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女频频道 » 星中之神故事集 » 二

    二

    这里是马河域。所谓马河域,便是被马河围绕的一块草地。马河不像别的河,它没有源头,没有终点,它是一个圈。曾有很多人想渡过马河,出去看看外面是什么样,但都失败了。好在这个圈够大,能满足里面所有人的需求。

    没人知道马河具体在什么位置——它可能在蒙古高原,也可能在内蒙古高原,还可能在阿根廷或者澳大利亚。不过就马河人的习俗和着装来看,前两者可能性比较大。有人故弄玄虚,“有社会的地方就有马河”,这种人我们不要理他。

    马河域曾有三大部族:北、西、南。西部在十年前被北部平了,首领在逃脱的时候死在马河里,于是现在就只剩下南部和北部。据说北部现在又想吞并南部,不知道是真是假。真要那样的话,我们就可以把这场假想战斗命名为南北战争了。这叫恶意抢注,哈哈。这种传闻也太多了,南部很多人也持“哈哈”的态度。但是经过大量考证,这场战斗被证实真的在十三世纪发生了。这是后话,我们暂且不提。

    马河人住在帐篷里,里面放着神龛,外面架着马厩畜栏,你完全可以叫它们蒙古包。营帐与营帐间有一条条被马蹄踏出的路,马河人叫它们叫驿路。运输,出猎,乃至进攻,马河人都走这条路。在驿路逐渐稀疏处,有一顶白色大帐。它周围的草地被最多的蹄所踏,却只有最少的路被踩出。正因如此,很多人根本就找不到这里。这是西部酒肆,想喝一杯的人都来这里。这里有最好的酒——店主私酿,兑了全马河最纯净的水,撒了一小撮盐,底料是蒸馏过的酒精以及满满的热爱。这里还有最舒适的马厩——马能睡得舒服,甚至人也能。哦对了,要是有故事,这里还有最窝心的听众。

    在西部酒馆,你可以雇到办事得力,佣金低廉的无业者。无业者由是被部落排挤在外或者人脉甚薄的人组成的阶层——这意味着钱少事多累脏差。他们代人训马,代人打猎,寻找走失的牲畜,以及打听一些消息。他们与雇佣兵唯一的区别,就是他们的业务不包括杀人。雇佣兵在马河是一个不小的群体,因为总是有人有杀人的需求。在南部有三个雇佣兵聚集地,而无业者只有在西部酒肆能雇到。可以说,这里是被生活压迫的他们的精神家园。

    这几年,有一个年轻的无业者出了名,据说是因为在东山找回了一匹走失的宝马。要知道,东山是马河人的禁忌之地,牲畜进去就几乎不可能再出来,人也一样。可是他做到了,于是他被奉为无业者之首。

    他喜欢一个人坐在角落里闷声喝酒,而且看起来几乎无时无刻不在走神。有人想跟他说话得费很大很大的劲。所以即使他是“首”,他也没多少朋友,确切地说是只有两个。啊,现在,你可以看到一个人拴上马,撩开充当门的布,然后扫视四周,最后径直走向那个一动不动的人。这位就是无业者之首仅有的两个朋友之一。他走进来的那一刻,故事就开始了。

    -----------------

    偌大的帐篷里摆了几十张桌子,右侧是柜台,中间是一个大圆柱,不知道是用来干嘛的,用来当支柱似乎太大了,用来当柜子似乎太小了。据店主说,这是用来透光的,但是鬼知道这样一根柱子能透什么光。不管如何运作,它确实起作用了。借着光线,刚进来的朋友很快就找到了要找的人。

    那个一动不动的人边上站着一个伙计,一看就是新来的。因为他看到这个人几个时辰都呆在这里,居然会感到奇怪,还妄想把他叫醒。他晃手,拍掌,可能就差跳舞了,但不见起效。那人像一块木头,并且在邻桌的几个人的推杯换盏,划拳行令,起坐喧哗的衬托下显得尤其如此。

    朋友对着伙计笑了一下。伙计往后一退。

    “大爷,你看他这样瘫在这里,不会是有什么病吧?要是他出了什么问题,我们可担不起责任啊。”

    “别怕,”朋友说,“他一直这么魔怔,好几年了,没出过什么事。你且看好,要是有什么急事,你可以这样叫醒他。”

    说罢他转向那截木头。

    “嘿,旋!是你吗?”

    那人没有反应。

    “你好?”

    那人没有反应。

    “你怎么又这样了?嘿!醒醒!”朋友对着他的后脑吹了三口气,然后猛击他的背。伙计点头,手里重复着拍背的动作。

    “啊?”

    他醒了。

    这个人叫旋,无业者之首。要是有人想向外人解释这个职业,一定会拿他举例,因为他真的十分典型:早年失去双亲,因为年龄觅职不得,便开始干些杂活,随着经验的积累,他的声望也越来越高,生活逐渐改善。对于委托,他不多过问,不多评价,埋着头蒙着眼就干完了;而且一旦接手,除非万不得已,决不放弃。他把马河的规矩和干活的手法摸得一清二楚。虽然腰里常佩着匕首,背上常背着剑和箭筒,手上常拿着弓,武艺了得,但遇上赖账,他也多半会选择吃个哑巴亏。可靠,可信,可欺,是无业者里的典型和模范。

    但是呢,如果你深入了解他,你会发现他的内心却没那么典型。你知道他每次像这样呆住的时候心里都在想些什么吗?在十年前西部北部的冲突中,他的父亲死了,据说是淹死在了马河里——他几乎战斗到最后一刻:投马河前他断了右臂,左臂右肩各中一箭,极其凄惨。但是尸体没有找到,这种说法也无法可考了。丈夫的惨死使旋的母亲悲痛欲绝,于是一日下午,她独自走出营帐,失魂落魄地步行去了东山,再也没有回来。旋便落单了,孤苦无依。从那天起,酒肆里就每天都能看见他的影子。他初到时只有十四岁,掌柜认为他还不到喝酒的年纪。可是一看到他的眼神,任何人都会不由自主地把最烈的酒递给他。十年来,日子还算过得去;但时间一天一天地流过,他的精神也一天一天地衰弱。他的心,从痛楚到更加痛楚,渐渐转向麻木。他不觉得自己活着。

    “啊?”

    他面前的人无奈地看着他:“你就说谁能受得了你吧!”

    “那还真就承蒙你老人家的海涵咯。”就像没事一样,旋笑着端起酒碗。

    “又想起那些事情了?”面前的人缓缓坐下,在衣物的摩挲声中,似乎夹杂了一小点叹息。

    “没,没有。”

    “旋啊,这么多年过去了,你也该试着走出来了……”

    旋突然一拍桌子,像爆炸了一样。酒碗颤动了七八下,酒水撒出了一二滴。

    “去你妈,你管得着吗?”

    “干嘛呢干嘛呢”,朋友打了个激灵,“我又怎么你了?不知道讲你点什么好……也就只有我愿意拿你当朋友了,怎么,周围的人谈完生意就走人能惹你开心?”

    旋没有接话。这个空档,伙计战战兢兢地对朋友说:“大爷,要、要来点什么吗?”这伙计一看就是新来的。

    “我就不了。”朋友一皱眉。“那个什么,伙计,你先退——”

    旋突然发话。听起来突兀至极,但联系上下文应该是在接那个反问句:“不能,但你今天倒也像是来谈生意的。嘿伙计,给这位大哥来一壶。”

    伙计被两个指示困在原地。一看就是新来的。

    朋友说:“不是,喝两碗,顺便看看你。”

    “别演了。”

    “我丢了一匹马。”

    “好。”

    伙计最后似乎十分艰难地决定去拿酒,小跑着走了。

    “听我说完!它不是一般的马,我在驿路上发现的它——”

    “哦。”不多时,酒端上来了,旋给他的朋友满了一碗。

    “——你猜怎么着?它的脑袋和屁股是反着的!”

    “啊?”

    “对,首尾颠倒,所以我叫它异端兽。我养了它一年多,现在它跑了。我需要你帮忙找找。有空吗?”

    “不巧,我正好有空,等下就去。好啊,那这碗你请。”

    “说定了,这壶我请。”

    “你请,谢了。”

    半碗酒入肚,他们的话题也多少敞开了点。

    “嘿,旋,”朋友说,“听他们说你在北部搞了不小的事情?”

    旋猛灌了一大口,把碗重重一放。“是啊,别提了。帮北部一个小官打猎,结果那混蛋赖账,说什么不想给一个肮脏的蛮子钱,还拿北部来压我,‘你再赖着不走我可以把你定成死罪’。这能忍?我直接把他马全放了,马厩点了。他想杀我,我说去你妈的北部,然后把他捅了,拿走了他所有的钱,就这样。”

    “假的吧,怎么可能?”

    “高明。事实上只有他赖账和拿北部压我这件事是真的。我在他帐篷门口喊了‘拿北部压我?去你妈的北部’之后就走了,钱也没要成。现在你知道他们传得有多离谱了吧。”

    “但是你敢说这种话,不怕有人来杀你?”

    “怕什么?活着没什么意思,不如死了得了。干脏活还要受这洋气,无业者是这样的。一天天的,活着和死了没两样。”旋端起碗,一饮而尽。

    “别这么丧气,你可是无业者之首啊,虽然你看不出来,但是很多人都需要你。”

    “随便吧。要不来点菜?干喝酒也不是这么回事。”

    “好啊。嘿伙计,这里这里,两碟茴香豆,一只羊腿,谢了。说真的,你真的该调整一下。要不休息几个月?”

    “你说得对,但是你知道茴香豆的茴怎么写吗?”

    “啊?”

    “这可是马河,朋友,马河。”

    “啊?”

    菜上来了,旋撕下一块羊腿肉。

    -----------------

    一步入马厩,旋的马就一阵嘶鸣,然后盯着旋,二目圆睁,鼻孔翕张,似乎是发现了什么危险。旋觉得不对劲,上前查看,却不想颈嗓被人死死锁住。

    旋后腰一顶,头向右扭,双肘猛击后路。那人没有放开钳制,而勒得更紧。匕首就挂在腰间,可是旋动弹不得;鞋上的马刺也够不到那人的脚,旋便停止反抗。有那么一瞬间,旋心中升起一个念头:结束了。这个念头携带的情感不是绝望或恐惧,而竟然是欣喜。这个念头没待多久,因为旋发现背后的人是一个雇佣兵。他不想死在雇佣兵手里——这是原则问题。到钳制停止继续变紧的时候,那人开口了。

    “前几天,北部,你说的话,记得吗?”这个人带着浓重的口音。

    旋挣扎了两下,脚往后挪了一点。“我当然记得。你就是为了这个才来杀我的吗?”

    “没有人可以随意侮辱北部,臭蛮子。”

    “牛啊,怎么找到我的?”

    “你只要露面了,我们就能找到你。”

    “箱子里的狗?”

    “闭嘴。我说过,没有人可以随意侮辱北部。”

    旋挣扎了两下,脚又往后挪了一点。“我可是卑贱的蛮子,不是人,我可有资格随便侮辱你们吧。这样杀我不会玷污了你高贵的手吗?”

    “别他妈给我开玩笑,现在你已经知道自己会怎么死了,所以你可以去死了。”

    “谁雇的你,可怜的雇佣兵,嗯?我是不想活着,但我觉得至少应该死得值个。死在你这种人手上,我看还是算了。你知道吗?这样显得我像是在对马河服软。”

    “什——”

    旋脚底一踩,马刺正中那人的脚趾,那人疼得一缩。趁这个空档,旋迅速拔出腰间别的匕首,向后一捅,鲜血迸出,那人松开了钳制。旋抽身,一肘击在那人脑袋上,那人直挺挺倒下去。

    旋喘了几口气,然后对那人说:“且留你一命,快去告诉雇你的人,这么做对自己没好处。”说罢,旋的马向他小跑过去,旋跨上马,匆匆走了。

    -----------------

    顺着朋友指的方向,穿过一道道营帐,经过喧闹的市集,疯疯癫癫地呢喃着“预兆,预兆”的老太婆,旋的马渐渐离开了驿路。在草丛里寻踪是几乎不可能的,于是他跳下马,顺着最后的蹄印方向,在高草间放下了一块饵——那是由马奶,草浆和一些只有旋自己知道的东西制成的。大部分动物闻着这个东西散发的气味便会向这里靠近。他又走了大半里地,然后又撒了一块饵。

    他把马牵到两块饵之间的位置,然后坐下了。他又把一条毛皮裹在身上,以掩盖自己的气味。

    五尺来高的草围住了他,风来时,墙便沙沙作响。一坐下,他就又变得呆滞,眼里的光一点一点消失。天空明亮地映在他眼睛上,却因为幕布的暗淡,明亮变成了空洞。

    不过在他又变成木头之前,有什么东西开始说话了。原来是他的马。马是他的第二个朋友。

    “你真的觉得有那种动物吗?”马说起话来很奇怪,听起来绝对是人声,而且字正腔圆。但是口型永远也摆不正,就像在嚼草根。

    “有你这匹能说话的马,我还有什么不信的?”

    “……首尾颠倒吗,想想就有点……这不重要,”马打了个响鼻,“那异端兽,让我想起了我自己。”

    “哦?”

    “我因为口吐人言被逐出马群,在马河的圈里四处流浪。后来有人发现了我,觉得我是恶鬼化身,要把我活活烧死。你的祖父救了我,拿我当正常的马来对待。

    “你的祖父死后,他们又想把我烧了,丝毫不听我任何辩解。这次是你的父亲救了我。你父亲死后,他们第三次想烧死我,多亏了你的诈死易容之计,我才活下来。

    “这只异端兽,多半也是被逐出马群的,而且天知道有没有人想把它烧死……他们太急了,急着想显示自己有多厉害,自己能降伏妖魔!所以我说了什么不重要了,我的命也不重了。马河人是这样的。”

    草墙发出了沙沙的声音。

    “那你怎么知道,”旋说,“他被挤出马群是不是活该呢?比如踢死了初生的小马之类的。”

    “是啊,我不知道,但是疑罪从无啊不是吗。事实上我刚刚还真的在质疑它是不是存在,觉得它恶心。天啊,你不觉得很可怕吗?就连我自己,作为异类,都在质疑而且不接受异类的存在,又有谁会去在乎我这样的马?”

    “马河的错。”

    这是马河人的习语,用于安慰或敷衍。

    “唉,马河。”

    沙沙。

    “说起来——”这次是旋先发的话,难得。“——马河外面的世界,你有想过吗?”

    “没有,但是应该会很大吧……”

    “马河真的渡不了吗?我祖父失败了,我父亲也失败了。但是马河一点都不宽,而且平静的和酒一样,怎么就过不去了呢?”

    “这种问题不要问马,马说它不知道。”

    沙沙。

    “我们刚刚扯到哪去了?”马说,“我想说,一定是你朋友救了它,你有一个非常好的朋友。”

    “你怎么知道他不是只想把它当玩物呢?”

    “你了解他。”

    “我不了解他。我不了解任何人。”

    “怪不得他们都叫你死木头。”

    “哈哈。”

    草突然猛烈地动起来。

    “嘿!旋!它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