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玄幻奇幻 » 朦胧时刻 » 七

    我曾经极度憎恨那场祸难。当我从父亲留下的书册中窥见承载着无数人的遗憾的昙花纪时;当我愈发深刻地体会到我究竟失去了什么;当我不止一次地在自己虚构出的梦境里惊醒,睁眼又是压在头顶、黑漆漆的屋顶,耳边是一成不变的雨声——

    那种痛苦就会变得无法忍受,撕心裂肺。

    我刚进入教育所接受系统性教育的时候,已经有过观念不一致跟教员争执起来的经历,后来父亲千里迢迢赶来,才从监管室领出了我。

    那时我还会有“委屈”这种感情,会皱着眉跟父亲一一讲着经过,把我和教员的对话一字不差地复述一遍,然后问,我说得不对吗,难道死于兽潮、毁于兽潮的那些人当真没有别的选择吗,难道他们不能坚持理智、选择共生,难道他们只能被剿杀吗?

    父亲则答道,人类有着世上最坚不可摧的意志,但大多数情况下,个人意志都是一击即溃的。至于选择——

    很少有人能拥有独属于自己的选择权。选择——这个代表着自由的字眼,通常是被极少数人掌握的。

    “有人会就此放弃,任凭自己被左右,虽然麻木,但是安逸。有人会奋力挣扎,虽然清醒,但是痛苦。”父亲说,“你的母亲、我,我们曾是后者,但也慢慢趋向了前者。我无法断言这两者之间的好坏,也不能以父亲的身份为你做出选择,我只能希望……希望你不会过早走到必须做出选择的境地。”

    我问:“如果我走到那一步了呢?”

    父亲轻轻叹了一口气,慢慢地说:“那你就按照自己的心意来选罢。或是放任,或是反抗,又或者……你能幸运地在这之间,找出属于自己的第三个选择。”

    ——

    雨季步入中期,已经容不得我不打伞、只靠兜帽在雨雾里穿梭了。我举着伞走在隔离网边的沟渠上,我的影匍匐在伞柄上。

    经过这几天的磨合,它跟我之间的相处已经能用“融洽”来形容了。我也没想到,我的第三个选择会这样有惊无险地落定下来。

    我为了掩人耳目,破天荒地头一个进了教室,规规矩矩坐在自己桌前。这时的教室是安静的,透过半开的窗,探进一支新生的藤曼,被雨打得颤颤巍巍。我和我的影看着它在雨中抖擞,谁也没有出声,谁也没有把它往里扯一扯、借窗檐暂避雨势的打算。

    走廊上有了错杂的脚步和说话声,我敲了敲桌面,我的影便迅速缩回到我脚下,做回一个正常的投射轮廓。我拿起一支笔漫不经心地转着,随着渐近的脚步声抬起眼眸,就看见几张熟悉面孔踏入教室,跟我目光对上的瞬间便敛了声息。

    这个反应是情理之中,意料之内。毕竟得知朝夕相处的同学居然有家属是兽潮幸存者,必定会引申联想,担忧潜在传染源,担忧自己安慰。投向我的目光已经变了,我之于他们不再是一个孤僻古怪的同学,而是一个有着一定危险的异类。

    教室里渐渐坐满,只有我身边形成一个空白地带,我的前桌和邻桌不约而同地挪动桌椅,尽可能地跟我拉开距离。我不以为然地笑了笑,跟杜晴他们三人遥遥对了目光,便垂了眼翻着笔记本。

    “你不生气吗?”它在我脑子里不解地问,“被这样看着,打量,怀疑——按照你们的行为逻辑,你不应该生气吗?”

    “我为什么要生气?”我漠漠地反问它,“那是普遍的行为逻辑,又不是我的行为逻辑。你要学人可以,但不要把我也扯进去,更不要把你仅凭旁观得来的结论套用在我身上——不过你这么做,我倒有可能生一下气。”

    它没答话。我用眼角余光瞥了一下,正好看见我脚下的影子鬼鬼祟祟地往延长了一点——虽然只是短短几公分的距离,刚好使影子的头部爬到墙上,从后方观看整个教室。

    我能理解它突然见到这样多观察对象的兴奋心情,但那到底是一个能自主行动的影子。我不动声色挪了挪脚,把它拽下来一点,随后冷漠道:“别忘了你答应过什么。少在这人多眼杂的地方闹,教育所可随处都有监控器,检测仪。”

    “那些查不出我。”它颇为得意地说,“我跟你进来时不也通过检测了么?”

    我还没反讽几句打压一下它的自得,已经有人走上讲台,但不是以往那个带着我们朗读宣言的老师。这人看着面熟,我在周围的窃窃私语里才想起来,他该是教育所里跟医疗部接洽的主任。

    教育所下设的医疗部只有一年两次发挥作用的机会,即在雨季旱季交替时组织我们进行全面检测,以此确保“每个年轻希望的健康”——但我更认为其目的在于逐个排查我们是否有潜在异变的可能。

    满教室的人纷纷站起来排队,一边议论不解,一边悄悄看我。我依旧坐在原地没动,心里对“它”说:“你确定你没问题吗——检查室里的仪器我认得,都是我父亲亲自研发的,据说有百分之九十五的准确率。你觉得……我会运气好到在那百分之五中吗?”

    “我觉得有可能。”它说,“只要你接纳我、不对我有排斥,那我们自然就是同一个人了。”

    “那还是免了吧。”我懒洋洋地答道,“主动接纳、给你大开取而代之的方便之门,这风险好像高于被归为异变者。”

    我坐在桌前看着雨,直到队伍渐渐成形才站起身,站在了最后一名的位置。队伍开始向着检查室所在楼层缓慢移动,我踩着队伍的尾巴挪着步子,看见我的影跟其他人一样,在灯光照射下变成瘦长的一条,摇摇晃晃地落在墙上。

    等待的过程一向是漫长的。其他人在说着话,不时有压低的笑,种种动静环绕在走廊里,又跟回声搅在一起。我倚着墙一言不发,沉默地转着无数个念头。

    我可以若无其事地参与检测,也可以趁人不备飞逃离开。我确实有无数选择,而当我真的站在了选择面前,我才体会到其中艰难。

    这跟我发现自己异变那晚不一样。那时我可以在被取代和自己结束一切中毅然破出第三条路,但这时我做不到——母亲还在家里等我,而我还没等到父亲,我有牵挂有执念,我做不到孤注一掷。

    我乱糟糟地想了很多,等我回过神,已经站在了检测室内。熟悉的银色仪器就在我面前,我静静看着它,俯身躺了上去。

    仿佛过了很久,又好像只是短短几秒,仪器发出了一如既往的提示音。检测人员解开缚带,我坐起、下地,在表格上填了自己的名字,转身走出检测室——

    大门在我身后合拢,走廊里空无一人。同学下楼的脚步声远远地传过来,我在其中听见了自己飞快搏动的心跳声。

    “你看,没有关系的。我说了,不会有问题。”

    我的兽在我耳边絮絮叨叨地说,声音显得很欢快。我静静听着,心想果然刚才检测时它也是惶恐着、没有底气的。

    检测之后理该回到教室继续那未尽的宣言诵读,我因为是最后一个,因此堂而皇之地逃了课。我走过齐膝的蒿草,踩着积雨,踏过废墟,最后站在那半堵断墙前。

    我没带伞,便听凭湿凉雨水冲着面颊。这会儿的雨势虽然小了些,但没多久我便湿了个透彻。我的影在墙上窜了会儿,深怀不解地问我:“你为什么要淋湿自己?我听说人在淋湿后会生病,生病会很难受。你是有意要让自己难受吗?”

    “没有什么能比现在更难受了。”我说,冷漠地跟它对望,“没想到我居然也会有日日夜夜提心吊胆、唯恐被人揭了底的时候啊——偏偏在我跟人保持距离这十几年之后;偏偏因为你这个——连人也不是的东西,还真是有意思。”

    它不再窜动,而是安安静静地站在我面前,语气也没了先前的愉悦,是跟我如出一辙的淡薄:“我还以为你已经接受事实了。既然你这样不甘、这样痛苦,就不要再勉强自己了——把这具身体让给我,我能比你活得更好。”

    我冷漠地露出一抹笑,丝毫没有掩饰其中嘲讽的意味。

    “你以为旁观这几天周围人的言行、再照搬一套我的习惯,就能做一个‘人’了?”我说,“你根本一无所知,却在这儿跟我夸口,你能比我活得好?你会比我更早绝望,更早放弃。”

    它说:“那可不一定。我们是没有感情的,自然也不会感到绝望。”

    我答道:“做人就能让你产生感情。”

    它问:“就像你现在这样……憎恨着所有吗?”

    我忽然安静了。一滴雨从我前额发丝上滴落,冰凉的一点打在眼底,便顺着脸颊蜿蜒着滑了下去。

    我忽然醒悟到自己的异样。我的确在憎恨着,自打我走出检测室,我心中就充满了针对眼前所有的憎恨。

    很多感情浓烈到极致就会演变成憎恨。譬如恐惧、怨望、甚至于喜爱。我小时那次险些失控的憎恨源于委屈,而眼下这次——

    我站在雨里慢慢地回想着,最终惊骇地发现这股情绪来得毫无头绪,它没有诱因,没有转变,它从一开始就是最纯粹的憎恨。

    “……你在影响我。”我慢慢地说,“你在刻意影响我,你想让我情绪过激乃至于崩溃,这样就可以顺利取代我,安安稳稳做你的人——你是不是忘了我跟你说过的话,你越界了。”

    “我没有影响你。”它冷静地说,“但是你——你不知道一切欲望都是有迹可循的么?你的憎恨是你自己催生的,即便没有我,你也会有这样一天——憎恨着你身边的一切,然后自发地孕育出兽来。”

    我呼吸发着颤,雨水落得凌乱,滚过我的眼角。水汽模糊着,我依稀看见墙上那道影逐渐变得淡薄,黑色被稀释开,有了其它颜色,又慢慢形成人的五官。

    它从一道影子进化成了脱离于镜子的影像。我看见自己的面孔出现在那道颓败的墙上,随后对我露出一个很浅的笑容。

    倒影转瞬即逝,眨眼间就变回了正常人影。我听见背后传来机械运行的动静,随即便响起我熟悉至极、清甜的少女嗓音:

    “祁玉,你在做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