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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心结

    塞甘再也不动了。没有什么变故,也没有转折,这一战就这么结束了,毕竟圣水池也不可能治愈窒息昏迷的人。诺亚拔出了金属胸针,并把昏迷的多米尼克主教拖出了圣水池。

    与傀儡相比,塞甘的决心显然太低了,完全没有感受到那种疯子一般的行为方式。如果对手还是傀儡,诺亚确信他会不管血泥直接把两个人一起炸飞。也正因如此,没有必要像对待疯子一样以命搏命,只需要用正常的手段击溃他就好了。

    简而言之,纯度,太低了。真人惜命实属正常,但诺亚仍感觉有什么不对,变化实在太大了。

    但已没有心思和时间去想。将主教拖出来后,诺亚简单检查了一下,万幸的是并没有遭到盐化,只是些皮肉伤,在圣水池的恢复下已经基本痊愈,只是仍处于昏迷中。确认完状况的诺亚对着主教的下身来了一脚,后者顿时痛的惊醒了起来,捂住下体坐在池边弯腰低吟。

    “唔噢噢噢哦哦诺亚,叫醒洒家能不能不要用这么暴力的方式——”

    “快,快去礼拜堂救救父亲...”

    诺亚的声音越发低沉。一个早上,这个十四岁的孩子经历了太多,太多。从熟悉的环境中离开,未知的魔法,数十人的死去,触手可及的自己和家人的死亡,还有亲手结束的生命。每一件都不是同龄人能够承受的经历,每一件都可能成为延续一生的阴影。诺亚放下了一些责任,但又背负起了更多,更多。她实在太苦了。

    然后,她跪在了池边开始呕吐,不停地呕吐,先是酸水,到后来吐出的是绿色的胆汁,直到连胆汁都没能吐出来,只能不停地干呕。跪在池边的诺亚感觉自己把身体里的所有东西都吐了出来。身体里的体液,昨夜孤儿院的稀粥,费迪南院长的喝骂,米歇尔先生的慈祥,孩子们的友情,男爵的教导,还有原先天真的自己。

    如果能第一时间洞察塞甘的身份,礼拜堂是否不会被炸掉?

    如果能早一点发现塞甘魔法的真相,那数十个无辜者是否就不会死?

    如果能想到更好的方法来处理掉火把,男爵是否就不会重伤?

    …果然,自己跟六年前比,还是毫无成长吗。

    这股自责取而代之,填满了诺亚空虚的身体,狠狠地压垮了她的心灵。多米尼克主教无言地抚摸了一下她的背部,随即捂着裤裆跑向礼拜堂。开导诺亚不是他的责任,他要做的是把负责这件事的人从地狱里捞出来,完好无损地带到诺亚面前。

    主教一路小跑跑到礼拜堂后,看见了烧伤的男爵强撑着坐了起来,背靠着礼拜堂的大门。被爆炸的碎片割出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看来是自己用了一些治愈魔法。

    “那家伙...本体...已经被打倒了?”

    多米尼克快步走到男爵身旁,把手搭在他身上,触感一片冰凉。他立刻准备咏唱,却被男爵打断。

    “快,打倒了没有...告诉我!”

    “结束了,被诺亚打倒了。”

    这一瞬间,主教明显看到了男爵眼睛里的怒火。

    “多米尼克...你,你怎么能让诺亚动手...她还是个孩子!她不应该...”

    “这种事情等哥哥好起来自己去找诺亚说!那个孩子在等的不是洒家,而是弗朗索瓦男爵你!”

    多米尼克主教罕见地没用哥哥称呼男爵,并不等男爵还嘴,直接撕下了他烂成布条的礼服,然后开始咏唱。

    “他赦免你的一切罪孽,医治你的一切疾病。

    他发命医治他们,救他们脱离死亡。

    他医好伤心的人,裹好他们的伤处。”

    《圣经》中最著名的奇迹之一便是医治麻风等顽疾,可却少有治疗烧伤的传说。但主教咏唱的这三句分别出自于诗篇和箴言的不同章节,这种混合咏唱能够将疾病的种类本身也模糊化,进而用本来治疗顽疾的传说来治疗烧伤。

    男爵侧着头接受着治疗,问道:

    “你不是很喜欢东方的符水那一套吗,怎么不用了。”

    “那些需要现实的载体。而且哥哥也不喜欢。”

    男爵“呵”地笑了一声。

    “你小子,从以前开始就是这样,对小队里的每个人都了解,而且善解人意。”

    然后,话锋一转。

    “这样的你,看到那些战友们至今仍留着巫师的骂名,不心痛吗?”

    多米尼克主教沉默了。片刻后,他说道。

    “想要正名很难,这牵扯到阿维尼翁教廷,罗马教廷,和法国王室之间的平衡。阿维尼翁大清洗更多的是一种政治信号,代表着法国王室的暂时退让,这也说明直到国王陛下认为自己的力量已经足够反击为止,不会再主动挑衅。在这时想要正名,只会让罗马教廷有理由继续逼迫,所以国王陛下绝不会同意。”

    男爵也沉默了。随即,他叹了一口气。

    “这种事情,我何尝不知道啊。只是,魔法师的直觉大都异于常人。我感觉自己的时间不多了,只希望能在死前完成这件事。”

    “这样啊...”主教看着男爵那平日隐藏在礼服下带着色斑的衰老皮肤,手微微地颤抖。

    魔法的效力结束了,男爵的烧伤得到了一定的缓解,同时伤口也被清理干净了。他在多米尼克的搀扶下向诺亚走去。

    当他们走到水池后,诺亚已经呕吐到虚脱,无力地靠在池边,脸色苍白,四肢也无力地低垂着。然而最糟糕的是她的眼神。

    那是完全没有光彩的眼神。男爵从那眼神里读出了后悔,自责,和无止境的疲惫,一些本不应出现在十二岁孩童眼神里的东西。此时的诺亚,就像一只褪去了所有羽毛的衰老乌鸦,混浊的眼中透出了暮年的衰败,凸露的翅膀带来的只有不详的预告,等待着死神将它接走。

    这不仅仅是今天的事件带来的冲击,诺亚不是会被这种事情击垮的孩子。男爵清楚地意识到,问题的根源在过去,一定是今天的事件唤起了诺亚过去某个痛苦的回忆。

    是亲人的逝去?还是流浪的孤独?亦或是某种更深层次的东西?

    无论如何,想要拯救诺亚,就必须将其连根刨起,并彻底斩断。这是男爵的责任。

    他慢慢地走向诺亚,单膝跪下看着诺亚,将语气尽可能地放缓,问道:

    “诺亚,你是想起了什么事情吗?不要藏在心里,和我说一说吧。”

    诺亚没有反应。

    斟酌了一会,男爵换了一种语气。

    “过去的事情已经过去了。现在的你已经可以独当一面,不用再去后悔那些前尘往事了,你的未来还很长。”

    “...的吗。”

    一瞬间,男爵以为自己听错了,直到他看见诺亚的嘴唇微乎其微地蠕动了一下。

    “我,真的,能独当一面吗。”

    诺亚流下了眼泪。

    “我...真的...成长了吗...明明什么都做不到!明明和四年前一样!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么多人死在我的面前!我什么都做不到!”

    她死死地抱住自己的膝盖,把头埋在里面嚎啕大哭,并伴随着剧烈的咳嗽。

    男爵轻抚她的背部,安慰道:

    “你已经做的很好了。没有你,在场的所有人都会死掉。你守护了三个生命,不是吗?”

    诺亚还在抽泣。

    “那些人看到你为他们报仇后,在天之灵也能得到安慰吧。不要哭,不要哭,哭累了就睡吧,醒来后再向我倾诉。我会接纳你的一切,你的过去,你的未来,你的不足,你的成熟,所以,不用在哭泣了。”

    男爵温柔地将诺亚抱在怀里,诺亚的哭声逐渐低沉下去,直到再也听不见。片刻后,她自嘲地笑了一笑。

    “看来确实没有改变啊,还是这么爱哭。看到这一切后,父亲现在,觉得我是个什么样的人。”

    听到这个有点孩子气的问题,男爵双手抱胸,夸张地思考了一下,然后说道:

    “我觉得诺亚是一个很棒的人。”

    “就这样?”

    “嗯,诺亚很聪明,很擅长观察,随机应变也很快,学习能力也很强。”

    “再多说两句。”

    “呃,头发很漂亮,脸蛋也很漂亮,穿着打扮也很漂亮。”

    “再说说。”

    ……

    男爵一边绞尽脑汁寻找形容词,一边为诺亚感到高兴。至少,现在的诺亚是个受伤时会找父亲撒娇的女孩,而不是初见面时看到的那只衰老的乌鸦。她会笑,会哭,会生气,会撒娇,会思考,会决断,会打抱不平,会结交朋友。她用智慧构筑起羁绊,用勇气保护这羁绊。她从人类中来,到人类中去。

    现在的诺亚是一个纯粹的人类。

    在男爵夸了大概十几句后,诺亚终于满意了。她慢慢地闭上眼睛,在男爵的怀中沉沉地睡去,嘴角还带着一丝微笑。

    然而,正在此时,塔楼上的那双眼睛仍然在看着他们。随后那双眼睛的主人掏出一本笔记,在上面写下了“弗朗索瓦”“多米尼克”和“诺亚”三个名字,并在“诺亚”下面划了两条杠。随即,他把笔记收到了衣服里面,而衣服上赫然挂着一个缺了半边的人偶,断面处有着点点盐粒。

    这场战斗,有一个缺点,诺亚想到了但却已无力思考。那就是,如果塞甘真的这般惜命,不敢同归于尽,那么他一开始又为何有着炸开自己右手的觉悟呢?

    答案很显然。塞甘也只是一个棋子,一个送到人群中自爆的棋子。真正的棋手,从一开始就只有操纵着塞甘和人偶的,这个男子罢了。

    将笔记收好,男子正准备转身离开,然而身后却传来另外一个人的声音。

    “不准动。”

    听到这个声音后,男子叹了口气举起双手,然后转过头看向那个人。那是一个梳着小胡子的中年男士,穿着普通,样貌平凡,然而,此刻却有着一股无形的气场。

    “我还以为你已经隐退了,没想到居然还在巴黎啊。那孩子是你收养的孤儿吗?米兰·维克多。”

    “叫我米歇尔。”小胡子男士用一根小手指遥遥指向挂着人偶的神秘人,“另外,诺亚现在是弗朗索瓦男爵的养女,不再是我收养的孤儿了。”

    “哦,那么好的苗子,你居然舍得送给那个男爵?”神秘人感兴趣地笑了笑,“算了,你们的家事我也不打听了,有缘再见,杀手先生。如果你能活下来的话。”

    米歇尔先生眼神一凛。随后,神秘人摘下了身上的盐偶,将其捏碎,然后凭空消失了。远处,礼拜堂地上的那半边人偶也随风消逝,变成了细碎的盐粒。旁边地上掉落的徽章闪闪发亮。

    米歇尔先生沉默了。他最后从塔楼上看了一眼男爵怀里的诺亚,然后转身离去。

    男爵抱起熟睡的诺亚后,对多米尼克主教告别。

    “我和诺亚现在就要回德莱维领,善后的事情只能麻烦你了。这次的事件实在是太过出格,恐怕整个法国都会震动。对不住了,本来是想解决掉这个暗子,结果惹出这么大的事端。”

    多米尼克主教摇了摇头。

    “哥哥哪里话。这个暗子本来就插在法国的心脏上,能以这么小的代价拔出来已经很不错了。另外,哥哥此次回乡一定要小心。能在这么核心的地方安插如此强大的暗子,背后的实力不容小觑,甚至可能就是罗马教廷。那个阿莱斯特·卡巴拉·德莱维,不可能像表面上那么简单。教廷会让专业的审问官来审问塞甘,如果有线索就会立刻对阿莱斯特实施逮捕,不过最好不要抱什么期望。如果那家伙又有什么行动,一定要通知洒家。哥哥,一路保重。””

    男爵微微颔首。

    “保重。”

    随即,男爵抱着诺亚,离开了血色的圣母院。天空中,无数的乌鸦被血腥味吸引过来,在天上不停地盘旋着,形成了一片黑云,像是要遮住整个巴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