”,数架马车可并辔而行,北边尽头便是台城,是皇宫的所在地。御道两侧,临近朱雀门这边,张三哥知道是坐落着太庙、太社、太学,但跟眼前的建筑并不能对号入座,稍转了几圈,径直找到了太学旁边的兴光寺,三姑家正是在兴光寺租住的房子。

    三姑和令丹都在家里。张三哥说明来意,三姑说道:“原来你祖父祖母去你大姑家了啊,你三姑父前几日出远门了,去会籍山阴老家了,他们乡里一个同宗的家里有事儿,去时说大概走半个月吧。我待会儿过去‘西头儿’一趟吧,省得俩老人惦记。”张家姐妹把横塘的大姐家称呼为“西头儿”,把张家老宅称呼为“南头儿”,也是一个顺口的代号。张三哥听了也就放心了。

    令丹递过来一碗水,张三哥忙接过来说道:“丹姐,有个把月没见了,可好吧?”令丹说:“前日万师跟孙府告了一个长假,我就也陪我娘呆在家里。听娘说舅妈她去了天台山,可顺当么?”三姑也关心李氏的境况,刚才本想问,又怕惹孩子伤心。两晋乱世以降,贵族和百姓出家本是普通的事情,三姑更多的还是感慨于他们母子的分离。张三哥喝了水,说道:“倒没去天台山,去的延陵,挺顺当的。我四舅家七哥是往来延陵和长干里多年的,那天我娘走时你也看见了,就是跟着七哥一行去的,七哥回来时特意来家跟我说了,说母亲已经如愿在延陵白云庵剃度出家。”令丹说:“佛门到底是广有善缘之地,你也不用为舅妈担心,今早你应该也是奔着兴光寺找来的吧,那边寺里就收养有几个孤儿,我和娘刚搬来时就留意到了。”令丹又暂时转了一个话题,铺垫道:“三哥儿,听娘说你已经行了冠礼,可找了什么事情做么?”当时条件还不错的家庭的孩子,在行了成年礼之后也多数要找工作替家里出力了,当然,穷人的孩子是更早的当家的,古今都是一样颠簸不破的道理。张三哥听后有点儿害臊,因为他似乎还没有意识到这些,就胡诌了一个猜想:“眼下还没有,大爷爷可能也多少是考虑让我多跟三宙哥他们接触,找些事做,才搬过来的吧。”令丹笑道:“眼下就有一个‘闲职’。那边寺里经常有给寺里和附近的孩子办私学,请借宿的文人或外官,给那些小孩子讲些启蒙的经书,就免些住宿的房钱,偶尔也有太学生经过,参与其中。我有几次在南头儿时想说邀你来看看,硕儿都在,怕提起寺里孤儿什么的让她多心,就没提起。今天你自己来了,没事儿的话你可去看看。”

    张三哥欣然同令丹去看兴光寺前的私学堂,三姑见女儿已安排妥当,就出门往横塘顾家而去,亲自去解释一下南孰的动向,免得二老担心。具体的事情,是南孰的一个同姓同乡,叫做孔梵,以商量的态度提出要和南孰连宗,孔梵曾在外给江夏王做过长史,最近进京做官,也算是一个高官了,此番回乡省亲,屈尊来邀请南孰同去。

    张三哥和令丹来到私学堂,今日并没有人讲授经书,只有五七个孩子前蹿后跳,围着一个奇装异服的老汉,老汉拿着一本书在逗孩子们去抢,如果有人抢着了,老汉就念一段书。老汉逗得累了,被有一个小女孩抢到了书,就安抚众人,说道:“这次念一个长的。”张三哥定睛看去,见书上是写着《玉台新咏》,把书名说与令丹,令丹略有耳闻,说道:“是诗集,大文豪徐陵编写的,多是宫体诗的艳词,小孩子听不懂。”听这老汉念道:

    “孔雀东南飞,五里一徘徊…”

    张三哥听老汉的声音有些耳熟,走近去看,认出来是当日大闹五马渡以致于放了他祖孙三人的那个老汉,就脱口而出:“是你?你是去年秋天在五马渡丢了驴子的老官儿吧!”此人正是陈煊,见有人喊他,抬头来看,却没有认出来张三哥。令丹惊讶张三哥在这儿能遇到故人,也挤开孩子们,走了过来,陈煊见了令丹,却吓得慌忙逃窜,把手上的一册玉台新咏也扔了过来,张三哥堪堪接住,又去喊他可同去越城寺归还他的驴子,但陈煊已经跑远了。张三哥和令丹莫名其妙,有个不是本寺的小男孩说道:“这个老伯我在别的寺庙里也曾见过,他只喜好和男孩念诗,碰到女孩就要驱赶走,或者自己躲得远远的,常说是‘晦气’。”张三哥又问可知老伯姓名,小男孩答道:“巧了,老伯姓陈,我见过报恩寺法熙和尚和老伯之间的写得帖子,所以知道,名字是左火右宣。”张三哥称谢,给孩子们讲了陈煊解救自己的事迹,众人啧啧称奇。孩子们里有认识令丹的,鼓动起哄缠住二人,嚷着要再讲一个故事,张三哥看看令丹,说道:“就再念一个书里的吧。”令丹说:“找找刚才的孔雀东南飞,听开头是一个不俗的,不妨念来听听。”这首刚好在书册的最末尾几页,很容易找到了,果然是一首长诗,讲了刘兰芝和焦仲卿二人的爱情悲剧。

    张三哥和令丹闲聊,三哥说:“回想起来,祖父他也是成天喝酒,也擅长诗,行事洒脱,或许能跟这老伯意气相投,没准儿这个把月里也是游走在这些寺庙之间呢,我听说建康里外有几百个寺庙,我们找不到也是正常。”令丹问道:“令祖父喜好什么诗?”三哥想了一下,说道:“他推崇阮籍的咏怀诗。丹姐你也爱读诗么?”令丹摇了摇头:“我读过一点儿诗经,也听过弹琴的人说起过阮籍的咏怀诗,我觉得这些诗多数都如其名,是抒发胸怀感受的,我更喜欢叙述故事的文字,越是情节曲折、脉络复杂越好,最好是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最终交汇到一处,一起迸发,才让人满意。像刚才这个孔雀东南飞虽然感人,但于我来说还不够要求。”三哥体会了一下,说道:“那丹姐你可曾读到过满意的?”令丹又摇头。三哥笑道:“若是单说情节曲折、人物事件复杂,那出尘爱不释手的三国志可算一个,若再要求草蛇灰线、伏脉千里,最终还要交汇迸发,只怕是这等合你意的还没被编出来呢。”

    二人又把玉台新咏翻看了一些,胡乱评论些,直到三姑下午回来了,又叫到里屋说话,三姑说起张母听了解释就不再担心南孰,寿江反而说孔梵屈尊来连宗,意图难料。张三哥看看时候不早了,告辞回去,跟令丹说明天再来。张三哥回横塘“西头”家里之后,只推说在兴光寺和徐陵门下的文人谈得投机,一起参与了私学,这也是经过今日令丹的提点,张三哥才觉得明白了祖父寿江的希冀和心思。寿江问起姓名,张三哥说是陈煊,又问起谈了什么书,三哥答曰“是徐公编录的诗集玉台新咏,但我觉得宫体诗过多,只有几首建安时期的诗为妙。”寿江心中喜悦。张三哥一连去了二十来日,自带些鱼片等吃食和书籍,回来后就在从老宅带的书册里翻找,每每找到任昉的《述异记》、干宝的《搜神记》这类书,便大喜,第二日便带出去兴光寺前,和孩子们同看,也每日叫令丹一起。

    又过了几日,顾宇从摄山千佛岩回来了,说壁画的事情已经开始进行了,看起来还需常驻那边一段日子,就回来收拾些夏天的衣服,也来看看二老和硕儿有没有什么不适应的,寿江只教顾宇放心去,店铺和人都没问题,又问些毛喜和千佛岩那边的往来和关系。因顾宇回来住了几天,张三哥这几日就没去兴光寺,这天早上正在心中烦闷,硕儿正把三国志里“士别三日”的话拿来嘲笑三哥儿,孔南孰领着令丹就来西头儿这儿串门了。

    顾宇去丹凤街上了,和三姨夫错过了,孔南孰便对寿江说道:“惭愧让爹娘担心了,没事儿,我先去渡口上办了公事,午后再过来跟爹仔细说说这趟回乡的事情,一起拿个主意。”寿江点头称是。南孰又说:“令丹也跟着来了,说是好久没见硕儿妹妹了,另有一个事儿要找弟弟妹妹,让他们孩子们去张罗吧。”说完就辞了寿江和张母,去外面不远的桃叶渡当差了。令丹拉着硕儿,对三哥和硕儿说道:“二姨夫管的那淮水南岸沿岸的草市边,新开了一家斫琴行,是跟我一起在孙府弹琴的彭澎——硕儿你还记得吧?——彭澎的一个总角之交开的,我们同去看看吧!”这正合张三哥心意,欣然愿往。硕儿则把手挣脱令丹,又反而拉住令丹的手,说道:“丹姐,恕我不去了,三哥儿应该也和你说过了,妹近来除了看三国志,别的事儿都没了兴趣,我还想着今天把吴书里边的裴注再看一遍呢。”令丹笑道:“我竟把三国这事儿忘了,出尘你好好看,没事儿。”硕儿有点儿不好意思,又说:“三哥儿,如果碰到了澎姐姐,替我向她问好。”

    张三哥和令丹同去,沿着秦淮南岸往东走,三哥笑着问道:“硕儿怕不是看书看傻了,哪个澎姐姐,我都不认识。”令丹也笑道:“你确实没见过,硕儿见过,是我在万师那里学琴的一个同舍生,她们家从前在方山埭那边住,是个大户,去年她父亲升了官,才搬进城去,她在方山住时,家里有个庄客的女儿,叫李三末,和她年纪相仿,从小到大一起玩儿的,听说比亲姐妹还亲呢,也一直有来往。”三哥说:“既是庄客家的,又是年纪和咱们差不了多少,如何就能开得起斫琴这样的大买卖?”令丹摇头说:“我跟李三末也只是见过几面而已,开春时听说她嫁人了,想来是夫婿家财力雄厚。通常买一把稍像点儿样子的琴,差不多要三百金,不是我们能想的,但听彭澎说李三末家这个斫琴行,‘好就好在能给普通人家想买琴的人一个盼头’。”三哥说:“那就是价格低了?别是粗制滥造的。”二人你一言我一语,推测着,很快就到了南岸草市,边上显眼的一家旧铺子,挂着一块新牌匾,刻着“李氏琴坊”四个篆字。张三哥说:“这怎么不取一个雅致的名字,就直接用姓氏命名了?”令丹说正是这李氏琴坊,且进去看看。正遇见一个身高七尺五、白净方脸而面容略显富态的十七八岁男子迎了出来,笑容满面,嘴上说着贵客里边请。

    令丹说明了身份和来意,说道:“民女是孙十郎府上学习古琴的,姓孔,跟李夫人以及同舍生彭府的千金都是朋友,今日和彭小姐相约,来给贵店铺开张贺喜的。这是吾弟,张玄戈。”男子连忙道谢,自称是姓孟名佛聪,便是琴坊的老板,和李三末是夫妇,更叫夫人出来相见。张三哥见李夫人穿着深红色和绿色宽竖条纹相间的长裙、浅绿色的广袖对襟上杉,襟和袖口都是白色,扎一个金色束腰,束腰往上和两边对襟之间,能看见露出的一个狭长倒三角形的丝绸质的衬衣,在往上见脖颈和面色有些黝黑,想起刚才令丹介绍她的出身,心里暗忖:“这李夫人想来是为了店铺开张,专门穿得这身好衣服,单看脸色和皮肤,也是跟我们淮南那些个在外奔走劳作的兄弟姐妹们是一样的,不如丹姐白。”李氏见张三哥从下向上瞄着自己,心中不快,但今日有求于人,仍对令丹热情地说道:“孔小姐,今日全靠你了,‘东家’一早派了一个奴客过来,说是府里管得严,又出不来了。”李三末所说的东家是指彭澎,已是她们之间的昵称了。

    令丹当仁不让地承担了弹奏开业初音的任务,便随着李三末选琴,逐一轻弹撩拨试音,张三哥也随着环顾铺面里,但见错落地共摆放了五张琴,样式和陪衬的摆设各有不同。走了一圈,令丹选定了一张桐梓板材的黑漆玉轸越琴,为清商之音,弹奏了一首《西洲曲》。接着又在一张少见的蓝色漆的琴上重新弹奏了一遍,曲罢,少歇,四人随意闲谈,令丹问道:“听说贵铺斫琴价格可比同质量的别人家便宜十倍,果真的话,何以能如此?”李三末笑道:“我对买卖的事一概不知,佛聪给孔教师详细解释一下吧!”孟佛聪哈哈一笑,说道:“某家的买卖货真价实,孔教师方才弹的蓝琴,只需二十到三十金,价格低,主要还是因为制造和运输的成本低,某家的主材直接在永嘉郡雁荡山里取上好的桐梓、杉木等,漆料也取自山中草灰土石乃至走兽的血、炼于山中道观,因此对于琴来说最重要的两项:主材和漆料,都与名贵古琴并无差别。只需把造好的琴出瓯江、沿海运经钱塘江、江南运河就到了太湖了,再运来秦淮就是水到渠成了,再请专业的琴师调轸调音,运输琴比运输原材料稍差之处,也在于最后这个环节,经过长途运输后,调音更难。”

    张三哥心想,听令丹说上好的琴都要刷个三十几遍大漆,李氏琴坊在那么远的地方闭门制造,就是偷工减料刷个三遍小漆,也没人知道,便暗戳令丹,示意她接着多问问,令丹本来也还有疑问,便接着问道:“听了孟老板的介绍,民女大开眼界,但如此长途运琴来买卖,朝廷可准么?”孟佛聪抚掌笑道:“孔教师,这就是看谁的消息灵通了,某家还有个合伙人杨老七,年纪比我还小一岁,却是少年有为。”说着看了张三哥一眼,续说道:“杨老七是给皇宫里提供斫琴的,是能听得到张丽华张贵妃的懿旨的,听说圣上亲政以来,正鼓励放开对远途经商的限制,以保证建康充足的物资供应。也正是得了这个消息,杨老七才和我开了这个琴坊。”

    令丹点头称赞,见孟佛聪把买卖的门道都给说出来了,更索性一发把问题都问了:“民女还有一事担心,这琴坊中如此多贵重的东西,在草市边上不怕失窃了么?”佛聪答道:“这就是这块招牌的功用了,听玄戈老弟进门前还特意说了某家的牌匾。”张三哥心想“原来他早就听到了,是我不该一来就指点人家的招牌。”佛聪接着说:“却不知这‘李’字就是安全的保证了,内人的曾祖是此间一个颇有威望的族长,姓李讳悛,左心右夋,盗贼强梁也多不敢招惹。”李三末忙笑道:“佛聪就是这点好,心眼儿直,知道什么说什么,说多了有时难免有些小差错,妾家只是曾祖家的一个旁支,跟着三爷爷和两个叔叔,一起依附着东家罢了。”张三哥听着像是自己外祖父家,说道:“还有这样巧的事儿么,孟兄说的可是瓦官寺那边的李家?小弟的亲外祖父的名讳也是李悛,哦,有个擅长达摩长拳的李七哥,正是我四舅家的哥哥。”李三末听了也是说巧:“人称李七哥的,是我四爷爷家的叔叔,这么论起来,我也得管你叫一声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