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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可有来生运

    然而,往生咒诵念至一半时,老和尚停了下来,身后跟来了一个年轻和尚。

    老和尚感受着远处的气息,面色变得半喜半悲,落泪道:“玄藏,你看到了吗?天地开了一线生机。”

    年轻和尚依旧是月白色缁衣,仰天道:“我与师尊不同,我宁愿看不见。”

    老和尚没再说话,一步跨山,再一步迈入陷落的沼泽地,接着沿着真龙残躯一步步走到那空无一物的少年身旁,双手合十道:“阿弥陀佛!”

    李京泽此时闭着一只眼,另一只眼却是睁着一只竖眸,凝视着此生最大的天敌,喉咙滚动,偏着脑袋生涩道:“秃…驴?汝也…想…杀吾?!”

    老和尚摇头,劝道:“施主既已渡过此劫,何不脱身而去?天地之大,何处不能逍遥?”

    “李京泽”嘿嘿笑了一声,用力将脚下断剑踩成粉碎,张开一只手掌,恨恨道:“五千年!汝可知这五千年光阴,吾有几千年在想着翻报昔日之仇?汝也知天地之大,那为何没有吾族容身之地?!”

    老和尚沉默许久,难以开口,玄藏的身影突兀出现,手里攥着一片胸口大的断鳞,嘲讽道:“逆鳞既断,何不去死?五千年牢狱不是没磨灭你这头龙族太子的尊严吗?”

    “李京泽”瞳孔愈发竖直,眼前之人的杀机,竟比这少年先前那一剑更重!

    他磨了磨牙,阴冷道:“小秃驴好重的杀气,汝这虚伪佛教真是后继有人!”

    玄藏笑了一下,掌中真气迸发,将手中断鳞一点点消融,道:“当了逃兵的废物便当好你的爬虫!附近太乙山里也有一个和你类似的玩意儿,不过人家拜的山头比你拜的山头厉害,你是不是还要再换一个主子?嗯?三姓家奴?”

    “李京泽”面色阴沉得要滴下水来,正要开口,突然另一只眼睛睁开,却是一如先前的翻白,他闷哼一声,竖眸隐去,化作少年无神的瞳孔。

    老和尚见是正主来了,面色惊喜,忙拜道:“贫僧少林寺玄悲,敢问前辈是哪一位斩龙人?”

    翻白的眼眸眨了眨,少年伸了个懒腰,先是贪婪地吸了一口空气,享受许久才回道:“我的姓名?先不提罢!世上佛法大成之处,唯有雷音寺、普渡山,少林寺是哪一个的传承?如今是什么年代?喜欢养龙的大楚狗皇帝死了没?”

    老和尚思索片刻,答道:“少林寺的前身正是雷音寺,如今距当年斩龙劫数已有五千年,而神朝大楚灭亡已有三百年了,如今气运所钟者,乃大云王朝。”

    前者神情恍惚,忽又笑道:“都五千年啦?看来还是林某更胜一筹,都跟几千年后的小辈说上话了!不过你们雷音寺的说法怎么还是这么迂腐?什么叫斩龙劫?这难道是劫数?还是我真武殿的说法好听,真武斩龙纪,多威风啊……”

    他嘴皮子很碎,一连说了一大通,在一旁听了许久的玄藏突然道:“林前辈,那龙太子是怎么回事?”

    林前辈被打断也不恼,反笑道:“这也是没办法的事,天地间最后一条龙,比什么都难杀,天上有东西拦了我那剑的一分威力,让它残魂逃脱,附在这少年身上。”

    玄藏又问道:“同居一体,前辈也杀不死它?”

    林前辈笑了一下,喟然道:“我如今…只是一道印记罢了,曾附在一张纸中枯等五千年,留下的最后一剑也已经用尽,若还有余力磨灭他的残魂,那我便是真正的剑仙了!可惜了,搭上了真武殿后辈弟子的性命,却只换得这畜生的半条命。”

    玄藏转身抬头看去,只见一道身影盘坐在山顶,背对残阳,遗容上暗淡的血迹斑驳不堪,那嘴角上却挂着微笑,赞了一句:“一画斩龙,真是上好神通!我不及也!”

    林前辈突然笑了,双唇开合间,少年脸上的神意已是渐渐隐去,气息一降再降,一老一小两个和尚神色皆肃然,屏息聆听。

    只听他道:“年轻的释子,不必妄自菲薄,我从这少年的记忆中看到了你,不比我昔日差,当然,也看到了其他人,后世的精彩我早已从中一叶知秋。”

    “只是苦了这少年,体魄羸弱,硬接住我这一式神通,在我去后,还请你们助他修复残躯。至于浊龙太一与他的命数如何,不必再忧虑,他的由来,比你我想象的要大,即便是当年的我,也远远不如!最后,你们若有兴趣,便听一听林某的升平吧!这最后一口气,终究还是要留给自己的。”

    二人望着这位少年前辈,暮色照在他的脸上,他的脸像逐渐熄灭的灯火一般,却露出潇洒的笑容,娓娓道来:

    “贫道林奇谷,道号唯有一个剑字,昔年天下师兄师弟皆称我为剑道人!乃当时真武殿中剑道第一、神通第一、止境第一!林某自小从真武山中长大,师父说我是先天的剑体、注定的剑仙!而林某第一次握剑,便知晓这一生确实和师父说的一样,注定和这三尺寒铁息息相关。”

    “林某生于乱世,时值龙凤大战末期,天下陷于水火中,有几位师兄找到我,我便出山,广结英豪、遍寻同道,在人皇岭斩龙令成之日,楚圣人助林某借来余生千年岁月,成就一日剑仙之名,以七式剑阵,斩去真龙三十九!可惜被狗皇帝以龙灭为劫之名接走了那龙太子。”

    “楚圣人自刎,林某亦有泼天之忿,然而有心斩龙,奈何残躯?于是布下最后七道神通,藏于画中,重任交由后人!两位雷音寺的后辈,你们看这一剑可还满意?可曾看见我真武殿的赤子丹心?”

    他说完这一句后,脸上神意散尽,音容宛如风烟袅袅而去。

    李京泽浑身一震,瘫倒在地昏死过去。

    老和尚双目中流下两行清泪,握住少年无力的一只手掌,低头、低声诵念,唯恐惊动天上英灵,而玄藏望着眼前破碎的龙尸,怔怔不语许久。

    ……

    夜幕很快降临,夜色中,残存的龙威犹在震慑着周围千里天地,在高空之中,须发皆白的老道士手中拂尘通灵,一根丝线蛇立而起,狠狠扎在年轻道士的手上。

    后者恍若未觉,老道士剜了这不孝子弟一眼,斥道:“掌教和道玄不去,你也不去?那可是你本脉的小师叔!别人不知情,你还不知情?”

    年轻道士站在老道士座下云采中,反问道:“师公,我去了能让师叔不死吗?”

    那一根通灵的丝线疲软下来,老道士叹道:“你这让师公怎么接话?这是我们这一脉存在的意义,龙不死尽,斩龙谷一日不得归山!剑初祖定下的规矩,时至今日,终于算是完成了一半。”

    年轻道士身上隐隐有赤光,在衣物的孔隙间微微亮起,他蹲下身子,左手撑着脸颊,面无表情道:“小师叔这一辈子,还真就是为了这一幅画而存在的?天底下没见过这么恶心的规矩!那老和尚给龙念经,给初祖念经,就是不给小师叔念,更恶心!少林寺的秃驴,就是这么虚伪,看不见小人物的生死,只渡大人物的轮回!”

    老道士对自己这个亲传徒孙没任何办法,眼见他身上光芒越来越盛、心境变得空前紊乱,不得已之下取出怀里的画卷,递了过去,低声道:“初祖的规矩加上祖师出面,即便是师公也奈何不得。这是道昀生前绝响,他早知命中注定如此,于是没有收徒,你又与他最亲,师公思来想去,还是你拿着吧。”

    年轻道士接过画卷并展开,画上大半部分都是空白,唯有右下角“日出皆昀”四字印章下留得三行小字。

    字字嚣狂,仿佛抒尽了他的一生,年轻道士双目通红,仿佛又看见提笔书画如同捭阖的师叔亲口道:

    “章法横鳞,五千春秋竟在此,挥笔尽其功?

    画艺疏羽,三十尘土却堪得,日出天下昀!

    可有来生运?”

    年轻道士啪嗒一声合拢画卷,不敢再看,老道士空望远处,端详着寻常夜景。

    他眼中是一片瑰丽山川,山脉若龙蛇起陆,映射着五千年前的辉煌,江河似蟒雀争食,吞咽下五千年后的余烬,英灵与今人皆逝,然英灵尚有名存,今人可有来生?

    两个道士心里的想法大差不差,只是一个城府坚实、深藏心底,一个气盛意极、无法按捺。

    老道士闭上了双眼。

    年轻道士站起,发丝飘摇得狂乱,身上赤光映得四周宛如白昼,一双赤色羽翼在他背后张开,老道士睁眼时,他已如一颗彗星般砸向地面。

    荒山中,少年悠悠转醒,望着四周正发懵,天上有红光照下,刺得他抬手遮眼。

    红光隐去,身前已经多了一个人,是熟悉的脸庞,那人盯着他看了一会儿,猛然一拳砸地,震起些微尘土,地上碎石将他指上肌肤、关节扎得鲜血淋漓,而他状若未觉,转身抱起道昀的尸体飞身远去。

    “道昀师叔,红鱼师兄……”

    李京泽怔怔望着他远去的背影,这短短半天的经历如同梦幻泡影,一切瑰丽的、绚烂的仍历历在目。

    先是道昀师叔最后畅快恣意的笑容,接着天雷四起,有恐怖的法力灌了进来,再就是意识中看见的龙与道士,道士穿着古朴道袍,将龙压在身下,向他讲述了前因后果。

    五千年前,龙凤大战,将原本的世界打塌打碎一半,人族不甘为龙族食粮,有圣人登高呼喊,于是人族英豪云集影从,却未能斩尽龙族,有漏网之龙逃出,历经数十次杀劫而不死,残存至今,便是那条藏于树中、吞食地气的黑龙。

    这是那个道人告诉他的。

    于是,剑道人那一脉流传至今的斩龙弟子,也就是道昀出手了。道昀选了四个人,最终却因与画道之亲远最终选择了他作为媒介,以通天画功将他画进了神通里,于是乎,剑仙天降而来,借他之手要斩天地间最后一条龙!

    将一切梳理清晰,李京泽回过神时已是泪流满面,然而他一只眼睛突然淌出血,猛地紧闭,再睁开时已是竖瞳。

    “呵呵,五千年过去,尔等人族还是这些手段,吾早已看透!人族小子,汝若肯助吾恢复真身,吾必赐汝惊天神通!”

    他半边脸癫狂大笑起来,宣泄一般道:“吾乃天命之龙!杀不死吾的,只会让吾变得更强大,人族?卑劣的……”

    “滚回去!”

    李京泽夺回那半张脸皮的控制权,竖瞳骤然失神,转成了正常瞳孔,他喘着气,直起身,闭目聚神,真气运转,在身上幻化出衣物,接着抬腿往太乙山走去,对着藏在体内不可及之处的黑龙道:“你等着吧,我一定斩了你!”

    ……

    斩龙谷前,红鱼怀抱小师叔的遗体,沿着大江行走,河水滔滔,有声音从远方天外传进他的心底,然而他充耳不闻,飞下斩龙谷中。

    谷口处,浑身雪白的驴子咧嘴扯出笑容,人立着靠在山壁上,红鱼每往前走一步,它身上雪白就褪去一分,露出下面的赤色鳞片。

    等到红鱼走到它近处时,它已是一头顶着双角、鳞片中吞吐光焰、足踏星火的异兽模样,甩了甩鼻子口吐人言道:“间世麒麟降自天,光辉列宿灿初躔,红鱼小子,道昀出谷之日,便注定是这个结果。”

    红鱼自嘲一笑,问道:“出谷便是死?那桃李入谷便是为了接剑?”

    麒麟四足踏地,走到路中间,道:“你知道的,原本道玄小子才是接剑之人。”

    红鱼将小师叔的遗体小心放到一旁,身上气焰压制在周身三尺之内,而麒麟吐焱,谷中有瑞光浮起。

    一刻钟内,谷口如红昼,朱火明灭。

    红鱼赤裸着上身,跳进湖里洗尽血迹,又枯守在小师叔身边风干身体,再抱起小师叔往谷口走去。

    驴子还是驴子,雪白体表上遍布污血,摇头咴咴叫了两声。

    天外的声音像惊雷一般在红鱼心底响起:“人既死,又缘何固执?”

    红鱼道:“人虽死,但不能埋在死水里,我要送小师叔上山!”

    “你若出谷,便再也回不了谷!”

    “那便不回!”

    红鱼大踏步离去,身影穿梭山林,最后来到太乙山六艺殿后的山林中。

    他一言不发拨开草土,发疯似的徒手挖了起来,直挖得两手上血土混杂在一起,挖好坟坑之后,他一拳砸断粗大的树木,又以手为刀切成棺木,脸上神情在黑夜里格外疯狂。

    到了最后,他张开双手,催动法力燃起火焰,炙烤去棺木上硬冷的毛刺,当血与火的疼痛从心底彻底传出时,他终究落下泪。

    孤林中有夜鸟嚎叫,他流尽最后一滴眼泪,破石成碑,用手上新添的血液写下“道昀之墓”四个字。

    墓碑立在土里,他珍稀地笑了。

    李京泽回到太乙山时已是半夜时分,真武大殿前立着两道身影,隔着玉阶遥遥望来。

    他怔了一下,脑里黑龙癫狂的声音撕扯着他的思绪:“别过去!别过去!吾会死的……”

    然而殿前中一人伸手一招,他便不受控制地飞了上去,于空中对上了那人的视线,他心神顿时迷落,而背后隐现龙影,口中发出低低的龙吟声。

    那人面色高古,面黄无须,是一副中年男子样貌,并指为剑,顷刻间朝李京泽眉心刺去。

    道均叹道:“师叔,罪不及弟子!”

    关键时刻,中年道士将堪堪嵌入李京泽眉间血肉的指甲抽出,带出一缕血液,后者从浑噩中惊醒,中年道士声如洪钟大吕,振聋发聩道:“小道士,你犯了泼天大祸了!”

    李京泽面色发白,被这人强大的气息压得喘不过气,比直面黑龙更让人肝胆震颤,仿佛天地压来,好在道均的传音适时传来:“你连龙都斩了,还怕自己的师祖吗?”

    他看见了道均温和的目光,心底又传来癫狂的叫声:“卑劣的人族剑修,吾早晚杀尽尔等……”

    然而中年师祖的下一句话不异于又压下一座青天:“你斩了天下最后一条龙,其残魂不得已与你共生,你既是斩龙人,又是变成了最后一条龙,先受贫道一剑!”

    仿佛天地敕令,李京泽眼中,中年师祖周身剑气渐渐凝实,落地化作一道道没有气息,没有声音的白光灵体,这些灵体一落地,周围景色变得模糊不清,而其中一个灵体抬剑而舞,于是天地之间,只剩下汪洋般的剑灵簇拥着他。

    这些剑灵就像那中年师祖一般身材高瘦,剑舞至巅峰时,化作漫天光流,直直撞入他体中,而他骤然惊醒,背后已是一身冷汗。

    恍惚之间,他仿佛回到了真武大殿前,中年师祖并指刺来,而道均并未出声,他压抑的怒气冲上心头,一把抓了过去!

    就凭你是师祖,就能断定我的生死祸福?!

    他咬齿切切,挺直身躯,双目中神光潋滟,体内竟爆发无穷剑气,将天地切开碾碎。

    破裂的中年师祖脸上显出惊容,而后天地大变,回到之前,中年师祖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将气息压回他体内,笑道:“好个桃李,好个盛世!”

    李京泽怔了一下,很快悟出方才皆是梦幻泡影,道均出声提醒道:“桃李,还不见过明剑师祖?”涨红了脸,慌张行礼道:“弟子桃李,拜见明剑师祖!”

    “不必多礼。”

    明剑道人摆摆手,道:“你的心境很奇特,和三丰的剑一样奇特,山中修行十年,便可跻身十重高楼之上,然而世事无料,龙魂附于你身,倘若你继续留在山中,对你和太乙都是祸事,你可明白?”

    李京泽搓了搓眉心,沉默良久后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