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丢了魂

    1987年9月，贺阳上大学了。陈笛不知道他具体哪一天走的，也不知道他考了哪所大学，学什么专业。陈笛只知道贺阳去的城市是西安，距离湖城将近1000公里。这些都是听妈妈说的，但是妈妈并没有说得很详细，陈笛更不好意思问。其实自从开学前两天陈笛强硬地拒绝妈妈找贺阳给她辅导物理题之后，她就再也不敢提有关贺家的任何事。所以等妈妈提起贺阳已经去西安上大学时，九月已经过了十天了。

    陈笛忍不住又恨自己，辅导物理题的那件事实在是自己不应该。其实第二天睡醒，她就后悔自己昨天莫名地犯轴。但事已至此，她也没有脸跟爸妈说昨天考虑不周，做得不对，今天请贺阳来教自己。但她却因为一时嘴硬，错过了一个近距离接触贺阳，和他说话的机会。那时候陈笛刚升入高二，每天上学放学的路上再也看不见那青春帅气的身影，再也没有那张俊朗英气的脸回过头来朝着身后的她看几秒，再转回头去。她等车和坐车时再也不用刻意地和那个人保持着距离，她在附中的校园里再也看不到那个穿着跨栏背心和短裤朝着操场奔去的运动健将。

    那段时间，陈笛好像是丢了魂。每天上学放学，她不由自主地在路上寻找，寻找那个她从初二到高一整整注视了三年的背影。那三年里，这个背影穿过海魂短袖衫、白色长袖衬衫、豆绿色的毛衣、浅咖色夹克、蓝色击剑服、蓝黑色羽绒服，那个挺拔的背影总是走在她前面一两百米的地方，像面飘扬的旗帜，引领着她一路追随，一路膜拜。而现在，陈笛觉得自己的世界变成了空城，她的心一片虚无。虽然她以她的年龄，根本不知道虚无两个字确切的含义和应用场景，就像大人们说小孩子没有腰一样。可陈笛似乎除了这两个字之外找不到任何可以形容自己的状态的词。

    高二年级文理分科时，班级做了新的调整，陈笛原来的几个好朋友学了文科，新学期就和她不在一个班级了。那几个女孩子下课来找她聊天，她却没有多少兴致。班级从其他班级调过来了几位同学，陈笛也懒得结识交往，不慎在班级留了一个高冷孤僻的印象。高二课程除了语数外，还聚焦理化，而陈笛却无心听爸爸意见，多花点心思在自己略略薄弱的物理课上，好像对物理有了些阴影似的。其实也不光是物理，其他科目也一样，陈笛上课时出现了神思不属，大脑游移的情况。开学第一次月考，总成绩就退步了。

    爸爸还没有来得及训陈笛，她又生病了。表现就是皮肤奇痒，起初是手背，然后是胳膊，面部和后背，连片的红疹、水肿，还伴着低热。去学校找了校医，校医说就是过敏，开了扑尔敏。陈笛吃完就睡着了，白天趴倒在课堂上，晚上回家也睁不开眼睛写作业。但是要不吃药，则痒得撕心裂肺，只能不停地挠，挠得手背、胳膊全都出血了，还是痒得受不了。那些天，陈笛可谓痛不欲生。后来妈妈只好请了假带她去湖城最好的医院找主任看，诊断为多形性红斑，开了一大堆的药，口服、外用，又折腾了近一个月才好。至于病因，谁也说不清楚。妈妈说可能是秋凉天气转换不适应。爸爸说也许是被大人强迫上了理科班，心里抵抗，身体也跟着闹事。只有陈笛自己觉得这就是身心虚无的一种表现。她的世界少了重要的、美好的、珍贵的一部分，就是残缺，就是空洞，就是虚无，而这种虚无借助身体的痛苦来呈现。

    十五岁的陈笛并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那么多胡思乱想和奇谈怪论，她只坚信她高二以来缺失的东西正在以其他方式填补，比如生病，成绩下滑，比如朋友减少。这就是虚无。陈笛傻傻地自圆其说。她渐渐习惯了目光前望时，马路回她以空，侧耳静听时，隔墙回她以默。唯有晚上她独自坐在课桌前，那张英气逼人的脸就映在她的书本上。一双又黑又粗的剑眉微挑着，两只眼睛睁得很大，两片薄唇好像在说话。他说的是什么？是质问，陈笛你怎么回事？是关心，陈笛你怎么了？抑或是挑衅，陈笛，我都是大学生了，你还是个小屁孩，你成绩都下滑了，还能上大学么？

    爸爸也是这么说的。陈笛生病期间，又赶上了期中考试。自然成绩比月考还差，一下子甩出了班级的二十名之外。鉴于陈笛的身体和情绪状态，爸妈倒是没有当面说她，但有一次她听到了父母的谈话，其中有一句就是“实在不行，明年去当兵也可以，在部队还有机会考军校。”陈笛听到这句话，心里打了个激灵。她哀伤地想，不知从哪一刻起，爸妈开始对自己放低了标准，他们不奢望我考上大学，不再把我与贺阳相提并论了？他们一定对我失望至极吧？

    从初二转进附中以来，陈笛每天两三次在家到学校的路上默默跟着贺阳。上完了初二，升入初三，她始终保持优异成绩。中考时，她赢过三分之二的本校同学和周边数个中学的考生，平稳考进附中高中部，在高一年级还稳居年级前二十名。这三年，陈笛长高了，特别是高一这一年，她一下子蹿了十来厘米，体检的时候，量出了163的身高，在班级里再也不坐前三排了。她的身体开始发育，小小的瓜子脸红润白皙了很多，身形再也不像一根直上直下的细竹竿，大家都说她越长越漂亮。她在学校越来越引人注目，收到男孩子的情书，小纸条越来越多。但这些，都不是陈笛最关注的，她心里的那个亘古不变的美好风景就是那个优秀俊朗的学长一直走在她前面，她保持着恒定的距离跟在他身后，而在这条上学的路上，他们是默不作声又心有灵犀的相伴同行的关系。虽然她上了高二以后，贺阳上了大学，不在她家隔壁，不在大院，不在附中，不在上学的路上，但陈笛从来不怀疑自己和他是一个层级的，她心里坚信贺阳只是先跑到了终点，自己还在前行的路上。而今天父母的话竟好像一盆冷水从头浇下来，从头皮渗入了大脑，直达她的脑细胞和中枢神经。把她和贺阳划分为不同的群体，那是陈笛极其不愿的。

    从高二第一学期期中考试之后的那个深秋开始，陈笛再没有给父母批评她、替她担忧的机会。她用尽了最大的力气把自己唤醒，强迫自己专注学习，减少胡思乱想，让自己还了魂，把那种难以描述的虚无状态转化为应对普通日常生活的充实。只是她改变了一些习惯，早上提前半小时起床，跑去大院西边的树林背书。那是以前贺阳每天早上学习的地方，以前她不肯去那里是担心迎面遇上贺阳脸红难为情。对此爸妈没有觉得奇怪，反到支持陈笛像贺阳一样用功，妈妈还说那片树林空气好，又安静，是适合学习背书的风水宝地。每天下午自习课之前的那个课间，陈笛雷打不动地去操场，沿着跑道外围散步。她知道以前贺阳曾在这里跑步、打球、参加运动会的比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