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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见道止步

    “天人神府,太上感应。其太阴、太阳、济风、玄雷、庚金、离火、癸水、乙木、戊土者,在天之都,在地之元,在灵之夷,在人之胎,故仙玄气,必食胎灵以证先天,植灵根以沃红土……”

    李京泽失神落魄,嘴里喃喃自语,在山路前停下脚步,看着手里的《太上感应篇》,心里生出一种逃离这里的冲动。

    他看向正气巍峨的真武大殿,天上大日凛凛,殿中香火袅袅,不死心地再次翻到那一页,从头到尾看下去,越看越心惊。

    这哪里是使人得道成仙的镇教传承?这分明是一本邪功!那一句“食胎灵以证先天”,不就是在教人吞食婴孩的魂魄来练功吗?!

    原来如此!传承千年、名满天下的道家太乙山,竟是一个披着正道皮的邪教魔门!

    真武大殿越看越是邪气森森,说不定满山真人都是食人血、啃人脑的大魔头!

    他心惊胆战,终于下定决心逃离这里,忽而听到一声呼喊:“小师弟?”

    李京泽脑子懵了一下,转头一看身体僵住,只见山路下春风遥遥招手,裤脚下却有一滩不断扩大的血迹!

    李京泽惊恐万分,那滩血在他眼里不断变大、变大,最后化作一只狰狞血魔,张开血盆大口将他吞噬,他感觉整个人被血液包裹住,眼前一黑就要昏倒。

    “走火入魔了?也不像啊?四师兄别睡了!起来看一眼,这就是咱的小师弟!”

    下一刻,一只手抓住他的肩膀,紧接着又有一道气若游丝的惨叫声传来:“春风!我的肋骨又断了!”

    李京泽一咬舌尖瞬间清醒,警惕万分地看着眼前的春风和他背上血头血脸的男人。

    春风脸上灰扑扑一片,还多了许多麻子,纳闷道:“你怎么了?发什么癫?连师兄都不认识了?”

    李京泽脑子转得飞快,干巴巴道:“没什么,师兄你让开,我要下山找红鱼师兄!”

    春风眉头一皱,将背上的血人丢到地上,后者嘴角又震出来一撮血,两眼一翻生死不知。

    春风看着自己的小师弟,眼睛向下瞥到他手中攥得皱了半边的书籍,一把抢了过来,李京泽没反应过来便被他夺了过去。

    春风打开一看,突然就明白了,不由失笑道:“就因为这句话?”

    他打开那页,指着最后一行一字一字念道:“食、胎、灵、以、证、先、天?你没看下面的注释吗?”

    李京泽犹犹豫豫凑上去,只见下面写道:“注:择太上灵丹辅以胎灵丹,抱元守一,可使躯壳似婴孩,由此感应天地九相……”

    这几行注释的字体许是被磨得久了,已经十分浅淡,因此先前他并未注意。

    春风露出笑容,突然拧紧眉头,恐吓道:“你惨啦,你惨啦!桃李小道士,本座乃太乙魔教中人,要喝你的血,吃你的肉,还要将你头皮剥掉,做一盏油灯放到床头照明,日日夜夜折磨你的魂魄!桀桀桀!”

    李京泽心跳没那么快了,反倒颇有些手足无措,听见春风的奇怪笑声,脸腾地一下红成一片,额头沁出细密汗珠,正结结巴巴说不出话时,突然旁边传来一道哀怨的声音:

    “二位师弟,你们把受了重伤的师兄丢在一边不管真的合适吗?啊?!”

    血人最后一个字分明是咬牙切齿喊出来的,李京泽连忙问道:“师兄,这就是那位传回消息说被人暗算差点遭了不幸的四师兄吗?”

    春风拍了拍屁股,沾了一手血,鄙夷道:“就是他,下山半年闷声搞事,差点被人诓去造反,没死算他运气好。”

    血人苦笑一声刚要说话,喉咙里又涌出血沫子,咕嘟咕嘟竟冒起泡,李京泽大惊失色,连忙背起四师兄,往山上飞奔而去。

    春风在身后不紧不慢跟着,血人被颠得气喘吁吁,一张嘴满口血腥气息喷到李京泽脖子上:“还是小师弟好,知道体谅师兄,哎,哎,跑错了,去天地楼,找师尊没用……”

    ……

    天地楼玄慈殿中,掌管此殿的是教内威望颇高的道慈真人,入山前曾是一名游方医师,此时拿着一把银针,快准狠地扎进四师兄穴位里。

    “你们看好,这是檀中穴,有淤血,须扎进三寸放血!这是中府穴,毒素积压已久,银针手段不足以排毒,要以毒攻毒!来啊,去楼外池子里抓两只药蛤来……”

    床铺周围站满了道慈的弟子,都是道童模样,其中一个飞奔出门,掐着轻身决跃了下去,很快抓回来两只背上长满疙瘩的蛤蟆,道慈颇为满意,戳破这些疙瘩,里边的毒素流入碗里,以丹火烧了片刻,便倒进伤口中。

    被纱布裹满全身的四师兄身体顿时绷直,接着胯部猛地一挺!脚背伸直,大拇指扭曲,足足有五个呼吸的时间。道慈真人还在给道童们讲解,李京泽与春风两人站在门口,看见这师慈徒善的一幕,春风不由赞叹道:“道慈师叔真是医者仁心!”

    李京泽有些于心不忍道:“我怎么感觉四师兄很痛苦的样子?”

    春风点了点头,接着冷笑道:“有得疼是好事!倘若我去晚一步,扛回来的便是这厮的尸体了!修道修了二十多年,还让一个女人骗得神魂颠倒,不当人子!”

    李京泽不解道:“师兄,不当人子是什么意思?”

    春风挥手道:“去去去!不该问的不要问,这儿没你的事了,修行去吧。”

    李京泽一边走下楼,一边回头笑道:“师兄也是,不要被大正师兄抢了位置才是!”

    大正师兄是弟子中的风云人物,长得威猛无比,胳膊足有常人大腿粗,乃是今年春夏秋冬四次七子易位的有力争夺者。

    太乙山众多弟子里,唯有太乙七子不按年龄辈分甚至境界来排位次,只以实力分先后。为了督促弟子修行,每逢季节交替之时,便有一场七子易位之争,其中身处末位的春风师兄便被看作香饽饽,而在挑战者中又以大正师兄最为热衷。

    李京泽觉得,春风师兄每次都被车轮战不是没原因的。

    从他上山三个多月的见闻来看,除了春风外,太乙七子个个都是神出鬼没、孤高绝伦的四代弟子名宿。六师兄星云在竹林中日夜练剑,鲜少出关,二师姐素云跟着道情师叔掌管刑罚教规,可以说是最为凶神恶煞的一个,大师兄灵素常年代理掌教处理各项事宜,德高望重。

    此外,五师姐绿篱早在三年前便下山游历,如今已经到了西北天山府内,而四师兄逍遥在山下声名不菲,被称作飞剑齐逍遥,据说不少人就是因为他才来太乙山拜师学艺,最后一个三师兄红鱼更是重量级人物,知道些内情的弟子都晓得这是个杀人不眨眼的狠角色,谁敢招惹?

    想到这里,李京泽忍不住笑了起来,也就只有七师兄春风,每日在山中跑上跑下,半点师兄威严也没有,上次七子易位时,七人中只有他一人到场,也难怪被那几位师兄师姐追着打。

    ……

    “你的剑很快,却很难慢下来,既然如此,何不摒弃慢剑,专攻快剑?”

    演武场上,道齐真人挥剑攻来,道:“我辈修士,岂可被一招一式拘束?剑法,本就要恣意妄为、随心随性!”

    李京泽眼前一亮,有了新的理解,就如道齐所说,既然用不来慢剑,那便不用!于是他挥剑速度越来越快,剑裹着风在演武场中穿声掠影。

    道齐颔首,李京泽的悟性之高、进境之快远超同侪,于是他也加快速度,二人在划定的范围内转着圈对拼,引来一些弟子注视。

    “道齐师叔压低境界,在和桃李师弟切磋?”

    有人赞叹一声,旁人也惊讶道:“小师弟的剑法有些娴熟啊,出剑快准狠,转剑圆滑油润,守剑亦是滴水不进,有大家风范!”

    出剑、转剑、守剑是剑修的专业名词,对应攻斗、守御以及攻守交替三种状态。

    其余围观弟子纷纷侧目,说话之人乃是一位背双剑的师姐,道号琼玉,师从道禹真人,剑法颇有造诣,也因此能说出这番见地独到的看法。

    场中,李京泽的剑法已经到了迅如幻影的地步,二人手中剑光倾洒,不断闪动,叮叮当当如同铁砧凿风箱、暴雨打梨花。

    道齐眉头一扬,一剑羚羊挂角般刺出,恰巧在李京泽真气薄弱之时斜荡开格挡的一剑,精准停在其左肩前寸许。

    “你在上清剑上的造诣,堪称无瑕!师叔也是凭借眼力才胜你一筹,不过也是你炼气境的修行尚未圆满,露出了可乘之机。”

    道齐脸上带着赞赏之意,李京泽收剑行礼称谢,而后道齐又道:“你可知三清剑其实不分前后招式?这三剑各自独立,威力相差无几,因此,这也是最适合弟子剑道入门的剑法,毕竟快剑、慢剑里总有适合的,再不济也还有中庸之剑!”

    “中庸之剑?”

    李京泽疑惑,这时一旁有人笑道:“此中庸非彼中庸也!桃李师弟,师姐看久了也有些技痒,能否切磋一二?”

    他扭头一看,正是那位点评独到的琼玉师姐。

    他有些犹豫,琼玉连忙道:“你放心,师姐绝不以境界压你!”

    李京泽依旧低着头沉思,片刻后,他谢绝道:“恕师弟不能奉陪,师弟认为,剑寡之时不宜众,剑众之时宜矣!而且……”

    他露出淳朴笑容,腼腆道:“我还要练拳呢!琼玉师姐,下次一定!”

    琼玉被拒绝后脸色有些不太好看,一旁她的同门师弟问道:“师姐,桃李师弟那句话是啥意思啊?”

    琼玉不悦地看着李京泽远去的方向,道:“师姐也不清楚呢,练一种剑法和练几种剑法,有什么区别吗?”

    她摇摇头,没了继续修行的心思,索性往演武场外走去。

    一旁道齐则是面色古怪,内心暗暗道:“这小子也太事功了点!这意思不就是我如今只学了一门剑法,和你切磋什么也学不到,等我学了其他剑法、能在你这里学到东西后再比吗?真是……”

    他越想越觉得事实就是如此,无奈叹了口气。

    “师兄,来练拳了!”

    平湖边,红鱼踏浪甩杆,于风浪中大笑道:“想偷袭我?你还没练到家呢!”

    二人大打出手,所经之处必起大浪,而红鱼身如鬼魅,厉声喝道:“打得不仅要快,还要准!知道我为何定居湖边吗?”

    这狂野的道士手上空气扭曲抽动起来,像握着两团无形火焰,交错而出,一拳一拳砸出骇人威势。

    “我有焚天火,烧断神龙渊!还不够!再快一点!打出心火,便是神通!”

    他打得极为狠厉,仿佛不是切磋,而是在生死大战,李京泽心底震惊无比,红鱼并没有动用真气,而是凭借近乎目不能视的出圈速度打得双拳通红,水浪溅到上面煎出一阵阵白烟。

    此时距离春风回山已经过去了一个月,李京泽每日练拳练剑并未落下,两人竟斗了个不分上下。

    “师兄,你的拳法不是有五招吗?为何从不见你施展最后一式?”

    李京泽如是问道,而红鱼眉头一挑,收拳道:“不是我不教你,而是最后一式条件比较苛刻,必须要见血!”

    “见血?”

    李京泽下意识跟着道,突然,视线里有刺目的血色出现,他抬头一看,不由呆住了。

    瀑布中出现了血色,紧接着这颜色越来越大,越来越深沉,刺鼻的血腥味随着瀑布扑了下来。

    他尚未反应过来时,红鱼的身影已经消失,接着他眼前一晃,被一股不可抗力带到湖岸上。

    红鱼闭着双眼抬头,李京泽却看见他好像在看被血染红的瀑布,然而接下来不只是鲜血,瀑布上端断断续续流下来许多黑影,砸进湖中。

    李京泽凝目看去,看清之后脸色变得煞白,整个人如遭重击,结结巴巴道:“师…兄,有…尸…体!”

    红鱼依旧闭着眼睛,鼻子嗅了嗅,道:“瀑布的上游有两股人在厮杀,其中一方是官府。”

    李京泽强忍呕吐的欲望,问道:“这里不是太乙山地界吗?”

    红鱼指着瀑布道:“以瀑布为界,太乙山的范围最多到这里,外边的事情太乙山便管不着了……”

    他突然沉默下来,眉头皱起,李京泽看了一眼那些死状极其残忍的尸体,腹中顿时翻滚起来,刚要说些什么,突然红鱼提住他的领口,二话不说飞到瀑布之上。

    李京泽惊魂未定,远远望去,便看见一条楼船在江水中行进,甲板上站立着几道身影。

    江水被血染得通红,上百道尸体沉浮不定,仿佛噬人猛兽的楼船上大旗招展,“户部”两个大字金画银钩。

    二人没说话,只是李京泽感觉空气有些压抑,那楼船吃水量不大,因此行进速度并不快。

    到了近处,甲板上站得最前的男人下令道:“停船!”

    于是随着一阵吱呀声音传来,楼船停住了,那官员居高临下看来,淡然道:“朝廷办事,闲人退避!”

    有浑身染血的披甲将军靠在栏杆上,一边以手拭血,一边斜睨过来,杀意四溢。

    红鱼依旧闭着双眼,微笑道:“贫道太乙山红鱼,不管各位大人要去何处剿匪,还请绕道,太乙山有个规矩,水路不通!”

    那官员眼角一跳,笑得有些冷冽,突然那个将军起身道:“你是太乙山的道士?那正好,去通知你家掌教…”

    他纵身跳起,砸进血江中,一步步走过来,腰间宝剑犹血腥,呵呵笑道:“下山接旨!”

    红鱼并不答,反倒缓缓睁开双眼。

    江中血沫犹漂橹,岸上又起新杀机。

    李京泽感到一种暴烈气息随着红鱼的呼吸上下浮动,江面上弥漫起浅淡的血雾,而那将军直直走来,身上气息同样骇人无比。

    他有些窒息,恰好此时大风吹过,天上有身影飘摇落下,挡在二人中间。

    来人正是太乙山掌教大真人,温和道:“各位道友,还请移步山门。”

    正主来了,然而那停下脚步的将军脸上仍是一片冷漠,这时船上的官员开口道:“国师有令:见道止步。大真人还请先行,我等稍后便到。”

    道均颔首笑道:“善!”

    ……

    天高云阔,飞鸟扑水啄起肥美的鱼儿,展着双翼飞回湖边芦苇从中,偏着脑袋从芦苇的缝隙中看着岸边垂钓的男子。

    男子身旁有一头乖巧的雪白驴子,他面无表情,水下有鱼儿咬钩,驴子出声提醒,反被他一脚踹开。

    湖里盛满了血,数不清的尸体漂浮在上面,男子低低吼了一声,身上染起血色火焰,整个人走进湖里,湖水随着他前进的脚步一段段蒸发。

    于是,血雾渐渐盈满山谷,而不远处道气纵横的山峰之上,有面白无须的宦官张开圣旨,朝着真武大殿、满山道士宣布道: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欣闻南阳太白道家仙庭之中多有真人羽士、奇才名客,特诏掌教道均贤士为京华殿大祭酒,钦此!”

    一旨之下,满山哗然。

    大殿外的玉阶上站满了太乙山的道士,玉阶下是一行百人、默然肃杀的王朝官兵,而那空中宦官细眉一皱,尖声道:“道均真人,还不接旨?”

    道均站在玉阶顶上,身旁站着三个亲传弟子以及其他同辈真人。

    李京泽呆呆看着那面部可憎的没毛太监,突然,道均躬身拜道:“请恕贫道不能从命!”

    太监勃然大怒,厉声道:“你敢抗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