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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广州白纸扇

    广州,又称五羊城。

    此时正值日暮时分,李春初走在广州的大街上。

    其实街道算不上多么宽阔,尤其是人头涌涌的时候,更是觉得道路逼窄,但是在这里走着却是有着完全不同于峨眉山上的一种烟火气,红尘味。

    李春初听着广州人特有的粤地腔调,缓缓地在麻石铺就的硬石板路上走着,看着随处可见的葱茏绿树和盛开鲜花,不觉心神都舒爽了几分。况且,这里的天气很适宜,已经是十一月的时分,风吹在身上却是温暖得整个人都酥麻了几分。

    李春初已经走到了按察使司衙门的门口。

    这里的人流却是稀疏了一些,按照进广州城之前得到的消息,李春初要在这里等人接应。李春初唯一不太明白的是广东堂口的山主为什么要选择这样一个地方来接应自己,这里是清廷鹰爪孙出没频繁的地方。

    李春初并不是害怕,而是觉得衙门口外接头,实在是太冒风险了。

    行走江湖,少冒风险是常理。

    灯下黑的道理说得通,但同样是没有必要。

    李春初找到了一个长得不高的紫荆树下,取了箱笼里的马扎坐下,摆上了摊子,把手里的“龙虎天师”旗幡树在了身边,然后便习惯性地用手捋起了自己的大胡子。

    那些穿着号坎的清兵看都没看他一眼。

    在按察使司衙门附近摆神仙摊子的每天都有,大多都是想引起臬台老爷的注意,算个命,卜个卦,说个吉凶,好一步登天。

    正经的高人哪用这般?清兵大爷们也懒得去驱赶,只是嗤笑一声作为对这些神棍们的看法。所以李春初在这里树了“龙虎天师”的旗幡也是没人用正眼看他。

    但是毕竟已是将近日暮,李春初也有些不耐烦起来。

    这时候,从按察使司衙门里走出一个穿着藏青色绸布袍服的中年人来,手里拿着一柄白纸扇,出了门,刷地展开,只见上面龙飞凤舞地四个大字“清风徐来”。

    李春初眼光猛然一亮。

    这是广东堂口给他传来接头的暗号

    这个中年人迈着四方步,不疾不徐地走了过来。“道长,是龙虎山上下来的?”

    李春初起身回了个稽首:“贫道是鹤鸣山的。”

    中年人的脸上开始也有了点笑容。伸出“左右手”,各以拇指直伸,食指弯曲,其他三指直伸,正是所谓的“三把半香”,各以直伸三指尖向上附贴胸前腰际,行礼鞠躬。

    什么是“三把半香”?“三把半香”纪念着四桩历史上有名的义气故事,这四桩历史故事中的人物便是每一个洪门弟兄的好榜样。第一把香纪念着羊角哀和左伯桃,这把香,叫做仁义香。第二把香纪念着刘关张桃园三结义,这把香,叫做忠义香。第三把香纪念着梁山泊一百单八将,这把香,叫做侠义香。半把香纪念秦叔宝和单雄信,这把半把香,叫做有仁无义香。

    李春初也立刻站了起来,用“左右手”还礼。

    这是天地会洪门认兄弟的礼节,若是不懂的人却是行不得这礼的。

    中年人笑着低声吟诗道:“洪门兄弟来相认,九州山水皆共赞。浩然正气贯人心,天地同风共舞蹈。同根生,同苦楚,彼此平生情不割。翻手覆雨,借势起江湖,义气相扶不负众。相逢又如初见,喜极而泣声哽咽。凛然执手,誓言谨记,永志不忘志士情。菊花开,兄弟情,铭刻于心不可忘。道长远来辛苦了!”

    李春初道:“五人分开一首诗,身上洪英无人知,此事传与众兄弟,后来相会团圆时。在下李昌。”出于谨慎,他还是用了化名。

    中年人点了点头道:“在下陈满堂,经历司文吏,太平庄先生。受山主所托,前来接洽道长。”说完,故意伸出手来给李春初看手相,演了半刻钟的戏遮人耳目,然后中年人陈满堂笑吟吟地邀请李春初去左近的酒楼吃酒。

    那些清兵们也是见惯不怪,谁也没把他们的事情当回事。

    却说李春初随着陈满堂走街串巷,却是来到一家叫“松鹤楼”的酒楼。陈满堂是这里的常客,与小二招呼一声,寻了个楼上的清静雅间进去坐下。

    点了几样酒菜,陈满堂将小二支楞了出去,关好门,在四方桌边坐下。看着李春初,却是沉下了脸来道:“李道长,这次袍哥(四川堂口对外的称呼)兄弟可是来支持三合(广东堂口对外的称呼)兄弟的?多少人?如何支持?请道长告知兄弟好早做安排。”

    李春初摇了摇头手捋胡须道:“贫道奉了忠义总堂大龙头的钧命,来见三合兄弟,只是定好时间才可呼应支持,另外也是以总堂护剑的身份来三合襄助一二。”

    这个话其实不软不硬,一方面显示自己不是四川堂口而是总堂的身份,并且是得到了大龙头总舵主的指令来的;另一个方面就是要广东堂口拿出有效的行动计划出来,自己是来广东当监军,而不是来联络帮忙的。

    陈满堂是广东堂口的“白纸扇”,属于谋士军师,又是广东堂口的山主陈开介绍入会的,与总堂却是没有什么瓜葛,自然屁股是坐在广东堂口上的。

    陈满堂脸色有些不悦,道:“大龙头钧命自然遵从,护剑大爷自然位高力强,看顾三合兄弟行事是兄弟们面上有光,只是山主有事在外,兄弟定不得日子。但只是此次三合兄弟行事,总堂只有大爷来看顾,想必是觉得我三合的兄弟们行事不力,督促我等?”

    李春初笑道:“大龙头让在下来,在下就跑了一路数千里,为的就是三合兄弟们的大兴之日。襄助山主是在下份内之事,若是三合的兄弟觉得在下在此碍手,在下便告辞也是无妨!不过在下也需见了山主,得山主的回话给大龙头才好。大龙头若是知道三合兄弟们办事周全,大兴发财,想必在下也是回禀得好了!”

    这一通言语,使得陈满堂也是堵在胸中发作不得。

    陈满堂想了想道:“如今三合兄弟得知了洪天王领了义军克复江宁,建了太平天国,又派出大将北伐西征,端地是厉害;而我三合兄弟刘丽川在上海、嘉定领了小刀会陈阿林,周立春、潘起亮的洪门兄弟也是轰轰烈烈起事打狗官和洋鬼子;山主自是觉得反清大业当星火燎原,再在广州府起事,定能够推翻满洲鞑子,复我汉家江山。山主如今在南海县佛山镇正联络调集会党各家首领,到了明年年中时候,揭竿而起,一呼百应,我三合会的兄弟不下十万,届时克复广州,当向总堂大龙头报喜!”

    李春初微笑着点了点头说:“如此甚好!在下便暂时留在广州,等陈先生回了山主的话,贫道去拜过山主,等三合兄弟起事后再听大龙头调遣行止。”

    他拿起自己面前筷子放到陈满堂面前,取了陈满堂的筷子放在自己面前,举起酒杯道:“未会苍头意若何?乾坤跳转太平歌。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知哥。”这是天地会中请敬酒的意思,陈满堂见李春初用右手中指直按在杯口,便接过酒杯,把右手中指按在杯底下,以示接下了。这样李春初在广东地界便受到了广东堂口的承认接纳。

    李春初轻轻地舒了口气。虽说他是天地会总堂的高级成员,自己手下也有堂口,但是毕竟是在天地会的发源地之一的广东堂口,而且广东堂口的实力也异乎寻常的强大,若是真的和他们处不好关系,在这里可是寸步难行,而且风险也是极大的。

    由于洪秀全花县起事,如今的两广总督叶名琛对于会党是深恶痛绝的,广东堂口又将再度起事,对于缉捕会党为快的清廷鹰爪孙们就不能不特别小心了

    “……叶名琛此人文中进士点过翰林,武有韬略计谋,一路从广东布政使、广东巡抚做到两广总督,更兼辣手以极,靠着剿杀英德、云浮罗镜的会党,用我会党人头热血染红他头上顶戴花翎的功绩,杀戮惨酷已极。……他身边又有武当熊门高手达岁和尚、武当太乙天鹰门玉泉道人、岳家拳的高手岳德山等一干武林高手随身侍卫,我会党中人几次刺杀都不能得手,白白折损了不少三合兄弟,是个极难对付的朝廷帅臣。这次起事,我三合兄弟必要斩杀这贼子,若是这次能够将叶名琛斩了,定会轰动朝廷,震动江湖,甚于克复广州。”

    李春初微笑了一下并不接话。只是取出金钩,挂在耳朵上,撩开大胡子,一边吃着满桌的各色广府美食一边和陈满堂说起些其他的事情,了解点广东本地的情形来。

    而陈满堂却是知道的事情多,扯完了叶名琛又去说如今的天下大事。

    “……十五年前英夷犯境,道光皇帝被迫抚了英夷,自此福寿膏大兴于天下,吸食者众,而朝廷税赋,说是永不加赋,但却是富者吞并田产,小民各色捐税厘卡却是日重一日,广州的十三行生意慢慢衰落,英夷的奇技淫巧却是慢慢在广州街头兴盛了起来。”

    说到赋税,陈满堂毕竟是官面上做事的,知道的情况甚是详细,却是道:“去年三月,清廷开厘捐,五月,清廷又发当十钱、官票、宝钞,搜括极重,广州地界本是鱼米之乡,桑麻重地,却是被这清廷搜括得丰年无米吃,歉年利债高,哪有活路给穷苦汉?便是兄弟这般有个秀才功名也可在衙门里挣得几两碎银子,却也只是勉强度日。更兼那些英夷法夷将洋货鸦片卖入,硬生生坏了许多百姓的日常,实是让人痛恨。”

    李春初道:“陈先生,你是读书人,晓得天下大势,如今清廷所为,正是气数将近的举措,清廷若是顺天应人,我等会党哪有动摇其根本的机会?只有这些满清朝廷,行事乖张,残民以逞,我等会党才可以一呼百应,揭竿而起,推翻清朝,恢复中华。”

    他拈了一块烧鹅肉,蘸了点酸梅酱,放在嘴里大嚼,入口但觉表皮松化酥脆,肉质入味筋道,满口都是荔枝的清香和酸甜的滋味,不觉赞了一声:“好!”

    陈满堂笑道:“李道长,这深井烧鹅乃是我广州府的一道名菜,选黄埔所出的乌鬃鹅,用瓦缸放荔枝木为炭烤制而成,美味得很呐!是我广府九大簋之一。当得道长一声赞叹哩!”

    李春初笑道:“听陈先生如此说来,这等美味,做来却是不容易,须得长久时候才能制得哟!”

    “不错。”陈满堂也夹了一筷子慢慢咀嚼。

    李春初道:“我会党自国姓爷起兵以来,跌宕起伏,前后十五祖苦心孤诣造就会党,矢志驱逐鞑虏,虽称反清复明,但若是成功,天下也未必要寻个朱家子孙来坐天下,无非是恢复中华而已。便是拜上帝教的洪秀全,只要他反清,便是不复明,我各地洪门子弟一样助他。大龙头把握中枢,却从来都是扶持各地堂口起事。以大龙头心愿,不过就是这天下只要是行得清平事,人人有饭吃有衣穿,便是天地会成功!”

    “你看,远的不说,就从这咸丰小儿登基开始,江西的李运红、广西的杨西安、凌二妹、邱二嫂、苏三娘、罗大纲、朱洪英、胡有禄;湖南的刘代伟、周国虞、刘洪义;福建的小刀会黄位、红线会黄友、林俊;台湾的林恭、林芳、吴嗟这些山主龙头们起事,哪次总堂不是派出兄弟前去联络相助?无论得否成功必要再起再战。”

    “就是广西一省,这短短一两年,我洪门会党为主的起事多达四百多次,遍及四十多县。就是以我会党无量头颅无量血,重塑这汉家乾坤。所以兄弟这次来广东,同样是拚却性命,与三合兄弟们一起克复广州,而大龙头特命我来,便是让三合兄弟们知道总堂绝非袖手旁观,而是有筹划处处烽烟,让清廷手忙脚乱。”

    陈满堂沉默了一阵道:“是在下眼界小了!”说罢回敬起一杯酒,却是将手指曲在杯口。李春初一看,这是表明他向自己下跪赔罪的手势。

    他忙举起左手,五指展开,手掌向着陈满堂,表示五祖降临,受了这礼仪,说道:“兄弟忠心义气!不用多让了。”然后又拿起自己的酒杯一饮而尽,朝陈满堂亮了亮杯底。

    二人相视一笑。

    陈满堂道:“李道长,三日后下午,我来此酒楼寻你。带你去佛山镇见山主。”

    李春初点头拱手道:“有劳陈先生了!”

    吃了酒饭,陈满堂会了钞后便告辞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