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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 大梦而先觉者

    仙界诸多高峰,多为矗天立地状,法扶摇直上之形。

    据之为己有者,皆为有名有姓之辈,未有无主之山,无根之峦。

    中洲以北百万里外,濛洲,轻舟州,人迹罕至,然坐拥仙山数百座。

    诸多仙山中毫不起眼的小山上,一位少女独坐山头,身披明艳红衣,怀抱黑猫,目光望向那千万尺高的大月。

    大月莹而圆润,华光覆盖天地。

    修为只有炼气期的少女轻抚凡猫,像对着大月问道:“你知为何仙月日日圆满,却有阴晴圆缺之别?”

    没有一丝修为的黑猫闭起双眼,微微仰着头。

    少女摇头,随即自言自语起来。

    “大月无形,人为之形也。”

    已在这座般若山观月四百多年的少女,从未怀疑过自己是谁,但未曾没有过推翻自己定论的想法。

    大月之于天地,朝死暮生。大月之于人间,阴晴圆缺。

    吾为大月,亦有人形,亦为之形也?少女忽然想道。

    大月初升则莹,大月愈下则暗,而大月恒然。大月月初则缺,月中则圆,然覆盖天地,华光未减。

    人观月,月观人。

    故而朝死暮生,阴晴圆缺。

    少女浑浊已久的道心一时通透,明如皓月。

    黑猫倏尔从她手中跳下,一跃奔向那高不可攀的大月,而后坠入悬崖。

    于是般若山自山顶从上往下,寸寸崩塌,不见一点痕迹,整座山凭空消散于夜风中。那自以为大月人身的少女高居山顶,身形摇晃,随着一袭红衣化作云烟。

    只听见她用极其小的声音自语道:“生于天地间,可梦日月,何处梦天地?”

    山崩于夜,满山的灵气沉寂,复归天地间。

    于轻舟州众多仙山中傲然屹立的祁云山内,有高人躬身作拜。

    人间麻黄县,位于东栖边陲,相邻梧州,属边荒苦寒之地,归林国所有。

    麻黄县里,一披着粗布麻衣,肩挑两捆柴草的汉子行于县城大路上,沿街叫卖起他那一担五十钱的买卖,偶然间见得那位学堂先生正愁容满面地走来,青衫长袖内掐指不停。

    这县城里只有一家仙家学堂,自然也只有这么一位仙家先生,着白履青衫,谁也不会认错来。

    却听得那先生说:“砍柴辛苦,卖柴辛苦,人间往来便是辛苦。”

    卖柴汉子听不懂这云雾缭绕的偈语,只当是什么仙家话语,挤出笑脸朝学堂先生道:“不辛苦,不辛苦,先生教书传道才叫辛苦。”

    “张家汉子,近日天又冷了,学堂柴火都不剩多些。你看能不能先将你这柴草送去,学堂日后再还。”

    “先生哪里话,这就给先生送去,孩子读书要紧。”

    先生话里没打算给钱,汉子这话便是没打算要钱了。

    这位仙家先生收起愁容,正色到:“张家汉子,可曾想过有一日忽地悟道,升上仙界做那仙人去?”

    憨厚了二十多年的汉子忽然局促起来。

    “先生怎想起问这些。”汉子右手搓起汗来。“自然是想过的,谁让俺这命中有缺,当不得那修仙正途,没那福分,只能做做这些卖力气的活计。”

    “仙人也非什么完人,无非是命好些。”先生道。

    “慎言,慎言。”汉子摆起手来。“先生还是莫要亵渎仙人了。”

    一时间天地断绝,光阴画卷中四下皆白,只余他们二人,与那两担柴火。

    真名常载的仙家先生浑然不觉,开口道:“若是一日你真成了仙人,踏天梯而升仙界呢,想做什么。”

    “不瞒先生,未曾想过,也不敢想。”

    “那就现在想想。”

    “俺这一生穷苦,也无家人,只是听人说修仙长生,观天下众生皆为蝼蚁,好逍遥自在。”

    “欲作人上人?”

    “先生,不敢不敢,俺见识短浅,也不知道仙界有什么好的,若是飞升仙界,只是整日修行,好像也没啥好的。”

    “先生,仙界仙人,是不是也为什么境界修行所困,同我们凡人一日三餐一样?”

    “自然。”

    “但成仙了还是好啊,可以遨游四海,不用不时朝那不知来历的仙人下跪磕头,也不必为一日三餐奔波劳碌了。”

    “凡人跪仙人,仙人跪真人,真人跪仙尊,总还是差不多的。”

    “先生,仙界是不是也有凡人?”

    “有。”

    “那我倒是没那么想成仙了。”

    汉子垂首。

    常先生面如春风,露出一抹笑意,朝那汉子挥了挥手。

    “你看你,一不小心便悟道了。”

    四下皆白的天地间,缓缓现出一节节自下而上的登天之梯,泛着夺目的莹白光芒。

    凡人张揭阳一日悟道而成仙。

    只见常先生挑起剩下的那两担柴草,慢慢朝自家学堂走去。

    不多时,坐落于一池青湖边的麻黄县仙家学堂外,究竟是在辰时末尾听见自家先生悠哉悠哉念诵先贤诗文的声音。

    “大梦谁先觉,平生我自知,草堂春睡足,窗外日迟迟。”

    有学生朝学堂外望去,却见常年不干粗活的先生挑着两担子柴火进了学堂,又把那两担子柴火轻轻卸在学堂大门边上,先生这才拍了拍自己肩上的尘土,朝学堂里道:“诸位,该上课了。“

    那瞧见担柴先生的学生便问:”常先生为何挑着柴来?“

    先生摆手笑道:“那是仙缘。”

    “今日是我在麻黄县的最后一课。今日过后便要飞升仙界,后会无期。”

    “所以先生今日就不拘泥于传统仙学教义,也不讲什么凡间禁忌了,你们想问什么,尽管说来。”

    学堂寂静良久,才有学生开口,却是一句俗不可耐的恭贺。

    “恭祝先生飞升。”

    学堂内一句句恭贺飞升响起。

    常载愁容又起。这些所谓的求仙学子当真是凡界生灵,毫无修行之资。

    “先生飞升仙界后,可否与我们学生一些方便,传些捷径法门?”

    有学生壮起胆子问道。

    “仙凡有别,修行也无捷径一说,诸位还是脚踏实地,认真感悟为上。”

    “先生,我等若是天资不足,慧根欠缺,当真就无法修行吗。”又有一人问。

    “天资固然重要,然修道之人,更需道心坚定。修行修仙,切忌急功近利。”

    “先生先生,吾尝于某部圣贤古籍上得见,其曰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敢问先生,依此言,修行之天资非唯人独有,上界亦有天生之仙兽否?”

    “有。”常先生的眉头稍稍舒展。

    “先生,凡人所活年月,一生不过数十,书上所写之仙人,上可活万载光阴,那我辈求仙人之于真仙人,便是朝生暮死之蚍蜉,春去秋来之飞蝗?”

    有学生忽地站起来,大声问道。

    常载对此人有些印象,大抵是这帮求仙学子里最用心,最沉默寡言,最愿意读书的那一个。

    闻言,先生收起愁容,以左手往下虚按,示意这群做梦都想成仙的凡人噤声。

    “依我观凡界生灵,绝大多数就同你们一般,太过追求长生之所在,便忘了修行之本心。而那仙界仙人,纵得长生,大多也绝非无欲无求,守得灵台清净之辈。

    尔等欲成仙,仙者欲成人,人者欲成道,无止境矣。”

    “于你们而言,见得朝生暮死之蚍蜉,那之于仙人,自然也见得生老病死之凡物。然纵仙人不可究凡尘,凡人未可知蚍蜉,蚍蜉死而活一世,人死而活一生,仙人驾鹤,未必终其平生也。复此理,有仙人求死不得,有仙人向死求活,有仙人抱月而羡凡,观水而慕虫豸,不过是求生义,求道理罢了。

    尝有先贤道,修仙长生,天之罚也。仙人闭关,不知春秋,千百年岁月过眼云烟耳。凡俗人间尚有沧海桑田之说,何况仙界?所以故人何处,故地莫名,仙人凉薄,实属无奈,唯有仙酒尚可,仙界偌大,唯有灵气永恒。”

    常先生终究吐出了那口浊气。

    “先生我啊,也得领受天罚去了。”

    学堂一众求仙学子,正襟危坐,眼见得先生缓缓步出学堂,走过那条不算宽的凡间小路,一路东去,消失在无名秋风里。

    于秋风中,先生常载的身躯一缕缕消散,那所麻黄仙学也随之轻轻崩塌,留下二十七位求仙人,同那满池清水。

    谁觉数年求仙光阴,好似大梦一场。

    静心居。

    在仙界,静与心二字,都极其大,多少修行中人想把这二字之一放在自己道号上,或是作为家族传家之宝,悬于中堂上代代相承,都未尝如愿。但偏偏这二字就这么轻飘飘地挂在这座不大不小的仙家府邸,还没有人敢上来取走这匾额,足以证明其主人分量。

    单说静此一字,以其换来中洲附近任何一州之地,应当毫无问题,甚至有价无市,通常情况就是肯买不肯卖,再加价也是白搭。故而这静心居牌匾看似不大不小,实则挂在芜洲这么一个不算大洲的地界,已经是阴冥小鬼忽自燃——沾了光了。

    而这两个大字的主人,也大有来头,是近千年来被誉为最接近上古那位圣贤的文道准仙尊,戊纯,道号见忘,至于为何不用那意头极大又极好听的静心二字作道号,见忘真人有过一句解释。

    德不配位,愧怍此号。

    但也有文道真人针锋以对:愧怍道号,便不愧怍府名了?

    戊纯回道:无德者居其下则静,无为者居其下心安,故为之。

    自此仙界中人再无异议。后来这位真人三百年成就准仙尊之位,证道有望,静心二字也就无人眼红了。

    静心居内,戊纯真人持笔呆坐,良久,不知如何动笔,只好弃笔望天远处。

    真人面前,纸上字迹干透,仅有一行日期。

    凡行文者,大多都是文章末尾处,或是落款才印上年月。

    ‘甲辰年春月初七。’

    身为准仙尊的戊纯,静坐了两个多时辰,才将那一口气长长吐出,提笔写下文章标题。

    写罢,戊纯再度搁笔,神游天外。

    今日才甲辰年春月初四。

    “非证道不可?”他自语道,语气却像是在同谁商量。

    毫无征兆地,天外下起大雨,响起阵阵阴雷。

    “前世略知小梦,今生方见大梦之道。”戊纯感叹。“太过奇妙,这使人如何做人。”

    大雨减缓,绵延数刻的雷声隐去。

    见忘真人提笔,终究是写下了正文第一个字。

    ‘纯,一介书生,三尺微命,问道于圣,继先人之志,达后世之途,未能竟也。空有真人之名,无证道之期。名下著书不过数本,有沽名钓誉之嫌,枉活七百有四。可见天下极好,能容我般文人。’

    雨点淅沥,恍惚有挽歌声。

    ‘观吾平生,所学不过皮毛。文道仙学之类,皆诉诸著书,先贤作注,十有五六已成,无力再作矣,唯有为人感悟一事,未曾著书论调,此吾大憾。’

    ‘吾窃据高位,素知德不符也,故不敢窃天地,盗人间,所余唯各类藏书万本,仙府一间,见忘静心四字。吾去后,恐无仙躯遗存,纯之罪也。无须何繁文缛节。吾书文墨宝之物,随意取之,仙府还诸芜洲,见,忘,静,心四字,恕纯不能自还,有缘者得之便是。’

    戊纯以文入道,行文一气呵成,此时渐入见忘之境,有渡劫仙尊之兆。

    不觉间天地断绝,文仙一身修为还于空无,凭吊一口仙气支撑,要写完这别天下书。

    书文很长,幸而这口仙气也长长地,不舍地散着。

    一瞬间,抑或是三日后,又像跨越光阴数万年。今世名为戊纯的文仙散尽最后一口仙气,为天下落下了最后一笔。

    他起身,留下写得密密麻麻的临行书,该走了。

    虚无的天地间传来一声悠长的送别。

    “恭送先生,愿先生永世留名。”

    他站在那里,微笑着朝天地摆手。

    八百七十年前,光阴长河里,有过一场不为人知的私下交易。

    自称无名无姓,无来无去,无真无假的男子同那合道光阴长河,无往无前的阴灵做了一笔荒谬,但价钱给得很高的交易。

    交易过后,男子观河而立。阴灵见那男子没有要走的意思,便出言提醒:

    “此处不计时日,一呼一吸可抵仙界千年,请道友速速离开。”

    那人的回复是:

    “你怎么确定,你眼前之人就是所谓道友呢?”

    男子一念间化作大日,照亮此方长河,再一念化作大地,再化作无根之风拂过长河,最后竟化为光阴长河中奔腾不息的河水,滚滚而前。

    阴灵一愣,而后大笑起来。

    “大梦之道,果真防不胜防。”

    “小梦而已。”那河水变回人身,悠然而立。“当不得真。”

    “我自天地开辟多少年,也未曾见过如此手段。”阴灵凝现人形,摆出一副茶具来。“还请道友,务必和我论道一番。“

    “敢问道友,可有真身?”

    “若有。”

    “哦?愿知其详。“

    ”梦无形,梦道亦无形,我无形也。“

    “道友以身入道了?”

    “昔日问道之时,我梦天地,天地未曾梦也。之后隐秘,不便提及。“

    阴灵笑而不语,饮尽杯中茶,才道:“道友看上何物?尽管说来。”

    男子指了指那光阴长河。河水缓缓而前,不可阻挡。

    “拿去便是,一点河水,一文不值。“阴灵为其斟上一杯茶。“还请道友为我解惑。”

    “那次问道几使我道心尽碎,身躯化为齑粉,幸得真灵不灭,复梦浮世一蝶。“

    男子停下话头,问那阴灵道:“当真想听,不怕入道了?”

    “入道何妨,你们人类圣人先贤不是曾说过’吾生也有涯,知无涯也‘吗,在下一介阴灵,道友真有这本事,光阴长河作那大梦长河也未尝不可。”

    却见男子神色严肃。

    “蝶梦庄子,庄子梦水,水梦江河,江河梦鱼虾蟹蛇之属,鱼虾蟹蛇梦万物生灵,生灵复梦,无穷尽也。梦得大道化虚,虚化作无;梦得人高如天,以天地为食;梦得地下死尸千万万,使之复生世间;梦得仙界有灵,天下不过一树;梦得吾心已坠,万劫中入轮回;梦得苍天血雨,世间再无灵气;梦得人人化道,人竟相食;梦得凡人揭竿,道灭法不存;梦得我梦我,我梦中梦复万千梦,醉生梦死。“

    长河阴灵抚掌。

    “于是我梦我,我梦万物,我梦大道万千,我自梦中来,自梦而梦,非唯梦者。于是大梦真人无真身,天下皆为我。“

    “还算真人?”长河阴灵质问道。

    “未曾证道,自然是真人。”

    一身修为横亘古今,道心百万年来再无二者,睥睨诸多仙尊的大梦真人说。

    “原来你同我做得是这等买卖,早知道价钱再要高些才是。”

    “不可能再高了。”

    “我梦一万三千余,心化数千。先贤大梦,成其愿还吾身,非证道之基。“

    “那道友岂不是在钓鱼?”

    “如此理解...倒是形象,愿者上钩罢了。”

    “为何不要武道圣人,力证仙尊?那些人鱼线更短,上钩更快。”阴灵不解。

    “非不能,实不愿。”

    “我倒想对这人间仙界好些。”

    难得地,长河阴灵从这男子眼中,瞥见了一闪即逝的柔光。

    长河阴灵久久无言。

    “想不想从去人间大梦一场?”

    男子见他长久未说话,问道。

    不久后,大梦真人坐于河畔,向天下抛去鱼线。

    甲辰年伏月初七。

    天白州因地势撞向流州东侧,有真人出手试图扭转其撞击方向,未果,遂致流州陆沉四分其一。

    流州上洲陈洲,归天予仙尊所有,闻知此事,天灵隐有不祥之兆,算而未知。

    天予仙尊寻到天机真人,真人手捻六爻,欲卜吉凶后,便吐出一口鲜血,道:“此乃天兆,不可问,不可说。”

    最终是天予仙尊去到中洲,四处求问,从中洲大月真身口中听到了答案。

    “有仙尊证道必矣。“

    “何道之尊?”天予仙尊问。

    “实不知也。”大月真身答。

    仙界广而有疆,仙尊少而无穷,故天下未有无主之地,只有无欲之尊。

    有仙尊证道,有大州陆沉,风雨欲来。

    无往无前之地,无名无姓,无来无去,无真无假,无悲无喜之人,收起诸多心弦,共计一万三千零五梦。

    光阴长河河畔,大梦诸生如潮水般涌来。

    最后是那句文仙之问。

    “非证道不可?“

    回荡此间,一声一声叠加,声音渐渐空灵,扭曲成别样话语。

    “你怎知证道仙尊,到头来不是大梦一场?”

    光阴长河此刻竟现天地。

    “眼见不为实,心想便为实了吗?”

    男子只是淡淡回道。

    “何必在乎虚实。”

    世人大梦,何必分你我。

    天地有灵,何必分生死。

    溯游而上,在长久的,镌刻无数光阴的大梦中,男子找到了最初的真名,周阮。

    他将那梦中的真名抹去,再抹掉真名记忆中一切与之有关的人物,天地,乃至心相。

    无名无姓,无来无去。

    吾生于梦中,返得梦我。

    有来自仙界现世的一道剑光,自千万里外湮灭虚无而来。

    那道剑光没入光阴长河天地中,又作白驹一梦。

    出剑者没有再使第二剑。

    吾梦浮生,故而浮生梦我,吾梦天地,故而天地是我。

    周阮舍去真灵,心作大梦。

    无真无假。

    光阴长河的心相天地消失,唯有时间恒久。

    一万三千余梦,于光阴长河上化作一万三千余幅画卷,又似一万三千余道云烟。

    周阮轻轻将一幅幅画卷抹去,也无悲喜。

    何必有我。

    画卷终了,此间已无痕迹。

    一切付诸空无。

    大梦浮生五千年,今日证道仙尊。

    前无古人。

    大梦仙尊望向光阴,那条无往无前之河。

    仙尊以前,从未知道光阴长河河水流过河畔后,可从中窥见未来。

    仙尊望向了光阴长河中未来。

    未来太长,不过又是一场大梦。

    大梦仙尊,一朝证道后,又一朝化道。

    他的身躯消散在长河尽头。

    大梦而先觉者,仙尊周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