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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式与势

    “灵素…”

    国师的背影渐行渐远,直至消失,道均看着自己的大弟子,道:“下山去吧,去天下看看,心乱了,便不应呆在山中枯守大道了!”

    灵素古板的脸上露出罕见的笑容,用拳头抵了抵心窝,又指了指道均,狡黠道:“是徒儿,还是师尊?”

    道均吹胡子瞪眼,扬起手作打状,斥道:“好个大徒弟,还取笑起师父来了!”

    灵素爽朗大笑,畅快恣意,等到他起身往山下走,道均才小心翼翼凑到自己这一代的小师妹身边,蹲下身子耐心哄道:“怎么啦?又哭啦?师兄知道你心苦。师兄跟你担保,他心里保准还有你!就是他身为大男人,扯不下脸皮,你也知道,他性子犟得像头牛,又有抱负,不可能会拉下脸的……”

    锵!

    话没说完,冷冽的剑光已经怼到他胡子底下,他僵住脸,伸出两根手指夹住吹毛断发的剑刃,极小心极小心地往外推。

    推到一半,那背对着自己不知在跟谁赌气的小师妹呜呜咽咽中夹了一声冷哼,他不敢再用力,只听道情真人气道:“他是国师,他有脸皮,我什么也不是,我没脸皮,所以我就要求他是吧?”

    道均无奈,鸭子步绕到她前边,捡起那裂成两瓣的圆月玉佩,心疼道:“那也不用这样吧?我算是知道了,你们这两个合伙把师父留给你的月晕弄坏了,完了你不心疼,他也不心疼,心疼的只有师兄。”

    埋着的脑袋止住呜咽,偷偷吐了吐舌头,道均将玉佩贴在一起,想了想,絮絮叨叨道:“就这样吧,不修了!到时候皇帝诏书到了,你去接一个,去京城当官,把这一半给他,他不要你就故意给他捣坏,指定能行,但是要记得接个京华殿祭酒的官职,他是大祭酒,离得近些……”

    他像一个老父亲,不辞辛劳地安慰,道情抢过玉佩,终于抬起头,三下五除二将头发绑起,低沉道:“师兄不用安慰我了,我知道的,破镜不会重圆。京华太学殿,我会去的,师兄记得早点安排下一任掌戒真人。”

    她起身离去,道均拍拍手掌撑腰起身,叹了一口气。

    “天下道理太多,说不清的又何止这一个?”道均有些感慨,低声呢喃。

    他走出大殿,望着后半夜的月色,撑脸坐在神人雕像的底座上,悠悠出神。

    等他回过神,身边不知何时多了两道身影,一个背着剑,自始自终一只手掐决,一只手推演,另一个身上弥漫药草香气,撮着胡子道:“师兄,这山下的日子变得真的这么快?”

    道均揉脸回道:“我前些日子也这般问过凌霄子师叔,师叔告诉我,不得不快!道愚师弟应该也清楚。”

    背剑的中年道士停下推演,神色肃穆道:“近些年北斗南移,星象愈发紊乱,最多不出两年,星象便看不见了!”

    主持丹药的道真真人面露惊容,道:“两年?修行路只有十五楼,星移路也只能十五里吗?”

    道愚仰天望去,只见星汉灿烂,美不胜收,他闭目道:“谁知道呢?”

    道均起身,对道愚说道:“师弟,京城白玉庭的天象,或有不同,如若困顿,不防下山求道。”

    道愚皱眉,并未反驳,而后道均又道:“道真师弟,京中京华殿亦有人丹之道,想必你也清楚国师手段的厉害之处,炼丹为神,着实惊艳!”

    道真想起先前,肃然点头,道均向二人拜下:“贫道其实早有携太乙山入世之意,今日与国师论道只是一个契机。”

    道愚点头:“国师点火,师兄作壁上观,谨守真武,而灵素道心已乱,大力灭火,恰好破了国师请师兄下山的局,如此正中师兄下怀。”

    道真接着道:“师兄之意,是既要守成,也要革新。但,大势在即,革新者易寻,而守成者难觅啊!”

    道均点头道:“二位师弟聪慧,也请下山后多多留意,若见有合适人选,二位师弟可代贫道收徒。”

    道真、道愚拜道:“谨遵掌教之令。”

    ……

    翌日清晨,李京泽照例起了个大早,春风不知去了何处,他用齿木盐巴洗漱之后,背上书箱走出弟子居,迎面碰到一个穿着奇怪的人。

    这人脑后长发上排场颇大,背影修长,一动也不动,李京泽走过那人身边时,那人开口了:“站住。”

    李京泽回头,指了指自己,那人点头,于是他纳闷道:“阁下有何事?咱们认识吗?”

    此人面无表情道:“跟我来。”

    李京泽想说话,发现浑身僵住动弹不得,只有一双腿不受控制跟着那人走去,那人一边走一边说道:“我是大云王朝的国师,昨晚下山碰到了你师兄,同他做了笔交易,他要我教你练剑。”

    到了僻静无人处,自称大云国师的男人停下脚步,转过身,并指为剑,一剑刺来。

    李京泽毛骨悚然,有滔天杀意凝缩在这一指中。

    哗!

    并指剑直直来到他眉心前,恐怖的气机以他身体为分界线,向两侧后方宣泄而出,山林掀起呼啸声。

    他呆呆站在原地,任由满天被切成奇形怪状的树叶落在自己身上、周围,还未等他反应过来,那人问道:“你看到了什么?”

    李京泽渐渐回过神,这一剑太过于惊艳,他有生以来见过两种剑法,一种是剑池中繁杂错乱的暴虐,另一种是竹林中一招一式都相差无几的锋锐,都比不上这一剑的震撼!

    这是一种怎样的剑法啊,李京泽心中久久无法平静,他在这一剑中看见了截然不同的东西。

    他伸手接住一张被刺出一个小孔的树叶,这是刺剑,然而漫天纷飞的树叶有被切成两半的,有被绞成粉碎的。

    李京泽看着国师,怔怔道:“剑法,有……格式?”

    格式,是他能想到的唯一一个形容这一剑的词。

    国师挥手吹走树叶,点头道:“也可以这么说,你悟性不错,行拜师礼罢!”

    李京泽迟疑道:“我有师傅了。”

    国师冷笑道:“你看重这些东西,我却从不在意,弯个腰就行。相较于师父,我宁愿被称为老师!”

    这是个彻头彻尾的怪人,李京泽没说话,认真思索许久,国师又道:“莫非你认为我当不了你的老师?你可知天下有多少人求着我教他?”

    国师似笑非笑,看得李京泽心中惴惴不安,这时心头突然响起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无碍。”

    李京泽松了口气,立刻弯腰拜道:“老师。”

    国师点头,盘腿坐下,讲解道:“我的剑法分十式,分别为斩刺截崩绕、点挑横扫破,我称之为基础剑式,天下所有剑法,若不是出于这十式者,皆是邪门歪道!”

    一句话惊为天人,李京泽张大嘴巴,国师继续道:“从前的剑法讲究势,什么是势?日月星斗是势,风雨雷电是势,若是悟性不足,悟不出势,休说剑法,连普通的剑术也施展不出,天下剑修,苦之久矣!而如今的剑法,则是式!格式的式!术法皆从式出,人人皆能修剑!”

    “将基础剑式练至圆满,再勾连浩动,顺心意而展,这便是剑术,再辅以真气元神,以神通催动,这便是剑法!今日我只讲基础剑式第一式:斩!握剑上举,臂剑一线,由上而下,直斩而出!”

    国师口若悬河,喝道:“还不拔剑!”

    李京泽起身,拔出背后桃木剑,按照国师所说动作施展斩剑。

    “软弱无力,有如婴孩,你该想想,什么才是剑!”

    国师亦起身,手握无物,同样斩下,仿佛有无形长剑被他斩出,李京泽看见了一道如同流水行云的剑痕。

    “什么是剑?”

    他不禁扪心自问,一遍又一遍斩出,全无声势威力,国师冷笑道:“剑者,天下第一兵也,断无曲,惟向直中求,你的剑心何在?”

    “剑者,百兵之君,君主可曾怯懦犹疑?你的威仪何在?”

    “剑者,杀生之器,风雨连城浇紫地,腰间宝剑犹血腥,你的杀意何在?”

    ……

    李京泽不知疲倦,一遍又一遍重复斩这个动作,快准狠,愈发得心应手。

    他以指玄篇运气经起手,点起丹田土,化作焚天焰,火蛇冲百骸,气动五指山,丹田中的真气调动至全身各处,再按神剑篇运转,五指山下压神剑,天河倒灌起惊鸿,一剑破开镇神贴,问天地心魂,可斩否?

    曰:斩!

    他双脚岔开前后直立,微弯膝,手上动作没有丝毫停顿迟滞,手中桃木剑上泛起白光,在剑刃上吞吐不定,有大风吹来,仿佛鼓动了这一剑,他斩了出去,木剑生辉,一道剑气破开剑体,劈进地里,溅起尘土泥屑。

    啪!

    木制长剑爆成粉末,他握着剑柄,犹豫着要不要坦白,国师负手来到他身旁,面有微澜道:“你天赋很好,悟性亦是超绝,我没看错的话,你胆子大到把全身真气都推进这一剑中,所以木剑无法承受,且不说你哪里学来的手段,先说这一剑下去,敌人还有余力,你该当如何?”

    李京泽摇头表示不知,国师突然笑了,道:“你还懂得运用风势,虽然不伦不类,但也很好了。”

    李京泽呆了呆,吃惊不小,愣愣道:“老师看出来了?”

    国师失笑道:“怎么看不出来?你实在…太鬼灵精怪了,风起的时候,维持动作不变的前提下,借风势而斩,这可不是剑势,最多算是个鬼点子。”

    李京泽脸色红润,正要辩解,国师摆手道:“先前灵素说你是天生练剑的胚子,事实证明确有此事,我此行也不算亏,能指引你走上我创造的剑道中,此后又多一名同道,我很高兴!”

    李京泽像是脑子被重锤砸了一下,等反应过来时,国师的身影已经踩着树梢飘往山下。

    李京泽连忙跑到更高处,眯着眼睛远远看见国师出了山门,有几个穿着铠甲的将军跟在他身边,他心里不由有些失落。

    国师似有所感,背对着扬了扬手,李京泽怔住,也不管他看不看得见,也挥了挥手。

    再看时,国师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只剩下一个披着铠甲的身影立在拐角处,下一刻,那人转身看了过来,双眼投射出两道金光,李京泽觉得有些刺眼,不由伸手挡住。

    “有眼无珠之辈,李某羞与你同师。”

    一道陌生的、清亮无比的声音在心底响起,李京泽凝目看去,这位和他同姓的年轻将军面上带着鄙夷之色,说完这句话后走进拐角消失不见。

    李京泽有些纳闷,心想好端端的这个将军为何骂人?

    不过少年人烦恼来得快,去得也快,很快将这件事抛之脑后,正巧这时午课钟声响起,他反应过来,连忙往演武场方向赶去。

    国师一行人下了太乙山,来到南阳牧府外,府衙大门下,面容古板的道士敲响申冤鼓,鼓声震天,引人侧目。

    国师停下脚步,两人隔着街道相望,府衙中有一行兵士鱼贯而出,领头十夫长喝问道:“何人何事敲鼓?”

    道士转身弯腰,掀开盖住尸体的白布,是一个年轻女子,惨白的脸上遍布淤青,眼中带着血丝,死不瞑目。

    街上看戏的行人议论纷纷,尸体的恶臭味散开,令人作呕,道士指着尸体,沉声道:“游方道士齐涵谷,为亡魂枉死敲鼓鸣冤!”

    ……

    午课过后,李京泽收拾好功课,将书箱交由一旁好整以暇的春风,踏入演武场中。

    太乙常例,每月十六进行一次弟子演武,除了禁止群殴偷袭杀人之外,优胜者可免去一月日常杂务,若有连胜一年者,则免去杂务,并升为核心弟子。

    这也是风气散漫的太乙山比较热闹的时候,据李京泽观察,平日里一个个见不着人影的师兄师姐都预备好瓜果茶水准备看好戏。

    观战者众,而参战者寥寥,一个一根手指数过去,也不出两手之数,这也是李京泽纳闷的地方,明明妙花山、猪笼寨里一起忙活的师兄师姐不在少数,为何演武势少了这么多?

    按例,入门少于三个月的弟子不得参加,大概是为了防止新弟子被一些蔫坏的老弟子故意捉弄影响修行,故而这也是李京泽第一次参加,而道情师叔门下的小师妹由于月前才入门,因此不得参加。

    演武场中间空出一大片区域,周围站无虚席,交谈声此起彼伏,特别是李京泽身后区域,以太乙七子之一春风师兄为首,一众以他为首的弟子都兴高采烈讨论起来,李京泽有些想笑,下一刻便听见春风师兄嘀嘀咕咕的声音:

    “都有啊,买定离手,小师弟输一赢五……不准下银子!这金元宝又是哪位富哥儿的?拿回去!小店本小利薄,旨在构建我太乙山弟子亲睦的氛围,天兵符、镇岳符或是丹药等皆可下注……”

    春风手上动作极快,收揽赌资,不亦乐乎,有弟子嘻嘻哈哈道:“春风师兄,小师弟好似生气了耶?”

    春风抬眼一看,桃李正怒目而视,不由笑眯眯掏出一叠符箓,挤眉弄眼,大概意思是事成之后五五分成,随后也不管自己的打手师弟有没有领会,听见主持演武的执事师叔发话后,便压低声音道:“封盘,封盘,输赢与否,诸君拭目以待!”

    场上,大胡子执事师叔念道:“第一场,道情真人座下弟子素眠,对道愚真人座下弟子观云。”

    对战双方各自磨拳擦掌准备完毕,便入场争斗起来,两名女弟子都是剑修,这一个提剑婉转有如云中出岫,那一个身姿翩跹好似翻飞蝶影,总之李京泽看得眼花缭乱。

    两人战了数十个回合,最终素眠凭借更胜一筹的身法攻其不备,赢下这一局,落败的观云懊悔不已,自责跺脚,素眠安慰两句,两人手挽手离场,素眠还转头朝李京泽攥拳示意,后者兴高采烈比了个大拇指。

    下一场是男男对决,这一下周围传来遗憾声,大胡子师叔吹眉瞪眼,呵斥肃静,两人练的是拳脚功夫,还都是硬撼硬的打法,因此不如上一场有观赏性。

    接连过了五六场,李京泽看向场上,只剩下自己和那位眼神潦草的三丰师兄,这时场中交战有了结果,执事师叔高声道:“下一场,道愚真人座下弟子三丰对掌教真人座下弟子,也就是桃李小师弟。”

    “师弟加油!”

    围观人群爆发欢呼声,最后一场正是今天的重头戏,不论是半年前入山就惊动一位师祖的三丰,还是太乙七子忍不住代师收徒的桃李,都十分惹人注目,更何况两人交战?

    “小师弟加油,打翻三丰师弟!”

    那一边素眠和一群女弟子欢呼雀跃给李京泽打气,周围一眼看去也有很多相识的师兄,李京泽深吸一口气,来到场中站好,规矩行礼道:“三丰师兄,请。”

    三丰嘴里叼着草梗,漫不经心,过了好一会儿有师兄呵斥道:“礼数呢?”

    三丰哀叹一声,回礼道:“师弟,请。”

    于是桃李拔出新换的桃木剑,横剑而挡,起手便是招架之式,而三丰并指夹下草梗,以草为剑,眼神在瞬间恢复清明,道:“师弟,可曾听闻杀猪剑法?”

    桃李心道果然,便笑道:“师兄,师弟只有两招,一招斩剑,一招刺剑,师兄若能挡下,师弟便认输,如何?”

    三丰惊讶,点点头算是应承下来,而桃李挪动脚步,脚下是刻有八卦方位的青砖,他行至阴阳鱼中,而三丰立在前方五步处。

    乾坤震巽、坎离兑艮,今日宜司巽位,有大风。

    桃李迈入巽位中,浑身真气如潮翻涌,汇入剑中,握剑上提,从上斩下,脚步后踏,借力飞出。

    三丰皱眉,草梗作剑,并指为柄,单刺而出。

    大风起,吹衣袂。

    桃李面露震撼之色,只见三丰身上剑意吞吐不定,他只是夹住了一根草,便真的像握住了剑!

    “师弟,风势无形。”

    三丰一击将桃李挡下,随后站于艮位,桃李惊叹不已,却还是照约定一剑刺出,这是他练了最久的一个动作,他将指玄、神剑、种玉、灵夷四篇功法的神妙之处融入其中,倾尽一切刺出。

    三丰同样刺出草梗,在他出剑的时候,桃李仿若看见连绵山冈,索性收剑。

    三丰维持刺剑动作,随后嘻嘻一笑,将草梗弹出,拍拍手往演武场外走,枕着后脑勺,高声畅意道:“山势巍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