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武侠仙侠 » 华夏名士逸事 » 第33章 天隼地雀

第33章 天隼地雀

    诗云:

    春风散过夏日来,白头垂似少年孩。

    不记当年插秧日,满树梨花曾自开。

    这日,剑臣纵马道上,左右两帘弯躬插秧景象映入目房,不由地马速减缓,沉心观赏。不多时,一条细河当道,河道两旁枝叶繁茂,蝉鸣鸟叫。其间,还有吟诗诵词之声传来。剑臣听了,只觉意动神摇,举目寻视,便见田间地头笑坐二老,一白布褂,一旧葛衣。

    张“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道逢乡里人,家中有阿谁?遥看是君家,松柏冢累累。兔从狗窦入,雉从梁上飞。老李头,如何?”

    李“漫漫军途,再回头,已剩茫然孤村。果然好诗!老张头,听我一首如何?”

    张“好,吟来。”

    李“满园花菊郁金黄,中有孤丛色似霜。还似今朝歌酒席,白头翁入少年场。如何?”

    张“不好不好,不如‘翁’作‘错’,反倒合你我如今心境。”

    李“差了,差了,前人之诗如何擅改!再说,‘翁’之一字高妙传神,擅改便不合格律,岂不净惹人耻笑。”

    张“老李头,也不是我说你,咱们都多大年纪了,还能几年好活,你怎还是这般冥顽不灵。哦,这说个话还要左思,那放个屁还得右想,累不累呀。合甚律,附甚音,还管他些世俗规矩作甚。照我说,没命的还怕命长的?天王老子也不行!我说改就得改!”

    李“是极!是极!今日算你胜出一分。”

    张“我哪日不胜?看!就像那鸟与鸟,不正是一场苦命游戏。”

    剑臣听罢,一时世间举目无亲的悲苦尽皆涌了出来,险些泪红了双眼,之后便循着老张头所指方向看了过去。

    只见,河道旁一棵枝繁黄茂的大树之上,其上挂着一座堡垒似的毛茸茸大鸟巢,巢下生着十数孔洞,正有一群群来来往往的鸟雀在其下钻来钻去忙活,衔枝筑巢,衔虫哺子,不下数百。这种奇异群居的鸟雀,剑臣认得,名为群织雀。不过,老张头手指的方向,显然不是大鸟巢,而是巢旁正对峙的两方。一方是七八只群织雀;另一方则只有一只,也是鸟,剑臣也识得,名为侏隼。侏隼乃凶禽,眼神犀利,以一对多,毫无胆怯之意,还时不时拿喙去理自己毛羽。反观那七八只群织雀,与侏隼相隔不过咫尺,虽也无胆怯之意,不过在侏隼的凝视下,则有些不敢与其对视,低了一等,甚至有两三只还时不时卖弄一下歌喉。

    见此,剑臣觉得,猛禽侏隼和温顺鸟雀同居一棵枝头,显然不是近邻那么简单。果然,下一刻就异变突起!那不过二指大小的侏隼率先发起了攻击,一瞬间,七八只群织雀中就有一只命丧黄泉,其一只鸟腿被侏隼叼在口中,有滋有味地品尝了起来。

    四年牢狱之灾含冤加身,剑臣早已对人世有了极大的厌恶,此时看到鸟雀中这触目惊心的一幕,依旧不免有些兔死狐悲之感。可接下来的一幕,令剑臣更加不解了。因为那存活的几只群织雀躲过侏隼攻击后,竟又落回了侏隼面前,互相理起毛羽,好似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甚至在剑臣下意识查过数后,数量还多了两三只,也还时不时会卖弄起歌喉。这一幕,简直让剑臣大觉荒诞,难以理解。

    “这些群织雀怎么回事,就等着自寻死路?”

    剑臣沉思间,不远处的老张头早已注意到了剑臣,也看出了剑臣眼中的不解和惊骇之色,扬手招呼道:“看小哥神情,想必也注意到了树上那一幕,要想知道答案,不妨来陪我两个老鬼坐上一坐,稍后便知。”

    剑臣遂赶忙下马,上前向二老施礼。二老笑了笑,也不起身,仅拱手回应。之后,老李头拍除身旁地头尘土,笑道:“坐!我两个老鬼在此已有六七年光景,对此极为熟悉。看小哥举止,想必刚从狱中逃难,或是受了什么人迫害?”

    “老丈如何知晓!在下的确方从黑甲狱中出来,被关了四年。”剑臣面露惊诧。

    老李头笑道:“皇帝儿子娶了好大‘美人’,大喜之下,皇帝老子大赦天下。自然似你这等凄惨体形,用脚趾也能猜出一二。”

    “二位果乃隐士高人!”

    “什么隐不隐,高不高的,可会对诗?”

    “幼时也曾读过几本,如今心中也还记得几首。”

    “好!我两个老鬼今日倒是添了许多闲情。”

    “极是!”

    就这样,二老一小,兴致大起,从诗到词,由曲达赋,一个多时辰便疏忽而过。不过,其间多是二老联手给剑臣出题。剑臣也没辜负二老期望,应答如流,许多《无名氏集》里的诗词曲赋,更是张口就来,着实让二老竖起了好几回大拇指。

    “小哥,你要的答案,来了~”

    二老脚步轻缓,将剑臣拉到树下后,扬起了头,紧盯着群织雀巢下一个孔洞不放。剑臣看得分晓,竟有一条蛇顺着那孔洞钻入了雀巢。如此一幕,剑臣从小常见,哪会不知这蛇是为吞鸟蛋而来。一瞬间,也就明白了答案,彻底知晓为何群织雀甘愿成为侏隼的盘中餐了。

    果然,当一群群织雀从巢内四散惊飞而出后,那孔洞内侏隼的头便探了出来,口中还死死咬着一条蛇,并且目光投向了树下,冷峻锐利。这个目光,自然是在向三人宣告,这里是它侏隼的领地。

    “如何?”老张头笑问。

    剑臣苦笑:“本是天敌,反却一巢共处。是该笑织雀愚蠢,还是该笑它们高明呢?”

    老李头暗暗点头,解下了腰间束裤麻绳,亮在剑臣眼前,笑道:“小哥聪慧,敢问此是老汉裤腰带?还是麻绳呢?”老张头听此一问,当即朝老李头竖起了大拇指。

    “这···”

    剑臣听这话,只觉其中大有深意,因此没敢明面答复,而是目露思索起来。盏茶功夫后,方答:“麻绳非麻绳,裤腰带非裤腰带,是名麻绳,是名裤腰带也。”

    “呦,未曾想小哥还知佛法,好答!好答!”老张头大笑称赞。

    老李头则没有称赞,手提麻绳,指向雀巢道:“敢问君臣主仆。”

    此言一出,剑臣只觉心中一紧,呼吸难受,望着雀巢,忽自嘲笑道:“可怜,可悲。禽兽与人何异,无异也。”

    至此,老李头方才大笑开来,对剑臣竖起了大拇指道:“道法无形,不离其宗,无论是修道还是修身,有此一悟,开窍近在眼前也。天色也不早了,老汉家中简陋狭窄,小哥也快些寻个落脚处去吧。”

    “点拨之恩,蒲剑臣铭记于心,敢问二位高人名姓。”剑臣向着二老深深一揖。二老不答,只是大笑,走向地头。

    剑臣知二老不愿报自家名姓,也不好勉强,遂又问:“二位高人可知南华老山位于何方何地?”

    老张头并不转身,喃喃道:“南华老山?倒是有些耳熟,容我想想。”

    “想个屁啊!”老李头轻骂一声过后,依旧背向剑臣笑道:“小哥不是熟读《无名氏集》?怎会不知此山乃集中虚构之山。莫非一时感悟良多,痴傻了耶。”

    “无名集中有南华老山记载?我怎从未看到过?”

    剑臣思索一会后,忽见二老扛着锄头远去,赶忙又是施礼相送。之后,便上了马。赶路间,还一直思索着先前老李头口中的话。也不知过了多久,终于得出了一个答案。他脑中的《无名氏集》应是昔日剑臣那个世界的,其中并没有南华老山的记载,而老李头口中的《无名氏集》应是如今胡艮这个世界的。因为胡艮还不知晓自己名叫剑臣时,打小对《无名氏集》向来就是浅尝辄止,翻几页就放下。思此,剑臣有感而发,哈哈大笑,长啸出声。

    “少年错入白头场,无他无我无黄粱。”

    啸罢,纵马狂奔起来,只想赶快寻到一处镇子,买上一本《无名氏集》,细细读上一番;一时竟连老李头说过的“天窍近在眼前”之事,都给抛在了脑后。

    原来,先前剑臣口中之所以会答出“可怜,可悲,禽兽与人何异,无异也”之言,是因其从隼、雀、蛇三方生活的世界中悟出了一个道理。这个道理,深刻,残酷,甚至可笑,而且自古如此。

    从侏隼身上,剑臣看到了权势高官的影子;从群织雀身上,剑臣看到了平民百姓的影子;从蛇身上,剑臣看到福祸灾难的影子。群织雀勤勤恳恳筑巢育子,但微小无能,不正是为了柴米油盐绞尽脑汁的平民百姓;侏隼不筑巢不挪窝,却能仅凭只身,压服数百群织雀,不正是高高在上的帝王;而蛇的突然入侵而来,不正是动了侏隼帝王的领地子民,侏隼帝王又怎能不出手诛杀。在侏隼的观念里,群织雀不是敌人,而是它的子民,蛇才是敌人;它的子民若不服从它,不听从它的旨意,又或是它真的饿得找不到食物,出手诛杀也是合情合理;可敌人入侵它的领地,要吃它的子民,那就侵犯了它,必须斩杀立威,以赢得子民的拥护。

    正因如此,剑臣联想到了人性。官与民之间,官不就是天,民不就是臣,自古不变。若不臣服,轻则以罪论处,重则直接消灭在萌芽之中。

    剑臣还想到,不止凡俗世界如此,修道界只怕更是如此。因为他在大商这个凡俗与道者混居的世界中,生活的这二十多年里,所见到的所亲身经历的,不由地他不这么想。

    三日后,剑臣从一个小镇杂货铺内,费了好大口舌,花了五两银子,才买到《无名氏集》。并且,从店主口中也打听到了,胡过口中的南华观所在。虽已过了三日,可此时剑臣行走在街道上,望着来来往往的人群,脑中依旧会重现那日雀巢内发生的景象。对此,又不禁有感而发,扬天长叹:“天是什么?天道又是什么?”

    《无名氏集》不是一本书,而是十本书,而且每一本都有数百页之多,每一页都是密密麻麻的蝇头小字。之所以如此,只因其文字浩瀚,且记事光怪陆离,数百页根本无法录全。最可怕的是,据那店主所说:他店里的《无名氏集》还不是最全的,最全合集只有大城内修道者店铺有售,若全部录在凡纸上,只怕至少也得上百本才能录全。

    对此,剑臣更只能兴叹,就算真能在修道者店铺内买到完整全集,那也不是他能买起的,因为他身上从胡过那里借来的十两银子,如今只剩二两多。十本合集售五两之价,这还是剑臣跟店主磨了近三刻钟才磨出的价格,因此完全合集的售价就可想而知了。

    “南华观离这上余镇有一千四百余里,靠我身上这二两多,靠我如今这副一碰就倒的身板,只怕没累死还得先饿死。不能走陆地了,得走水路,那样靠岸后就只剩三百多里地,这样会比较快,人也不遭罪。但水路肯定也不止二两银子,得想办法搞点银子了。”

    剑臣将自己目前状况审计一番后,决定先将瘦马卖了,换些银钱,然后再找个镇外道观或者破庙啥的盘旋几日,将手中《无名氏集》看完,先找找有没有关于南华老山的记载再说。

    计较乃定,剑臣遂开始沿路问人,问镇上有没有马贩子或者想买马的。好在没有费太多口水,便打探到了一个可靠所在。这个所在的主人,不是马贩子,也不是什么乡绅贵户,而是一个书生。

    当一个妇人笑嘻嘻接过几枚铜板离去后,剑臣便已站在了镇上靠角落的一户人家门前。望着眼前极为偏僻冷落的门楣,剑臣心中不禁打起了鼓,一时拿不准这户人家的主人能不能买起一匹马,尽管是一匹瘦骨嶙峋的驽马。

    “一分钱难倒英雄汉啊,况且我又不算什么英雄汉,哎~”

    “当~当~当~”

    “齐生在家吗?齐生在家吗?”

    不多时,门内应了一声,之后便再无动静。直到过了盏茶功夫,方有一个书生走了出来,一出门便作揖道:“小生偶感风寒,身体抱恙,衣衫未整,故而出来晚了,还望公子勿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