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玄幻奇幻 » 射天白鹿 » 第7章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第7章 烈火烹油,鲜花着锦

    及冠礼放在寻常家庭,都是二十岁,但温府不一样,十六岁便要及冠,这是盼望孩子早立。

    而温府及冠的流程也与大部分家庭不一样,父母在为儿子带冠之后,受完礼便要离场,只留下与孩子同辈或者稍大一些的年轻人一起赴宴。

    “所以到时候你也要留在那吃饭?”

    温白麝听着琼哥儿讲温府礼仪有些闷,心里想到琼哥儿也正十六岁,不禁发问。

    “不知道,我还是想回屋休息,留在那指不定还要被那丫鬟欺负。。。”

    琼哥儿一脸郁郁。

    他也有点后悔同管家提要帮忙做事的话了。

    温白麝没管琼哥儿的牢骚,自顾打开厨房门,深深吸了一口厨房的空气。

    就像将军上马,老道下山。

    十天来,人生际遇,府上琐事,冷嘲热讽,斟酌话语,都从这厨院开始,如山般沉沉压住他的心思。

    直到此刻重开房门,他的心思才终于活络起来。

    “琼鬼,这及冠礼,可有菜谱说法?”

    “有,我念与你,红烧鲤鱼,三才鸡,文思。。。”

    温白麝仔细地收拾灶台,洗净案板,清点着油盐酱醋,耳边只过一遍菜谱,就已记下。

    “好,那边几时开宴?我算算时间。”

    “见礼是在酉时,开宴应是戌时整点,你还有两三个时辰。”

    磨刀,刷锅,起火,温白麝终于回到了属于他的院子。

    入温府十余年,他为许多院子里的主宾烧过饭菜。脑子里对温府上的忌口了如指掌。比如大少爷,虽之前并未见过,但他知道少爷不吃内脏,也忌辛辣。

    而这夜宴的菜单,本就足以让府上大部分伙夫头脑混乱,再算上忌口和口味的平衡,可以说没有别的伙夫敢一个人挑担子。

    此时下午,流云千顷,天光暗淡。温白麝只握着一把刀,身旁案上摆满提前备好的食材。

    管家把该做的准备都做足了。

    倏忽间,云层稍浅,天光斜破,远处那颗星辰隐约浮现,屋里一道寒光随之而起。

    刀落,一条鲤鱼被斩去头颅。

    七八声脆响,数块排骨应声整齐散落。

    几十次刀光闪烁,整只的鸡鸭被剔去骨头而不损皮肉。

    密密麻麻的锋刃乱走间,数不清多少萝卜青菜被乱葬在锅碗瓢盆里。

    刀光剑影中,各个菜肴的材料被分门别类地摆好,该腌的腌,该泡的泡。

    哒哒哒的刀声外,琼哥儿看着温白麝流畅的厨房功夫,怔怔出神。

    那明明只是把菜刀,却似是舞出剑影;他明明只是在备菜,手起刀落间却细腻认真。

    这厨房不算小,平时小十来人总能容纳,但此时琼哥儿只觉得自己不该在此地。

    待温白麝把蒸煮炖焖都安排好后,琼哥儿才终于插上话。

    “麝蛋,你习过武?”

    温白麝擦擦汗,脑袋一歪道:“干啥?你这是要嘲讽我?还是夸我?”

    “哼,我是看你刚才的刀工,确实应该可以说还算可以吧,才问一问!”

    “嘿嘿,羡慕?不过我没学过啥武功,这是我娘留给我的刀工,可没法教你。”

    琼哥儿瞪大眼睛,问道:“你有娘?”

    温白麝听着来气,抄起身边的刀就作势要砍,笑骂道:“我去你的,你没娘你咋出来的?这是我娘留的遗物,食谱,上面记了各类刀工咋练,你以为我平时在厨房里干嘛。”

    “我还以为你净琢磨那些偏食呢,上次那豆腐也太。。。臭了。”,琼哥儿想起那夜,一脸嫌弃。

    温白麝放下刀,悠悠道:“那也是食谱里的菜,我照着做出来尝尝咸淡而已。”

    琼哥儿仰起头,靠坐在身旁的桌上,看向厨房天花板,随意说道:“食谱啊,那要是你娘给你留了一道很难吃很难吃的菜,你做出来之后会把它吃了么?”

    温白麝想都没想,一边继续备菜,一边回话:“为啥会留难吃的菜给我做?那可是我亲娘!顶多闻着怪了点,看着丑了点,但吃起来可香了都,你吃都没吃瞎说啥。”

    温白琼撑在桌上的手紧紧攥起,青衣袖口沾上许多黑灰。

    然后他回过头看向温白麝,神色平静道:“那,要是她觉得那道菜好吃,你做出来吃了吐了,甚至被毒倒,你会怨你娘么?”

    温白麝闻言,放下手里的活,也看向琼哥儿。

    琼哥儿说话时正背对着窗户,看不清神色。

    这是怎么了?遇上什么事?

    温白麝整理整理情绪正要问对方。

    噗!呲!

    是炖肉锅里的汤汁冒出来,先打断了沉默。

    赶紧打开锅盖,里面汤油滚滚,一锅肉在浮沫间浑浑噩噩地飘着。

    温白麝抄起大勺小心撇出浮沫,又往锅里洒小把盐,调小火,低头看着锅里的肉。

    没一会,他低着头悠悠道:“我不晓得你碰上啥事了,但我想先再问你,你以后打算干啥?”

    琼哥儿站起身,放松身子,拍了拍屁股和袖口,轻声道:“之前不是同你说过?没啥想法,就在府上混着呗,说不定还能成管家爷那样的人物呢。”

    温白麝此时断定了,琼哥儿一定是遇上事情,而且估计与琼哥儿的身世有关,因为他自己十天前也遇上了,也有这般差不离的心路历程。

    作为过来人,他觉得自己想清楚了这些问题。

    于是他娓娓道:“我第一次做我娘的菜时,我也觉得臭不可闻,什么臭鳜鱼啊,螺蛳粉啊。但我想着我娘不可能害我,所以壮着胆子吃了,味道实在是出人意料的好。”

    “我娘在书里还写,这些菜都是当地有名的小吃,但出了地界甚至没人愿意试,我就想,这些不愿意试试的人,大抵也不愿意离开那个地界吧?”

    “然后我就问自己,那我呢?后面很久之后我才想清楚这个问题,与其说我是因为我娘而做这些吃,不如说只是因为这些食谱就摆在我面前,哪怕它不是我娘写的,我大概也会做来试试,因为这是我能看到的唯一一份‘世界外’的东西。”

    “至于你说的会不会被毒死,我想,那也只是万千可能中的一种,这就磨磨蹭蹭不敢试试的话,那干脆饭也别吃了。”

    一段话很长,琼哥儿听完的沉默也很长。

    直到晚宴的饭菜全部都做好,热菜放在小火上温着备着,凉菜在食盒里装点漂亮。

    琼哥儿才重新开口,问道:

    “你刚才不是问我以后想干什么,你呢,你以后想做什么?”

    温白麝此时又起炉灶,从桌子缝隙间掏出一个小缸,盛出来里面东西竟是发绿的豆腐。

    “不会以后就想做这些吃的吧?”琼哥儿见状继续输出。

    “做你下水!我啊,想出温府,出去看看。”温白麝做菜的动作稳定而认真,绿色豆腐的酸臭味,与旁边人的交谈,都没影响到他。

    “出温府?你有打算么?”

    “洗剑礼,入川,然后再出川,游历天下!”

    随着豆腐下锅,锅里的油又翻腾了起来。

    琼哥儿再追问:“你?洗剑礼?你能行么,连我都打不过,更别说少爷那种已经齐心境界的天才!”

    温白麝认真翻动豆腐块,酸臭味道在各色调料间逐渐变幻出香味来。

    “你就差他了?他不过是修行的早些罢了。而且不试试不是更打不过?我就看他不顺眼!”

    琼哥儿深深看着温白麝,似是第一次认识他一般。

    许久后才泄气一般地轻笑出声,平静道:“还是你有志气,我估计就在温府待着了,你以后出名了可要常回来看看,看在这份面子上,我帮你过洗剑礼。”

    温白麝愣愣抬起头,直到锅里的豆腐发出点糊味时才紧忙关火。

    然后他又似开玩笑般笑骂:“你?你算了吧!连个丫鬟都应付不了的货,遇着急事咋整?”

    温白琼没再看他,甚至没呛话,而是转过身看向窗外,天色近晚,院门外影影绰绰。

    要开宴了。

    只听他淡淡说道:“君子一言,你今后做的臭豆腐,都给我留几块尝尝,就当报酬。”

    说罢就见他拂袖走向门外,一袭青衣轻拍几下如同未染尘埃,待出门后又遥遥传来一句:

    “我走了,你去休息吧,接下来该我干活了。”

    只留温白麝端着食盒,怔在原处,灶里的小火缓缓烧着,光影散乱。

    。。。。。

    温白琼很羡慕温白麝。

    无论是真是假,他终究有个娘。

    其实琼哥儿他也有一个自幼带着的宝贝,一枚印着名字的小印。

    在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也认为那是自己父母留下来的东西。

    他不像温白麝一般天赋异禀自学文字,为了看懂那个名字,他拼了命的挤进书院里做书童,才学会读书写字。

    那枚印上刻着这样四个字:苏剑墨凝。

    而直到十天前的晚上,他才知道这个名字的真正意义。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老祖的声音:“上景剑,姓苏。”

    苏墨凝,那位剑主的名字。

    那也是他第一次不想听管家爷的声音:“温白麝,也姓苏,而你,姓温。护他周全,无论洗剑礼结果,你都是真剑侍,都是温家的好青衣。”

    那他到底是谁?一个剑侍?一个替身?一个什么大人物的棋子?还是只是府上随便一个谁?

    十天来,他一直想着这个问题,看着温白麝学会土木,学会工匠,学会描大字。

    听着温白麝说过去,说洗剑礼,说未来。

    直到刚才听到温白麝再次问他,关于琼哥儿他自己的未来。

    他才发现,虽然他想了很多问题,但从来没认真想过自己究竟想干什么。

    一路想着,琼哥儿又才明白,十六年的人生里,唯一见真情的,竟是刚才的温白麝。

    只有他,在对自己说真心话。

    此刻,他已经走到了青云院的门口,身后跟着端着菜的丫鬟们。

    耳边是院内传来的凤箫声动,鱼龙飞舞。

    眼前是老祖留下的对联:“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

    他忽然冒出一个念头:哪怕上不了青云,也至少做一场好风吧?

    做个棋子太惨,做个替身太闷,做个随便的侍卫更是无聊,不如做一场风,至少也算能扶摇九天。

    跨过后院门,琼哥儿托着华丽的食盒,把小印挂在腰间,随手摘一朵野花别在胸前,走进大少爷的夜宴中。

    亭上华灯高挂,多少长裙丫鬟往来间,像是流云铺地,云卷云舒。夜日映照下,宾客们觥筹交错,少爷温冰鱼红光满面地与众人谈笑行礼,身边的同辈,管家爷,皆是点头应和,一时无人来看后院门口。

    只有门边的大丫鬟栗子姐,怔怔看着琼哥儿出神,甚至忘了报门。

    一袭青衣,不染纤尘,周身带着野花香的琼哥儿,也瞅了一眼栗子姐,然后笑了笑。

    随后只听他高声唱到:

    “远海气如蒸,鱼飞化鸟腾。”

    声音清朗高昂,众人的视线被吸引过来。栗子姐一惊,方想起来自己要报门,正要开口,却又被琼哥儿继续高声打断。

    “林深难见日,有兽啸山声。”

    琼哥儿身后端菜的丫鬟们鱼贯而入,向庭中慢慢走去。

    一时间,宾主尽笑,叫好此起彼伏,连管家爷都少见地露出笑容。

    温冰鱼身着锦衣,头顶锦冠,冠上夹着大红花,站起身拱手示意,又侧过去让自己身边的丫鬟们去接菜碟子。

    菜品丰盛,色香俱全,揭开所有盖子的一瞬间,菜香竟稍微压住花香,惹得满座惊呼出声,这般精美华丽的夜宴,在温府也是第一次见,一些有见识的甚至觉得比之宫里也不遑多让。

    琼哥儿看着出神的众人,脚步却未停,继续向亭内走去,同时继续朗声念诗,诗犹未尽。

    “险涧压猛虎,黑云锁大鹏。”

    颈联的声调却是突然一转,如闷雷震响,险峻而悠长,在整个后花园中回荡,院门旁的栗子姐都听的一清二楚。

    有伏虎难抬头的不甘,有大鹏不振翅的无奈。

    宾客还没反应过来,管家爷与温冰鱼已经回头看向琼哥儿。

    只见琼哥儿已经走进亭中,正正站在席前,隔着桌子直面大少爷,高声唱完最后一句。

    “天公何所惧?不敢用长风!”

    随后躬身一礼。

    “在下温白琼,在这赠诗与大少爷,祝大少爷鹏程似锦,平步青云。”

    满座无言,热烟腾腾,温冰鱼站在原地着看琼哥儿躬身行礼,长久未出声。

    少倾,席上菜品全部摆好后,温冰鱼咬咬牙,努力放平声音,回问道:

    “伯卿不才,不敢言懂诗,还望白琼兄指点一二?”

    伯卿是方才长辈赐予温冰鱼的表字。意为长男,意为佳人。

    琼哥儿不再躬身,站直身子,缓缓扫视一圈席上宾客,多是各院孙辈,平均十七八岁。

    此刻都是一脸茫然状,有的瞪眼,有的张嘴。

    又看到坐在温冰鱼身边的管家爷,笑叹一声,随后朗声道:

    “这诗,是祝少爷如鲲鹏,如猛虎,腾飞纵跃。”

    “也是祝自己,年至十六,与少爷一同及冠,穷生白首不坠青云志,坎坷前程但接扶摇风!”

    “我自幼在温府长大,麻衣到青衣,承恩于管家爷,承义于老祖宗,却从未有机会对温府有所回馈。”

    “今夜及冠,立志既立誓,老祖的温家就是我的温家,愿趁年少时,洗剑入川,习得功夫,守温府盛景长存,此生不负温府所有人对我的恩义!”

    “冰鱼兄,你是府上嫡传少爷,也是及冠君子,所以提前告知与你。且为温府长安,岂惜各自前程?这次洗剑礼既然无关高低贵贱,那我定全力以赴!他日我修行有成,回府上做一方管家,助你一世荣华平安!”

    一席话掷地有声,震得满座感叹,这便是琼哥儿的答复。

    对天地,对温家,对朋友,对自己的答复。

    不知是炉火太旺,花丛太香,还是周围人窃窃声太燥,温冰鱼此时脸色隐隐发红。

    只见他深吸一口气,轻咳一声,也朗声道:“那白琼兄可要小心,不才修炼十余年也只为功有所成,以偿养育之恩,此次定不轻与!”

    说到这,他又转身拜向管家爷:“大管家爷,今日既是我温伯卿及冠之日,也是白琼兄立志之时,还请管家爷一并赐字吧。”

    肥管家端着腰带,站了起来,静静看着温冰鱼,又看了看温白琼,长叹一声。

    “年轻人啊。琼儿,既然你携诗而来,我也就赐你诗中文字,字长风!”

    “自今日起,念你服侍老祖有功,籍入山水家院!”

    “温府对嫡庶一视同仁,能者居上,祝你们两人,洗剑有成,壮志能满。”

    “一同落座吧。。。”

    说罢,玉壶又转,鱼龙再舞,添酒回灯重开宴,这及冠夜宴,更显喧嚣。

    只有温冰鱼,不时看向庭外花丛,眼神深邃。

    。。。。。

    花香渺渺,在厨院本也应该能闻到,但此时却被一股臭味盖住。

    温白麝躺在屋顶上,吃着臭豆腐,看着星辉明灭。

    他也有表字,就在食谱麝香记的序页里。

    “致吾儿怀鹿,麝香虽味辛但性温,书中各类菜品亦如此,定要试试,莫要错过。”

    温白麝,得字怀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