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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譬如朝露

    凡间仙学子流传甚广,被无数人奉为圭臬的入道必学经典的《仙学教义》。它的扉页,其实只印了八个大字,天经地义,仙凡有别。——楔子

    挂着一行未干透的鼻涕,皮肤黝黑的孩子,偷偷地,尽量不发出一点声音,爬过缺了口的篱笆,躲在一大垛干草堆后。

    干草堆的正前面,是一圈不小的猪棚。

    孩子踮着脚,悄悄走到猪棚后边探看,望见猪棚旁边还有一座鸡舍,他在心里数了数,那约摸有大几十只母鸡。

    鸡舍的对面,大约二十步左右,有一间人住的房子。

    小黑娃子等了好一会,也没听见那间屋子有人的动静,就悄悄从猪圈摸了过去,慢慢绕着房子转了一圈。

    这么大的地方,居然没有一条狗守着。

    他大起胆子,蹲到房子侧边的窗子下边,透过窗口的缝隙看向屋里。

    屋子里头点着土香,炕上躺着一个午睡的老头。

    小娃子的心思急转,不一会,他摸过屋子,来到鸡舍边,瞅准里边一只半大不大的母鸡,用上衣直接包了去。

    一旁吃食的鸡群扑腾着散开,还听见有几只母鸡此起彼伏的叫唤声。

    那孩子急忙抱着偷来的母鸡从猪棚后面跑开,穿过来时的缺口时,他好像听见屋里睡觉的老头被吵醒的动静。

    他顾不上什么,一路跑出村口,再跑到桥头去,足足一刻多时,才停下来,掀开上衣,那鸡早就被闷晕过去。

    黝黑娃子喘了会气,才提着那鸡朝某间小店走去。

    “陈娃子,这鸡又是哪来的?”掌柜的瞧见一个小黑娃子风也似地跑进来,知道他指定又是从哪偷东西来了。

    “自家养的。”陈姓孩子赔笑道。“您看看多少钱。”

    “行了,给你五十钱,放下吧。”

    孩子欢天喜地接过钱,又一阵风似地跑了。

    回村的路有些远了。陈娃子瞧见半道上有几个认识的孩子正围在一块打着纸牌,用的是不知道哪捡来的破烂草纸,撕成一片一片的,用手拍打地面,把那薄薄的纸片连着尘土一齐掀起来。

    他停下脚看了好一会,直到觉得下午的风有些冷了,才一个人走开,继续回家了。

    回到村口,一个孩子追上来,陈娃子认出他就是打纸牌那几个人里的其中之一。

    “你咋不跟我们一起玩啊?”他问。

    陈娃说不好意思说自己不好意思,只好回。

    “看你们玩挺好玩的,我不爱玩。”

    “明天我们去河里玩,你要不要来?”

    陈娃子的眼睛迸发亮光。

    “来啊,啥时候。”

    “明天中午,我在村口等着。”

    “成。”

    那娃子一下子跑回去了。

    陈娃子边走边摆弄着口袋里的铜钱,心情大好,来到家门口时,已是黄昏。

    他家是一间久未翻新的草屋,在村里算是不大的,幸好还带有个晒谷子的地方。

    家里好像很热闹,门口摆了一顶半旧不新的暗红色轿子,还有几个抬轿脚夫蹲在一旁,带着些生人勿近的味道。

    陈娃观望了好一会,确定这里的确是自己家,才晃着脑袋进了家门。

    母亲坐在里屋门口,眼见得他回来,顿时眉开眼笑,招呼他过来,又往里头喊。

    “狗子回来啦。”

    半开的屋门齐齐打开,一个头戴着冠帽,身着暗红袍子的男人同他父亲站在一起。

    陈郁生依旧穿着他那破布衣裳,他朝自家儿子道:“这是陈大人。”

    娃子心里盘算着这个陈大人是何许人也,作了一拱手:“见过陈大人。”

    陈大人稍稍点了点头。

    小名狗子的娃子进了屋,看到今日晚饭竟有一锅白粥,两碟子菜,他看了眼父亲。

    陈郁生说:“没事,你先吃饭。”

    娃子拿了碗,慢慢喝着粥。看见那位大人后边站着两名侍卫,娃子只觉如坐针毡。

    “娃子怕生,大人莫怪。”

    那大人同他爹妈坐在一边,说着他听不懂的话。

    “你们家就一个孩子,倒是舍得。”

    陈郁生摇头。

    “没啥舍不舍得的,娃儿吃苦半辈子了。”

    “不同他说些什么?”

    陈郁生还是摇头。

    狗子妈看着正慢慢吃饭的娃子,插嘴道:“大人别看这样毛躁,我娃其实很乖的。”

    “你家娃儿,是命好的。天残,北州十几年寻不到一个。”

    “娃儿进去了,还能想办法留下姓不?”

    陈郁生忽然问。

    “没有先例。”那大人平静道。“你们自己再要一个。”

    陈郁生摇头:“就这样吧。”

    良久。

    陈狗喝完了粥。

    陈郁生把黝黑的娃子塞进陈大人手中,以那股父亲独有的毋庸置疑的语气说。

    “你就随陈大人走。”

    陈狗母亲走进里间,好阵翻找。

    那位大人牵起黝黑娃子的手,带他出了门口,坐上那座半新不新的轿子,往村外去。

    狗子妈拿着给孩子缝制的冬衣出来,顺着陈郁生的目光走出家门,最后只看见抬着轿子远去的四道身影,她口中喃喃。

    “快入冬了,娃儿别冷着。”

    所谓天残,天生无灵台者,无修仙成道之资。

    轿子很大,坐得下陈大人和自己,但是不许掀帘子。

    陈狗发现其实坐轿子也不怎么舒服,有时颠来倒去的,胃里直犯恶心。

    他盯着陈大人那身官服看,看得睡着了。

    他迷迷糊糊地下了轿子,又上了一辆安排好的马车。

    陈狗再睁眼,是更大的轿子,眼前的人从那个陈大人换成了别人,官服从红色变成了玄色,官从小官变成了更大的官。

    我要去哪。陈狗生平第一次想道。

    新的轿子更大,有时更颠簸。

    早饭吃得极好,是白面馒头和辣咸菜,只是没有什么胃口。

    对面新来的大人不说话,有时也走到车头去和人说些事情,陈狗听不清,也听不懂。

    依然是不许掀帘子,不许出车头。

    陈狗数着破布兜里的五十钱,一铜钱一铜钱地,一个不少。

    马车上的时光并不长久,由他数来只是半个月左右。车停了,马夫掀了帘,停在一座陈狗生平未见,巍峨壮阔的城门下。

    城门下人来人往,马车外车马喧嚣,他有些不安。

    不喜言语的大人下了车,帘子垂落下来。透过马车帘子的缝隙望向帘外,那位大人身前站着成排的军卫,还同另一位穿甲胄的大人在说话。

    等了不到半刻,又有一位着官服,白云履的大人到来。

    他们言语了一会,原先的大人回到车上,然后马车驶进了城。

    城里的路很稳,走得却比外边要慢得多。

    那大人忽然开口。

    “小子,进宫了。”

    马车停了,停在离宫门口五里路的地。大人把他交给另一位穿着黑红束衣,腰白玉带的大人,新来的大人似是不满。

    “就穿这样进宫!你就让他穿这身进宫?”

    随了一路的大人俯首认错。

    “这时辰,是要我做个仙法给他换身衣服啊?”

    那大人不说话,从衣袖里掏出两块银子。黑红衣着的大人收着了,才把这黑娃子接过手来。

    “倒霉催的,进了宫我给他换一身去。”

    下一句又是跟陈狗说的。

    “等会跟得紧点,丢了没地找你。“

    陈狗一时鬼使神差,从破衣兜里摸出那一串铜钱,双手好好地给奉上去。

    一下子把乐意收钱的老宦官逗乐了。

    “嘿,这小家伙。“

    老宦官摸了把他的脸,又拍拍他身上的灰。

    “走吧。”

    十岁的陈狗就这样跟着,进了城里的城。

    临国坐拥四州之地,建朝四百年有余,国祚悠久,北临长洱海,西拒庐峰,有天险地利之便。

    临朝天子十余代,历来不喜天上仙人,尤其临朝开国皇帝杨建,虽是受仙人恩惠而开临朝,却留下一句隐秘祖训,要子孙后代宁国祚断绝不可违。

    “杨家后人,不得修仙。”

    自文帝中兴后,临朝天子又有一不成文的传统,便是以天残作宦,据文帝言,此举可以隐藏天子龙气,不为仙人所用。

    朝廷于此开始秘密寻找出生于临朝境内的天残,但是天残此物,据言是同地缺一样,可遇而不可求,时常十来年未寻到一位,有些寻到了,却因各种原因暴死,更遑论于天子登基之年出世的天残。

    很多皇上都是用着前朝留下的天残老宦,慢慢寻到了新的再说。

    听说今年北州一带寻着了太和元年的天残,今朝天子当即升了那处郡守的官,让他亲自把那天残送回都来。

    陈狗进了宫门,跟在老宦官后边,看那一道又一道的宫墙连绵不断,一层又一层的深宫大门往里递进。

    这宫里也太大了。他想。

    宫门的门槛很高,他得先跨过半个身子,再把另外半边身子翻过来,有些吃力。

    一路上的人,都朝他们俯身行礼。他偷偷瞟过这些人一眼,大抵是知道那些人是宫女或是侍卫,可能还有些宫里的匠人。

    陈狗想,这老倌官不小啊。又收起心思,老老实实地在那人后头。

    陈狗来到内殿,听到那人开口吩咐了几句。马上有人来把自己抬走,扔到一口温热的大缸里。几个宫女抓住他的手脚,不由他说话便开始搓洗起来。

    洗了一刻多些,有人送来衣物,先是白色的内衬,再等了半个时辰,送来了一身同老宦官一样的黑底红边束衣,只是没有了那白玉带。立马就有人给他穿上衣服,着黑履,同他送到那老宦官的寝殿安置下来。

    陈狗沾床便睡。

    在马车上何曾睡过一日安慰觉。

    “杨白秋。”老年宦官的寝殿外,不仅站着老宦官,还有一位不请自来的不速之客。

    身穿九爪金龙,神气内敛的临朝天子,阴阳起这位天残老宦来。“朕怎么不知道,大太监这个位置已经换人了。”

    “陛下恕罪,臣罪该万死。”老宦官作势便跪。

    “行了,你那衣服想给谁,迟早的事朕懒得管。”皇帝摆手。

    “朕只是好奇,这小子哪来的福分?”

    老宦官微笑拱手,从袖子里摸出陈狗“孝敬”的那串钱。

    “臣贪墨了他的钱财。”

    临朝天子觑了一眼。

    “就这点钱?”

    “陛下,这就是那孩子的全部了。”

    老宦官又把钱收回袖子。

    “好自为之。”圣上抛下一句,便回宫了。

    古来宦者皆孤独。

    今日老人看新人。

    宫里没什么好的。陈狗想。规矩多,人多,势利眼多。

    穿上那身衣服,巴结的人就会自己拱上来。

    老宦官让他随皇家子弟一齐去国子监读书,就读那四书五经,而且要背,中途不能错一个字,但不求理解,不求读书读得明白。

    陈狗喜欢读书,起码比在宫里,看人下菜碟,处处不自在强。

    后来读书,知晓了那种感觉由来,唤作不自由。

    老宦官问他学了什么,他一向是脱口而出,背书快过说话的。这倒不是天赋,是国子监下学,若是不会背,陈狗就赖在学堂,一遍一遍地念。

    老宦官不时抽查抽背,也从未有过岔子。

    后来学的是十六史,一样慢慢念,使劲背,连老宦官都看不下去,让他缓缓。再后来是诗词文章,先人著作。

    翌年初雪夜,老宦官问过他,为何这么拼命读书。

    陈狗说:“我爹娘就是没有读过书的,乡下人。”

    老宦官露出从没有过的温柔神色,摸着陈狗的额头问:“那时候是不是很想掀开马车帘子?”

    陈狗摇头。

    “爹娘对我很好。”

    “我不想回家,家里没钱,爹娘养不起我。”

    当了二十四年大太监的老宦官,一时无言。

    金银财帛,美人走狗,御赐玉带,宦权朱戒,竟全都送不出去。在那孩子面前,他身无余物。

    “想吃啥。”他问。

    “烤地瓜。”陈狗说。

    于是一道旨意顷刻间辗转宫中数十殿。

    御膳房翻遍了,也没有地瓜此物,接着连太医署也寻遍了,都没有。最后是在一个刚入宫的才人那里找着那么一小筐子的乡下特产,地瓜。

    宫里下着小雪,金碧辉煌的大殿里,精刻细工,鎏金映碧的暖炉下,烧着十两银子半斤的银霜炭,里面突兀地埋着几块地瓜。

    陈狗坐在炉边,搓起手来。

    老宦官静看着他,便觉得这冷清的大殿里多了几分人味。

    太和十二年秋,北州黄水城大旱,其周围诸多郡县皆患饥荒,饿殍遍野,人竟相食。

    前任北州悲秋郡太守卢玄请命赈灾,上允之。

    赈灾未果,灾民或死或逃者,十之八九。

    卢玄连降三级,调任青州一县县令。

    陈郁生及其妻子,皆死于这场饥荒。

    赐名杨白秋的老宦官心如明镜,望着如今已经改名杨延的小宦官,发了愁。

    “延儿,陪爹走走。”

    一老一少如当年入宫一样,四处晃悠。

    “爹,有心事?”不再叫陈狗的小宦官问。

    “没事。”

    天残啊,有它的宿命所在,不在这宫墙内外。

    在这鳏寡孤独四字里。

    老宦官忽然停下来,对那陈狗说。

    “太祖武皇帝的书,你可看过?”

    “看过一点。”

    “那爹考考你,太祖武皇帝说过一句人生苦短,后面那句是什么?”

    陈狗想了一下。

    “人生苦短,譬如朝露。”

    他背道。

    “好好记着。”

    “何以解忧,唯有杜康。”

    陈狗默默背着。

    太和二十二年,天残老宦,大太监杨白秋病逝。

    临朝天子下旨追封其司礼太监,赐坐辇。

    新大太监,天子近侍,由御林卫杨延接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