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偷得先生半本书（下）
诸多大道之中，文道无论在天上天下，风评都极好。
先不提功业福德之说，常见的仙道忌讳，无非是同道中人易起道争。同境之内，两人一见面就要论道之事，不少，而且无法禁止，唯独文道例外。文道中人，单就跨越天关一事，便少不了给文道诸多光阴长河中留名的先贤圣人磕头，更别提此道讲究先来后到。哪怕你是万中无一的文道天才，五百年修得仙尊证位，碰到普普通通，兢兢业业写了半辈子书的千年老真人，也得好好行礼，叫一声先生再说。
这事，有过先例，录在万洲仙史里，至今依旧是文道仙人的一件美谈。
槎梧真人的霁月书院，专门修有一间院子给诸位先贤塑像上香，居在主位受祀的，既不是开文道千万年仙路的文道至圣，也不是四万年前那位文运共一石，天上天下各占一斗，文道倒欠我一斗的九斗文圣，而是那位被称作“先生的先生”的上古圣贤，道号景纯的文仙。
老真人每逢三月初七，便要来先贤祠上三炷香，恭恭敬敬。
按辈分来说，槎梧真人还真和这位景纯文仙有些关系。当年还未得道，本名柳昼的炼气修士拜师的是杨洲书画仙人邓不昌，邓不昌的恩师是执恪真人肖麓，执恪真人的先生，又是中洲有名有姓的禹阳真人，禹阳真人则是中洲书院一脉的血脉传承，而中洲书院的开山祖师，便是景纯仙人的学生，先天有气的浮世仙尊。
现仙界文道一途，几乎都认同中洲书院万年来之于文道繁荣作出的无可置疑的奉献与功绩。故而中洲书院祖师，也被叫做文道后辈所有人的先生，那么那位浮世仙尊的先生，自然就是先生的先生了。
要是光从这点较真，槎梧真人的头还算是磕少了，那位先贤祠的主祀，该叫“先生的先生的先生的先生...”。
今年的三月初七，老真人搬来一尊新的圣贤塑像，作为陪祀的陪祀，置于先贤祠最边上，得受香火。
是那空有准仙尊修为，于甲辰年仙去的见忘真人。
大哥不知道抽了什么风，非说他们村小河是下游，水浅，钓不着大鱼，硬拉着他要跑到好远的上游去。
他家里父母本来是不肯的，就他这么一个独子。大哥还是那句简单的我有钱，然后从袖子里一贯钱一贯钱地往外扔，硬生生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他买走了，还买得他父母在后边春风满面地同他们道别。
赵文很无奈，但是大哥真的很有钱。
“哥，你有地图么，我不知道这河上游在哪。”
“简单，跟着水流往前走不就行了。”
“啊？”少年郎又啊了一声。
“不是哥，那得走多远啊？”
成缘无所谓道。
“怕啥，反正我有钱。”
小河自然是小河，可溯游而上绝非易事。成缘很无所谓，走路而已。
赵文看着大哥，真不明白大哥一介凡人，怎么能说走就走得这么轻易，就算有钱，那就什么都不怕么？
赵文不敢问。
走了半天，赵文终于问了一个仙二代成缘从没想过的问题。
“哥，我们吃什么？”
被槎梧真人誉为大道苦等此人久矣的男人边走边挠头。
“呃...”
自从跟了先生修道，好像越来越容易忘事了。这小子是个凡人来着。
然后他指着面前这条源远但流长的小河，回道。
“吃鱼？”
“哥，咱也钓不上啊。”
尽管来之前大哥给他也一并买了鱼钓之物，但他对自己和大哥的钓鱼手法实在没有一点信心。
“你不是说能在河里捉鱼。”
赵文一拍脑袋，觉得这位大哥，百分百来自什么巨富之家。
“哥，我有点想回去了。”
少年郎没让那位大哥听见，用极其小的声音自语道。
然后他便下去捉鱼了。
赵文回来时，大哥已经捡好了树枝干草，架好了火堆。少年是没想到一点生活常识没有的大哥还会捡柴望风生火，他从鱼篓里倒出捉到的小鱼虾。
“哥，三条鱼，咱分着吃吧。”
“你来。”成缘很自然地让出位置。
“哥，你别告诉我，你会生火不会烤鱼。”
成缘有点尴尬地笑笑。
大哥有钱，但大哥不会做饭。
仙人以汲取天地灵气为生，很难饿着，成缘吃不吃东西都无所谓，但人家孩子不行。
赵文烤好了三条鱼，大哥给他分了两条。
少年郎饿坏了，没发觉大哥的鱼只装模作样地吃了几口就扔给自己。三只不大不小的草鱼都进了他肚子。
大哥和少年躺在河边用枯树叶临时堆起的床铺，仰面朝天。
赵文很快就睡着了。
成缘望着天边大月，心里想的却是先生会不会也在想我。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第四天晌午，终于在小河前方见到一间村子。
赵文瞬间泪流不止，好像这几天受的苦都值了。
“哥，有人了。”
“吃饭去。”
西湾村村民看到一个衣衫破烂的少年往村子里飞奔，见面张口第一句就是：“大姨，你们这最好的客栈在哪。”
“村东口第一间就是。”
那人念叨着谢谢就跑开了。
后边跟来一个白衣挽袖的男子。
“我那小弟不懂事，见笑。”
西湾村大娘时觉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般气质的男子。
西湾村东门客栈。
负责给钱的大哥是随便的，负责吃白食的倒是在点菜，客栈伙计在一边卖力记着。
点了半天，成缘看不下去了，拦住好像饿昏头了的少年。
“赵文，大哥要跟你讲些道理了。”
成缘无意识地直起身板，面上严肃。
“你点多了，铺张浪费，这没什么，大哥有钱。”
“我付账，你自作主张点菜，这也无所谓，大哥乐意。”
“但先生同我讲过，一个人骤然暴食，肯定是消化不了，咽不下，吐不出来。”
“你若是吃坏了身体，影响了前程，大哥要怎么同你家里人交代，怎么对的起你呢。”
赵文楞楞地看着大哥，那身白衣流光溢彩，很刺眼。
“赵文，所以大哥想说的是，做人要有度，这个度不能在别人身上，只能在你自己心上。”
“听懂了？”
少年傻傻点头。
成缘身子往后一瘫，说：“伙计，这小子点的全部不算，要一大份白粥，一份上汤菜，一份烧鹅。”
“客官，我们这没有烧鹅了。”
“不会去买？都说了我有钱。”
伙计被他这份既讲道理又不讲道理的气度惊住，赶紧去请示掌柜的。
掌柜让他赶紧去村里现买一只回来，溢价多少不用管，反正那人会给钱的。
成缘看着好像做了错事，低着头不敢说话的少年。
“跟你说过，大哥不止有钱，还有理。我先生也经常说不过我。”
成缘管伙计要了一壶黄酒，不用温，要凉的。
他倒了一大碗给自己，又给那少年倒上一碗，而后凑到少年耳边轻声道：
“我先生不让我去青楼，还不让我喝酒，不过没事，改天带你小子去点花魁。”
“喝点不？”这句是正常声音大小。
赵文抬起头来，大哥已经仰脖子干了一碗。
少年喝了一口，便皱眉。
其实他想说，不是，大哥，你有钱不点些好酒酿，光点土酒啊。
成缘没看他，慢慢喝着土酒。
先生，教人好累，早知道还是让先生来教了。
槎梧真人又在翻那本薄薄的书。
当初应许仙尊带着那孩子过来认先生，槎梧真人是百般不同意的。
一来自己才疏学浅，怕误了孩子仙途，二来确实也不想跟一位脚踩大陆的仙尊扯上因果。收了学生事小，大的是背后少不得被文道天上人戳脊梁骨，说他有失文人风骨，靠上仙尊大树了。
何况那孩子是方寸天予，灵台通明。
后来仙尊又来了数次，非说是自己孩子不知为何甚是仰慕真人，是孩子求着他来拜师的。那不可能说谎的孩子竟然也点头，一副先生不认我这个学生便不走的架势。
老真人这才点头，背地里跟仙尊谈上了买卖。应许仙尊也只管点头，一概答应下来。
买卖的其中之一就是这本薄薄的《别天下书》，是见忘真人生前真迹，可以见得老真人是相当敬重这位最像“先生的先生”的近代文仙了。
老真人翻这本书，都是轻轻地，像是怕损坏真迹。其实仙纸都是水火不侵，万折不皱的。
他读得很慢，更像一个学生在拜读先生的作品。
老真人，老先生，也是老学生。
每逢读此书时，老学生也会老眼悲戚，落泪不止。
小河水流愈发地快，已经走了足足八天。赵文心里记着日期，买的干粮也剩的不多。
“小子，看。”
大哥指着不远处，那是一条很宽的大河，自家村子的小河不过是它分出的一条支流。
做了很久的梦在近处，总是不敢相信的。
赵文一直等到走到它面前，被那大河巨大的湍流声震得发抖，才感觉到这是一条他生平见过最大最宽最长的河。
他大声喊，怕声音被大河盖过。
“哥，真到了，这是哪？”
成缘也大声回复：“不知道。”
“哥，这里铁有鱼。”
大哥捧起一把大河河水，浇在自己身上。又捧起一把拍在他脸上，给他擦了擦脸。
少年忽地开心起来，想要摸到大河湍流溅起的水雾。
不管以后多少年，少年都会记得这一刻。
因为自由的风从大河对岸吹来，刮到了小河远处。
成缘把手放进大河中，感受着湍流。
良久，少年的风也吹累了，一屁股坐下来。
成缘却问他：“还走不走？”
“啊？哥，还去哪啊？”
“大河下游啊，那儿肯定有人。”
“这儿不行吗。”赵文还想休息。
“你想饿死在这的话，也行。”
少年郎再一次嘀嘀咕咕地起身，拖起因长途跋涉疲惫不堪的身体，跟在大哥后边。
凡人，说到底也是很可爱的。成缘再度想道。
不由分说地，少年被他背在背上。
少年有些恍惚，记忆这条长河上，穿越十年光阴，大哥背起他时的那个眼神同长河里父亲背上哭闹的他去田里农作时的目光重合在一起。
这位背景最硬的仙二代卸下一身修为，不剩一点灵力，化作一位凡人。见他背起一个凡人少年，向大河下游走去。
少年几个呼吸间便昏睡过去。
大哥微笑着，天地于他们身后变色。
凡人和凡人，前辈与后辈，我心即天心。
霁月书院的真人心有所感，走出书院，便天地有异象突发。
而后云别洲一洲山水齐鸣。
槎梧真人挥手掩去天象，长叹一口仙气，后以心声唤道。
许苑，你家小子比你强多了。
“那肯定，文道老头....”这回是应许仙尊自己没说下去。“发生了什么？”
“你家小子，刚刚受天地冠字。”
“诶呀，这孩子。您瞧瞧，我这也没有兆头，没来得及给先生准备贺礼。”
应许仙尊分化一道仙身而来，瞬息跨越九洲百万里之地。
瞧见的是老真人半喜半忧的面容。
许苑心知不妙。
老真人又一瞬间换成一副慈祥面孔。
“不问问你家孩子冠得什么字？”
“请老先生赐教。”
“是见忘准仙尊仙去之后，还给天地的‘忘’字。”
许苑催动仙身，几欲速走，还是被老真人先一步拦住了。
“先生莫不是在说笑？”许苑说。
“学生冠字了，我这个做先生的自然高兴。”
“呵呵，呵呵。”应许仙尊赔笑道。
“可许大仙尊欠的账，不知该怎么还呢？”
所谓的课业费，除了那本《别天下书》真迹和中洲书院诸位圣贤的真名录，还有见忘真人仙去之后所遗四字，一字不少。
见、忘、静、心。
好小子，你这可偷了自家先生半本仙书。
老真人很是欣慰。
赵文睁眼，发觉自己躺在一片草地上，好似做了一场大梦。
四周有雾，身边是白茫茫的天地。
赵文左右四顾，没找到大哥的身影，他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幸好见着那条大河还在。
头痛，积压了数天的劳累一下子无法缓解。
他忽然有些害怕，之前所经一切都是幻觉。
已经，不想再走了。他想。
天色微亮，薄雾正缓缓散去。
成缘拨开清晨的朝雾，朝他走了过来。
“哥？你去哪了。”
“给你买早饭啊。”成缘把一袋子包子扔给他。
“哥，这是哪？”
“昨天不是都说了，大河下游。”
“哥，你走得这么快啊。”
少年大口吃起包子，噎着了便凑近大河边喝上一口河水。
吃饱喝足后，赵文又问。
“哥，咱这河到底叫啥？这又是哪的地界。”
“不知道，我没问。”
“哥，你又忘了。”赵文眼神幽怨。
“没有啊，为什么要执着于名字呢。”成缘从袖里掏出这么久以来都没用上的鱼钓之物，一件件扔出来。
“它可以是任何一条河，可以叫什么名字都行，只要你来过，记住，它就是留在你心里的河。所以我不在乎它叫什么。”
“不是哥，咱别整虚的，不知道这是哪我们咋回去啊。”
“你大哥有钱。”
“有钱有啥......”赵文这才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哥，不是，你那时候怎么不让咱们直接坐马车来啊？”
“俗了，你也俗了。”成缘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坐马车怎么能见到这一路的风景。”
“雅事，像茶，自然要慢慢细品。”
少年郎生无可恋地躺下。
“你是真不累啊哥。”
“如果不带上你的话，应该挺累的。”
成缘说着真话，听着倒像在阴阳。
一根鱼竿砸在少年脸上。
“别躺了，来陪你大哥钓鱼。”
一条大渎，横穿一座云别洲，汇入南海，得名别洲大渎，也叫云渎。传说云渎有身长千尺的蛟龙伏渊，天下民间又唤其作，伏龙河。
先不提功业福德之说，常见的仙道忌讳，无非是同道中人易起道争。同境之内，两人一见面就要论道之事，不少，而且无法禁止，唯独文道例外。文道中人，单就跨越天关一事，便少不了给文道诸多光阴长河中留名的先贤圣人磕头，更别提此道讲究先来后到。哪怕你是万中无一的文道天才，五百年修得仙尊证位，碰到普普通通，兢兢业业写了半辈子书的千年老真人，也得好好行礼，叫一声先生再说。
这事，有过先例，录在万洲仙史里，至今依旧是文道仙人的一件美谈。
槎梧真人的霁月书院，专门修有一间院子给诸位先贤塑像上香，居在主位受祀的，既不是开文道千万年仙路的文道至圣，也不是四万年前那位文运共一石，天上天下各占一斗，文道倒欠我一斗的九斗文圣，而是那位被称作“先生的先生”的上古圣贤，道号景纯的文仙。
老真人每逢三月初七，便要来先贤祠上三炷香，恭恭敬敬。
按辈分来说，槎梧真人还真和这位景纯文仙有些关系。当年还未得道，本名柳昼的炼气修士拜师的是杨洲书画仙人邓不昌，邓不昌的恩师是执恪真人肖麓，执恪真人的先生，又是中洲有名有姓的禹阳真人，禹阳真人则是中洲书院一脉的血脉传承，而中洲书院的开山祖师，便是景纯仙人的学生，先天有气的浮世仙尊。
现仙界文道一途，几乎都认同中洲书院万年来之于文道繁荣作出的无可置疑的奉献与功绩。故而中洲书院祖师，也被叫做文道后辈所有人的先生，那么那位浮世仙尊的先生，自然就是先生的先生了。
要是光从这点较真，槎梧真人的头还算是磕少了，那位先贤祠的主祀，该叫“先生的先生的先生的先生...”。
今年的三月初七，老真人搬来一尊新的圣贤塑像，作为陪祀的陪祀，置于先贤祠最边上，得受香火。
是那空有准仙尊修为，于甲辰年仙去的见忘真人。
大哥不知道抽了什么风，非说他们村小河是下游，水浅，钓不着大鱼，硬拉着他要跑到好远的上游去。
他家里父母本来是不肯的，就他这么一个独子。大哥还是那句简单的我有钱，然后从袖子里一贯钱一贯钱地往外扔，硬生生在光天化日之下把他买走了，还买得他父母在后边春风满面地同他们道别。
赵文很无奈，但是大哥真的很有钱。
“哥，你有地图么，我不知道这河上游在哪。”
“简单，跟着水流往前走不就行了。”
“啊？”少年郎又啊了一声。
“不是哥，那得走多远啊？”
成缘无所谓道。
“怕啥，反正我有钱。”
小河自然是小河，可溯游而上绝非易事。成缘很无所谓，走路而已。
赵文看着大哥，真不明白大哥一介凡人，怎么能说走就走得这么轻易，就算有钱，那就什么都不怕么？
赵文不敢问。
走了半天，赵文终于问了一个仙二代成缘从没想过的问题。
“哥，我们吃什么？”
被槎梧真人誉为大道苦等此人久矣的男人边走边挠头。
“呃...”
自从跟了先生修道，好像越来越容易忘事了。这小子是个凡人来着。
然后他指着面前这条源远但流长的小河，回道。
“吃鱼？”
“哥，咱也钓不上啊。”
尽管来之前大哥给他也一并买了鱼钓之物，但他对自己和大哥的钓鱼手法实在没有一点信心。
“你不是说能在河里捉鱼。”
赵文一拍脑袋，觉得这位大哥，百分百来自什么巨富之家。
“哥，我有点想回去了。”
少年郎没让那位大哥听见，用极其小的声音自语道。
然后他便下去捉鱼了。
赵文回来时，大哥已经捡好了树枝干草，架好了火堆。少年是没想到一点生活常识没有的大哥还会捡柴望风生火，他从鱼篓里倒出捉到的小鱼虾。
“哥，三条鱼，咱分着吃吧。”
“你来。”成缘很自然地让出位置。
“哥，你别告诉我，你会生火不会烤鱼。”
成缘有点尴尬地笑笑。
大哥有钱，但大哥不会做饭。
仙人以汲取天地灵气为生，很难饿着，成缘吃不吃东西都无所谓，但人家孩子不行。
赵文烤好了三条鱼，大哥给他分了两条。
少年郎饿坏了，没发觉大哥的鱼只装模作样地吃了几口就扔给自己。三只不大不小的草鱼都进了他肚子。
大哥和少年躺在河边用枯树叶临时堆起的床铺，仰面朝天。
赵文很快就睡着了。
成缘望着天边大月，心里想的却是先生会不会也在想我。
两人一路走走停停，第四天晌午，终于在小河前方见到一间村子。
赵文瞬间泪流不止，好像这几天受的苦都值了。
“哥，有人了。”
“吃饭去。”
西湾村村民看到一个衣衫破烂的少年往村子里飞奔，见面张口第一句就是：“大姨，你们这最好的客栈在哪。”
“村东口第一间就是。”
那人念叨着谢谢就跑开了。
后边跟来一个白衣挽袖的男子。
“我那小弟不懂事，见笑。”
西湾村大娘时觉这么多年，从没见过这般气质的男子。
西湾村东门客栈。
负责给钱的大哥是随便的，负责吃白食的倒是在点菜，客栈伙计在一边卖力记着。
点了半天，成缘看不下去了，拦住好像饿昏头了的少年。
“赵文，大哥要跟你讲些道理了。”
成缘无意识地直起身板，面上严肃。
“你点多了，铺张浪费，这没什么，大哥有钱。”
“我付账，你自作主张点菜，这也无所谓，大哥乐意。”
“但先生同我讲过，一个人骤然暴食，肯定是消化不了，咽不下，吐不出来。”
“你若是吃坏了身体，影响了前程，大哥要怎么同你家里人交代，怎么对的起你呢。”
赵文楞楞地看着大哥，那身白衣流光溢彩，很刺眼。
“赵文，所以大哥想说的是，做人要有度，这个度不能在别人身上，只能在你自己心上。”
“听懂了？”
少年傻傻点头。
成缘身子往后一瘫，说：“伙计，这小子点的全部不算，要一大份白粥，一份上汤菜，一份烧鹅。”
“客官，我们这没有烧鹅了。”
“不会去买？都说了我有钱。”
伙计被他这份既讲道理又不讲道理的气度惊住，赶紧去请示掌柜的。
掌柜让他赶紧去村里现买一只回来，溢价多少不用管，反正那人会给钱的。
成缘看着好像做了错事，低着头不敢说话的少年。
“跟你说过，大哥不止有钱，还有理。我先生也经常说不过我。”
成缘管伙计要了一壶黄酒，不用温，要凉的。
他倒了一大碗给自己，又给那少年倒上一碗，而后凑到少年耳边轻声道：
“我先生不让我去青楼，还不让我喝酒，不过没事，改天带你小子去点花魁。”
“喝点不？”这句是正常声音大小。
赵文抬起头来，大哥已经仰脖子干了一碗。
少年喝了一口，便皱眉。
其实他想说，不是，大哥，你有钱不点些好酒酿，光点土酒啊。
成缘没看他，慢慢喝着土酒。
先生，教人好累，早知道还是让先生来教了。
槎梧真人又在翻那本薄薄的书。
当初应许仙尊带着那孩子过来认先生，槎梧真人是百般不同意的。
一来自己才疏学浅，怕误了孩子仙途，二来确实也不想跟一位脚踩大陆的仙尊扯上因果。收了学生事小，大的是背后少不得被文道天上人戳脊梁骨，说他有失文人风骨，靠上仙尊大树了。
何况那孩子是方寸天予，灵台通明。
后来仙尊又来了数次，非说是自己孩子不知为何甚是仰慕真人，是孩子求着他来拜师的。那不可能说谎的孩子竟然也点头，一副先生不认我这个学生便不走的架势。
老真人这才点头，背地里跟仙尊谈上了买卖。应许仙尊也只管点头，一概答应下来。
买卖的其中之一就是这本薄薄的《别天下书》，是见忘真人生前真迹，可以见得老真人是相当敬重这位最像“先生的先生”的近代文仙了。
老真人翻这本书，都是轻轻地，像是怕损坏真迹。其实仙纸都是水火不侵，万折不皱的。
他读得很慢，更像一个学生在拜读先生的作品。
老真人，老先生，也是老学生。
每逢读此书时，老学生也会老眼悲戚，落泪不止。
小河水流愈发地快，已经走了足足八天。赵文心里记着日期，买的干粮也剩的不多。
“小子，看。”
大哥指着不远处，那是一条很宽的大河，自家村子的小河不过是它分出的一条支流。
做了很久的梦在近处，总是不敢相信的。
赵文一直等到走到它面前，被那大河巨大的湍流声震得发抖，才感觉到这是一条他生平见过最大最宽最长的河。
他大声喊，怕声音被大河盖过。
“哥，真到了，这是哪？”
成缘也大声回复：“不知道。”
“哥，这里铁有鱼。”
大哥捧起一把大河河水，浇在自己身上。又捧起一把拍在他脸上，给他擦了擦脸。
少年忽地开心起来，想要摸到大河湍流溅起的水雾。
不管以后多少年，少年都会记得这一刻。
因为自由的风从大河对岸吹来，刮到了小河远处。
成缘把手放进大河中，感受着湍流。
良久，少年的风也吹累了，一屁股坐下来。
成缘却问他：“还走不走？”
“啊？哥，还去哪啊？”
“大河下游啊，那儿肯定有人。”
“这儿不行吗。”赵文还想休息。
“你想饿死在这的话，也行。”
少年郎再一次嘀嘀咕咕地起身，拖起因长途跋涉疲惫不堪的身体，跟在大哥后边。
凡人，说到底也是很可爱的。成缘再度想道。
不由分说地，少年被他背在背上。
少年有些恍惚，记忆这条长河上，穿越十年光阴，大哥背起他时的那个眼神同长河里父亲背上哭闹的他去田里农作时的目光重合在一起。
这位背景最硬的仙二代卸下一身修为，不剩一点灵力，化作一位凡人。见他背起一个凡人少年，向大河下游走去。
少年几个呼吸间便昏睡过去。
大哥微笑着，天地于他们身后变色。
凡人和凡人，前辈与后辈，我心即天心。
霁月书院的真人心有所感，走出书院，便天地有异象突发。
而后云别洲一洲山水齐鸣。
槎梧真人挥手掩去天象，长叹一口仙气，后以心声唤道。
许苑，你家小子比你强多了。
“那肯定，文道老头....”这回是应许仙尊自己没说下去。“发生了什么？”
“你家小子，刚刚受天地冠字。”
“诶呀，这孩子。您瞧瞧，我这也没有兆头，没来得及给先生准备贺礼。”
应许仙尊分化一道仙身而来，瞬息跨越九洲百万里之地。
瞧见的是老真人半喜半忧的面容。
许苑心知不妙。
老真人又一瞬间换成一副慈祥面孔。
“不问问你家孩子冠得什么字？”
“请老先生赐教。”
“是见忘准仙尊仙去之后，还给天地的‘忘’字。”
许苑催动仙身，几欲速走，还是被老真人先一步拦住了。
“先生莫不是在说笑？”许苑说。
“学生冠字了，我这个做先生的自然高兴。”
“呵呵，呵呵。”应许仙尊赔笑道。
“可许大仙尊欠的账，不知该怎么还呢？”
所谓的课业费，除了那本《别天下书》真迹和中洲书院诸位圣贤的真名录，还有见忘真人仙去之后所遗四字，一字不少。
见、忘、静、心。
好小子，你这可偷了自家先生半本仙书。
老真人很是欣慰。
赵文睁眼，发觉自己躺在一片草地上，好似做了一场大梦。
四周有雾，身边是白茫茫的天地。
赵文左右四顾，没找到大哥的身影，他试探着往前走了几步，幸好见着那条大河还在。
头痛，积压了数天的劳累一下子无法缓解。
他忽然有些害怕，之前所经一切都是幻觉。
已经，不想再走了。他想。
天色微亮，薄雾正缓缓散去。
成缘拨开清晨的朝雾，朝他走了过来。
“哥？你去哪了。”
“给你买早饭啊。”成缘把一袋子包子扔给他。
“哥，这是哪？”
“昨天不是都说了，大河下游。”
“哥，你走得这么快啊。”
少年大口吃起包子，噎着了便凑近大河边喝上一口河水。
吃饱喝足后，赵文又问。
“哥，咱这河到底叫啥？这又是哪的地界。”
“不知道，我没问。”
“哥，你又忘了。”赵文眼神幽怨。
“没有啊，为什么要执着于名字呢。”成缘从袖里掏出这么久以来都没用上的鱼钓之物，一件件扔出来。
“它可以是任何一条河，可以叫什么名字都行，只要你来过，记住，它就是留在你心里的河。所以我不在乎它叫什么。”
“不是哥，咱别整虚的，不知道这是哪我们咋回去啊。”
“你大哥有钱。”
“有钱有啥......”赵文这才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哥，不是，你那时候怎么不让咱们直接坐马车来啊？”
“俗了，你也俗了。”成缘脸上露出神秘的微笑。“坐马车怎么能见到这一路的风景。”
“雅事，像茶，自然要慢慢细品。”
少年郎生无可恋地躺下。
“你是真不累啊哥。”
“如果不带上你的话，应该挺累的。”
成缘说着真话，听着倒像在阴阳。
一根鱼竿砸在少年脸上。
“别躺了，来陪你大哥钓鱼。”
一条大渎，横穿一座云别洲，汇入南海，得名别洲大渎，也叫云渎。传说云渎有身长千尺的蛟龙伏渊，天下民间又唤其作，伏龙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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