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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唯我

    黄药师性情狂傲,自负潇洒,平生又独爱雅致之物,武功自然以轻灵飘逸为要,既不愿失其威力,又须赏心悦目。

    但他此刻真气全力而发,舍长取短,选择与王重以硬碰硬,显然是爱徒重伤,令他心中愤怒,故而失了许多理智。

    “你且报上姓名吧,我黄药师手下,从不杀无名之鬼!”黄药师眼睛微眯,带着几分阴沉之色。

    王重笑了笑,道:“那你可要听好了,免得今日败了,竟不知败于谁手。我乃……武当——王重!”

    黄药师眉间如笼寒霜,厉声一笑,拂袖大喝:“牙尖嘴利,不算本事,咱们武人,该用拳脚见真章!”

    王重笑道:“好哇,动嘴不如动手,此法合我心意!”袖袍一拂,一只如玉大手从中探出,正中身旁梁柱。

    只听“咔嚓”一声,屋顶落下簌簌瓦石,梁柱应声而倒,带着千斤之力飞向黄药师。

    黄药师脸色一变,心道:“这一掌沛然刚猛,天下间怕是只有洪兄降龙十八掌才有此威力!”

    这般想着,内心不禁激起较劲的心思,冷喝道:“来得好!”

    他身子凝立不动,左手五指挥出,如抚琴鼓瑟,轻飘飘按在梁柱之上,又听“咻”的一声,那数百斤不止的巨大梁柱,竟似浑若无物,在他手下滴溜溜转了个大圈。

    陆乘风在一旁瞧见,不禁啧啧称奇,忍不住想道:“避实就虚,随方逐圆,化劲于无影无形之间,师父的‘兰花拂穴手’,越发老辣精深了。”

    “且看我这招‘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黄药师傲然笑喝,右手高举,真力越催越急,左手随意一拨,那梁柱便越转越快,直到残影都快重合消弭,忽听“嘣”的一声,巨木瞬间从他上弹出,打着旋向王重身前撞去。

    一时间,空中劲风四溢,搅地厅内烛光忽明忽暗。旁边众人仅是看上一眼,心头都不由打了个突。

    而黄药师脸上却露出了看好戏的表情,他这招推柱往反,看似平平无奇,实则暗藏数道真力于柱身之中,防不胜防。常人若是不觉,随意触之,必将被这数道真力所伤!

    不料王重长身振起,哈哈一笑:“你既有‘以彼之道,还施彼身’,那便瞧瞧我这招‘无法无相,无我无空’罢!”话音一落,大袖一拂,梁柱速度突然就慢了下来,随手左手轻轻一按,巨木瞬间乖巧地停在他的手中。

    既已无法无相,则无物可返,无物可击,黄药师那数道真劲,自然整个消弭无形。

    黄药师心中惊奇,不由大声道:“好厉害的禅功,若非你浑身杀气盈满,我还以为真个是什么成佛作祖的人物呢!”

    王重笑道:“佛本无相,你怎知他不是我的模样呢?”

    黄药师脸色微变,冷哼道:“自比佛祖,狂妄自大!”

    王重却摇摇头:“黄老邪,那你可想错了我。依我来看,这天下无佛无祖,唯我王重!”

    “砰”的一拳击出,那巨木电射而去,带起无俦劲风,逼得围观众人步步后退。便是此间书房也难逃其害,名画书法跌落一地,墙壁屋梁嘎吱作响,已成摇摇欲坠之势。

    劲风一波涌来,黄药师襟袖飘扬,须发皆乱,忍不住后退一步,心中却不由一叹:“无佛无祖,万法归一。这人气魄格局,胸中天地,早已跳出樊笼,远胜于我,今日这比试,怕是要败多胜少了!”

    心中这般想着,手下却是不停,玉箫一挥,真气作剑,将巨木之上薄弱之处尽数笼罩,只听“嗤嗤嗤”一阵怪响,那根灌注暗劲的梁柱在触及黄药师身前时,竟然整个碎成十七八块,或落在地砖,或溅起飞远……

    “好!”

    郭靖草莽之辈,何曾见过这般精妙优雅的剑法,忍不住大喝一声,拍手称赞。

    黄蓉在一旁瞪他一眼,气急道:“靖哥哥,你乱叫些什么?”

    郭靖不明所以,挠了挠头,憨憨道:“蓉儿,我是看黄老前辈剑法这般漂亮厉害,所以忍不住想夸一夸。”

    他却没说,正因为黄药师是黄蓉的父亲,所以内心其实也想拍拍马屁。

    黄蓉却是猛一跺脚,面露无奈,恨铁不成钢道:“爹爹和那王重比武,约定只比拳脚,如今却先动兵器,可见自身已输了一筹。以爹爹高傲的性子,靖哥哥你此时夸他,岂非当着面嘲讽?拍马屁拍到马腿啦!”

    “啊……”

    郭靖闻言陡然醒悟,连连摆手:“蓉儿,我……我……你知道的,我没有那个意思。”

    黄蓉道:“我当然知道靖哥哥没有那个心思,但是爹爹可不那样想……”

    果不其然,黄药师听到喝彩,脸色陡然阴沉,看向郭靖的眼神,都是满满的嫌恶之色。

    郭靖见他脸色不善,只得讷讷低头,黑脸泛红,不敢多作言语。

    黄药师转向王重,幽幽道:“阁下功夫之高,境界之强,黄某生平仅见。但今日你伤我爱女,你我之间,早就不是简单的江湖恩怨了,你可明白?”

    王重点头笑道:“自该如此!你黄药师号称诸子百家,无一不精;一身武功,凌驾一时,若我不能得窥全貌,今天这一遭,才是真个白来!”

    “生死搏杀非是比武切磋,所以我今日必定杀你……”黄药师点点头,道:“你能有这般觉悟,自是最好,免得被我打死了,日后还要多担几分愧疚!”

    王重长笑一声,高叫道:“好!你黄老邪就该心无所碍,咱两个打起架来才有气势。”

    黄药师闻声不应,须发一扬,手足齐动,“奇门五转”全力施展起来,身子轻摇轻晃,形似一团柳絮,围绕王重婆娑起舞,搅地四周尘土飞扬,视物不清。而烟尘之外,都是黄药师的残影,虚虚实实,不辨真假。

    “嗖嗖嗖……”

    一抹烟尘划过王重眼前,顷刻间,便是数声劲响,朝着王重浑身各处死穴袭来。

    也不知是哪个残影出手,又或是这成千上百的黄药师齐齐使出弹指神通,飞石分从四面八方激射而来,势如飞蝗,笼罩天际,竟将王重周身上下重重包围,叫人防不胜防。

    “啊!!”

    围观众人齐齐惊呼,不曾想“奇门五转”配合“弹指神通”,竟有这般奇效,简直神乎其技,叫人闻所未闻。只觉便是那王重阳再生,陷入其中,怕也有性命之虞。

    王重终于露出几分认真之色,人却不闪不避,两腿一弯,扎了个“混元桩”的架子,以混元之气裹住全身,随后双手齐动,“明刚”,“明柔”,“暗刚”,“暗柔”四道劲力被他捏作一股,贯穿身上每一寸肌肤,每一个毛孔。

    渐渐的,王重动了。这一动,迥异世间任何武学,周身起落、进退皆已不着力,专以神意运用,出招在有形无形之间,有意无意之内。

    “啪啪啪……”

    空中像是响起一挂鞭炮,四面八方数之不尽的石子,居然被王重双手舞出的残影齐齐捏碎。

    这番情景,可比黄药师的弹指连发更加骇人!

    由于速度太快,劲力残留空中,前劲未消,后劲又至,重重叠叠,越积越厚,竟在王重周身形成一层诡异气茧。

    黄蓉不料自家爹爹底牌用尽,依旧未能伤到王重分毫,心中一时焦急万分。眼见王重懒懒散散站着,浑身破绽的样子,以为对方注意力被黄药师吸走,当下眼珠一转,摸出那日穆念慈所赠削铁如泥的短匕,悄悄溜到王重身后,一刀狠狠刺下。

    “蓉儿,不要!”

    黄药师惊声大叫,却是晚了一步。

    黄蓉那一刀刺地又快又狠。

    “嗤……”

    空中莫名响起一道轻微漏气之声,因这一刀之故,气茧破碎,王重之前积蓄的劲力瞬间倾泻,恰如大湖决堤放水,全数朝着黄蓉方向涌去。

    “蓉儿!”

    黄蓉远远听到一声呼唤,忽的眼前一黑,好似撞上了一面石墙,气血一时如沸,整个人也被抛飞出去,随后身子一轻,落在一人怀中。

    她不必去看,只闻气息便知是郭靖,心下一时稍安,欲要说话,又觉浑身软麻无力,仿佛随时都会睡去。

    殊不知郭靖此时也极不好过,先前见黄蓉飞来,不曾细想,直接飞身将人轻轻接住,哪知刚一触手,黄蓉却陡然变沉,重愈千钧,他胸口当即一痛,猛喷一口鲜血,溅落点滴于黄蓉莹白的脸上,形似朵朵梅花。

    黄药师惊怒非常,再不顾什么风度,双臂挥动,运起“落英神剑掌”,朝着王重拍去。

    一时间,四面八方都是掌影,或五虚一实,或八虚一实,真如桃林中狂风忽起,万花齐落,周围一切有形之物,亦是落入黄药师周身劲气之中,随之跳荡起舞,美不胜收。

    王重面对重重掌影,毫无惧色,反而拍手大笑:“黄老邪,你此刻怒火中烧,心浮气躁,已然失了方寸。方寸一乱,这一身功夫便只剩下六七成,如今你已不是我的对手,自个儿退下吧!”

    面对这般羞辱,黄药师气急不已,出手便又快了三分,劲气也越发迫人,如山如城,向王重碾压而来。

    可就在此刻,王重精神气魄却极速收缩,凝如顽石,任由黄药师如何张扬,我自岿然不动。

    他强由他强,清风拂山岗!

    天下的武学道理,一通百通,即便王重不通内力真气,仅凭这一身境界,也能与黄药师斗个难舍难分。

    “噗噗噗……”

    王重周身混元之气与黄药师内家真气相碰,旋转挤压间,气劲齐齐外溢,厅内旋风又起,将其他人全部逼到房间角落之中。

    “咄……”

    两人双手一抵,厅房动静顿止。

    黄药师不由看向王重,两人四目相交,忽觉对方目光越来越亮,凝若有质,犹若一轮皎月升于夜空之中,心神不禁一颤。

    旁边陆乘风见到此景,慌忙提醒:“师父,此人身负异术,可瞪眼杀人,之前黄师妹便是中了他的邪法,切不可与之对视!”

    黄药师听到提醒,忙要撤功闭眼,忽的心头一跳,莫名生出一股执念,非要看清楚那一轮皎皎明月,眼神也是一刻不想离开。甚至自己精神每强一分,王重的目光便强上一分;每弱一寸,对方也跟着黯淡一寸。可无论如何,就是摆脱不了对方的控制。

    黄药师心中骇异,他自负奇门五行,无所不通,何曾见过这种古怪功夫,一时间,只觉得天外有天,人外有人,不由心道:“这人神通盖世,天下无双,而我功夫又不及全盛,此消彼长,今日只怕凶多吉少了!”

    一念及此,他心头争胜之意瞬间化为乌有,只余几分悲慨萦绕心头,幽幽一叹,竟想就此放弃抵抗,任由王重施为。

    “师父,师父!”

    陆乘风目眦欲裂,扑倒在地,朝着黄药师方向爬去。明明才两三丈的距离,对于此时的他来说,竟比天堑还要遥远。

    “黄老邪,你自负王重阳下第一人,这般颓丧认输,可不像是你的作风啊!”

    门外突然传来一道遒劲洪亮之声,众人眼神一亮,便听郭靖大喊:“七公,是你来了吗?”

    “臭小子,你怎地跑到这太湖来了,可叫老叫花好找!”

    话音刚落,一个破衣烂衫的乞丐便钻了进来,一招“见龙在田”打在王、黄二人相对的掌心中间,破了这僵持之局。

    黄药师踉踉跄跄后退,好不容易站稳,这才长吸一口气,冲着洪七公施礼道:“多谢洪兄救命之恩。”

    洪七公侧身避过,不受他礼,摇头晃脑道:“老叫花一身坦荡,但刚才却是趁人之危,岂可受你黄老邪的礼?再说了,我和这小娃娃也有几分恩怨呢!”

    黄药师奇道:“洪兄竟也认得他?”

    洪七公叉腰大声道:“何止认得啊,当日老叫花我受了这小娃娃一掌,可是吃尽了苦头,熬了足足一夜呢!”

    黄药师一怔,见洪七公坦诚败绩,竟如吃饭喝水一般,全无胜负之念。比之自己,豁达胜过何止百倍,顿时心生羞愧,讷讷汗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