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玄幻奇幻 » 射天白鹿 » 第8章 水积

第8章 水积

    大明永宁二十一年,渭城。

    岁在癸卯,月近中秋,时临正午,天色清朗。

    佳节将至,路上行人比平时更多,步子也迈得更急切。

    土地被人来人往踩实,车马过处都没有扬起多少飞尘。摊贩们也让出路来,把摊位推得更靠路边,离店铺近了吆喝,不少铺子小二们就和摊主起了争执。尤其是卖伞的,起架子卖糖人的,都快把铺面遮蔽干净。

    车马声,争执声,吆喝声,起哄声卷作一团,烦得温白麝耳朵发疼。

    平时遇上赶集,他也会随府上人员出门看看,但这种自己一个人出门,还没几次。对于喜清静的他来说,这无疑是一种折磨。

    更烦人的是,他还迷路了。

    他天微亮就出了门,走一个多时辰到城里,然后找去积玉楼的路找到现在,已经是接近正午。

    一开始路人往城里指路,到了城里路人往河边指路,问题是在这个摩肩接踵的街里,他都不知道自己是不是在往河边走。

    耳边喧嚣,眼前混乱,走了一上午肚子还开始抗议。

    “最新的!北边毛草做的毡子诶!走一走看一看了啊!”

    “凉拌鱼皮,新鲜的凉拌鱼皮!不脆不要钱!”

    吆喝声快要把温白麝的意识吞没,他四处瞅着,打算找个小店先填填肚子。

    诶?等下!那人身上的衣服,上边是啥字?

    没看走眼,是积玉吧?!

    顺着目光望去,路边一个拎着木盒的小二,身着青衣,后背上黑笔金边地纹了两个大字‘积玉’,贴着人流外沿,逆流走着,也是脚步匆匆。

    温白麝大喜,在人群中推推嚷嚷,灰头土脸地往小二身后挤,十几步路后,他找准机会,一把向那小二肩膀拍去。

    “诶!小哥!留步留步!哎呀!”

    踉踉跄跄间,他竟跌跤摔了下去,然后那一巴掌就拍在盒子上。

    啪!

    盒子结结实实掉在温白麝眼前地上,又滚两转砸到他的脸才停下。

    “你干什么你!”

    头顶声音尖利,温白麝赶紧爬起身,一边捡地上的盒子,一边道歉:“对不住,对不住,里面有啥我赔。”

    那人瞧见温白麝一身麻袍,摔得满头土灰,更是不耐,直接弯腰抢过盒子,骂了句:“要饭的滚!真要有啥你赔得起么你!”,转头就要走。

    温白麝自知理亏,却又有点来气,索性并未追上去,而是喊着问:“那个,我就问个路,你至少告诉我积玉楼咋走吧!我给钱!”

    那小二算是留了步,回过身来打量着温白麝,温白麝又从钱袋子里摸出十文铜钱放在手上。

    这是管家批给他的吃饭零用钱,也就够吃一顿有余,在少年心思下,咬咬牙送给小二。

    小二摸来铜板,晃了晃,戏谑地看了温白麝一眼,随后抬手指向自己来时的路,快嘴说:“往那直走就能到河边,沿河往上游走,多走几步,就差不多到了,我还有急事,先走了。”

    说完一甩袖子扭头就走,走得又快,也没听见过一会温白麝又喊了两声。

    “哎!哎!你东西掉了!”

    温白麝捡起掉在地上的一块碎银子,这是刚才小二抢木盒子时,从袖口甩出来的,竟足有小一两。

    他在衣服上蹭一蹭,收进内衬里。

    现在肯定是没劲追上去了,不如找到积玉楼再还给对方。

    于是转头继续走进人流中。

    渭城不算大城,但也是比较繁华的小城。比邻长安,一起坐在好几朝旧都坟墓之上,由一条渭水划分开两座城市,方向上来说算长安的西北边。而再往西北走,就是安西方向,自古就属于商路中的一部分,故而这座城向来繁华多彩。

    新皇帝打下江山后,曾考虑过迁都长安的事情,后面内外诸多问题下,干脆迁到了北边去,以天子剑守国门。又定年号为永宁,势要将北边蛮族平定。长安,也就彻底变成了一座人文古城。

    所谓古城,坟多,景多,故事也多。

    就说当今天下五大门派里,有三家都与长安有莫大渊源。

    天下道门总坛,元宫,立于长安南山之上。千百年前道门老君西出函谷,在南山上落笔五千言大经,流传千载历久弥深,就保管在元宫内。其执天下牛耳,可谓天下第一宗。

    药山宗,曾经孙药圣北出长安,建庐于药山上,悬壶济世二百年,仙逝后无数医者同道前来供奉,久而久之便聚落于此,汇集无数医道传承。

    再就是上景剑宫,只说那开山之人,传闻是自长安走骊山,开辟蜀道,坐府于上景金顶,得立剑宫。

    除开这些名震海内的大宗门之外,无数中小微宗派也在长安周边过日子,华山,八仙,重阳等等,可谓是群英荟萃。

    而渭城呢,不仅离长安近,物价还比长安便宜,官又没长安官大,管得也没长安严,还有些自己的历史。

    所以哪怕到现在为止,渭城,都是五湖四海侠客们最爱停留的城市之一。约架,擂台,比武招亲,各类江湖好戏你方唱罢我登场,其中不乏那些名门宗派的弟子掺和一脚。

    温白麝身在这个小江湖里,只能贴着路边走,一会左顾,一会右盼,看着渭城的闹市街景。

    他不敢为周围人物停下脚步,只是走马观花。

    “嗬!枪尖还能顶脖子上!咋做到的?”

    “哇!大秋天的,那姑娘穿得真清凉啊。。。我去!跳舞就跳舞,头怎么在脖子上横着晃?”

    “豁!这马车,金光闪闪的,又是哪路贵人?别是来我们家的吧,那可伺候不起。”

    闹市街景绵绵无休,路也越走越远,直到行人们都向左右拐去,眼前景色才豁然开朗。

    渭水。

    波涛浩浩,江水滚滚,冲刷着这边的渭城和那边的长安。方才的闹市,车马,人流,在宽广的江水面前都渺小起来。江上扁舟们悠悠而去,直到消失在际天之处。

    江景壮阔,心旷神怡!

    温白麝微笑起来,回忆着之前小二指的路,继续和着江风向上游走去。

    他觉得,看着江景,闻着江风,走再远的路也不会累。

    直到走出十多里地,周围已经没有什么行人,草木也种的随意的时候,他回过神来,减慢步伐,这时已经黄昏。

    不是,走得是很爽,但是楼呢?

    周围荒凉,除了蔓延开的土房之外,只看到不远处一个渡口挂起灯光,大大小小的船静静飘在旁边。

    除此之外,连一个三层楼以上的建筑都没有。

    江风渐寒,温白麝开始有点打摆子了。

    跟我说要多走几步路,是几步路啊?

    打了个喷嚏,温白麝紧忙赶去渡口那问路。

    走上船埠,身边大多是运货到这的船夫,有的是一叶扁舟,有的甚至是一排竹筏,能算得上大船的只有两三艘,更是只有一艘看起来干净好载客的。

    温白麝倒不在意外表,随便拉个大叔问道:“叔!诶想问问那个积玉楼,是往这边走吧?”

    船夫瞅了瞅温白麝,一头疑惑,破锣嗓子大咧咧扯出声音:“啥?积玉楼?那玩意在江下边咧,你跑上边来作甚?小娃娃,晚上可凉,赶紧回家吧!”

    说完,转身走了。

    只留温白麝抬头望天,深呼吸着寒冷的江风。

    “可恨,可恨呐!还眯了我吃饭钱!”

    温白麝心疼地去摸身上的钱袋子,他出门只有管家爷给的饭钱和十两银子。那十两银子是给戏班子交定金用的,他可不敢乱花。

    摸了摸,摸了摸。。。

    温白麝把手捂到脸上。

    钱袋子也不知何时被偷了!

    他浑身上下,只剩胸口内衬里,小二的一两银子和一本书了。

    江水悠悠,运货的船靠在船埠边,随江波轻轻晃着。

    温白麝使劲挠挠头,又摸摸那一两银子,叹一口气,然后挪动步子开始向周围船夫求救。

    “您,您好啊,您还开船么?顺江下去的。。。”

    “不载人。”

    “您好,我想去积玉楼,方便。。”

    “太晚了,你找别家吧。”

    一连三四个船夫,都是天色太晚,江水太急。

    只留温白麝怔怔站在船埠中间,似乎与周围人不在一个世界。

    直到一个汉子,从身后拍了拍温白麝。

    “嘿!”

    温白麝吓了一跳,回头一看,这人一身黑衣,虽然长得高壮,但只留淡淡青须。五官清秀,头上束一白冠,竟有些江南士子风采。

    之前没见到这人,纯粹是因为他穿得太黑,又坐在一堆深色木箱子边上。

    “小弟,你要坐船下去?”

    温白麝闻言,眼神重新燃起光亮,急切点头道:“对对!大哥,您看可否方便捎带一程?我去积玉楼!”

    “积玉楼?那怎么会走到这边来?”

    温白麝咬牙切齿道:“可恨!我路上问路的时候,看到个穿着积玉楼衣服的小二,便想向他问路。怪我太着急,凑过去时不小心摔了一跤,给他拎着的盒子拍掉了,所以给他钱才让他告诉我路,却是个心眼小的,给我指到这里来!”

    那汉子神色诧异,皱起眉头来。

    只听他声音深沉,“你是在哪遇到他的?一路来走了多远?”

    温白麝却摇头:“我有点不记路,具体在哪遇上的已经记不清,但我从正午到江边,一直走到刚才才上码头来求人帮忙,得有十多里地!”

    “他穿的衣服,是背上纹了积玉二字?”

    “对对!就是的!”

    温白麝听到这,稍微反应过来,眼前这汉子,和积玉楼有关?

    “那个。。您是积玉楼的人?”

    汉子回过神看向他,随后不禁失笑道:“嘿!算你小子运气好,我确实是积玉楼的人,但积玉楼的船可不便宜哦?”

    温白麝眼珠子滴溜溜转两圈,随后躬身一拜,诚恳说道:“小子这次出来,是要去积玉楼请一台戏班子。原本带着十两银子做定金,但一路走来自己疏忽,不知被谁摸去了。现在身上只有一两银子,是那小二掉的,不好拿出来与您。但我有一手做菜的本事,您让我周边置办点食材,就从这开船过去的功夫,我就给您做一顿晚饭,保证好吃!”

    汉子耐心听完,又爽朗笑出声道:“哈哈,你还想蹭个饭?行,上船吧!船上就有菜有炉,你看着做。要是好吃,我给你去讨个公道也行。”

    说着就扯起温白麝的手,走向他的船。

    那是一艘沙船,宽脊长帆。

    温白麝惊叹出声,这就是码头里最大的一艘,也是他第一眼就看到的,最整洁的那一艘。

    渭水多泥沙,汛期短,自古就是通货不通人,只有这种不怕淤沙的宽底沙船,能稍微自在地在渭水上下,也怪不得之前的船不愿载人。

    好去不好回啊。

    上了船,待水手收起锚,黑衣汉子才站到舱里。只见这船也不扬帆,顺着浪就悠悠驶去,然后没一会,温白麝就感觉眼前世界缓缓晃动起来,有点发晕。

    他晕乎乎地猫到窗边,深深呼吸两口江风,才发现,原来不知不觉间船已经开出去蛮远。

    身后传来汉子平稳的声音:“咋样,以前没坐过船?”

    “额。。没坐过。”

    温白麝一张嘴就有点难受,说完就又快快闭上。

    “哈哈哈哈,那还能做饭不?”

    温白麝咬着牙,嘴巴只张开一点,嗡嗡地回话道:“菜,料,刀,锅,我马上来!”

    “行啊小子。。。老罗!看看船上有啥菜,有啥调料,随便弄点过来!”

    坐在舱门口的老汉应和两声,很快就有人带着一条鱼和几片菜过来,而且没影响到船上做事的节奏。

    汉子又从腰间拔出一把短刀,随手插在桌案上。

    温白麝强忍着不适,走到桌边,桌子边边角角都被磨圆,他摇摇晃晃也没磕碰到。

    “嘿,那我先去礼神,回来看看你做的咋样!”

    黑衣汉子回过身,走到舱深处的一个垫子上跪下,开始念诵经文。

    留下温白麝站在桌案旁。

    只见他盯着刀看了会,深吸一口气,长长吐出,然后伸手握住了刀。

    世界就那么平静下来。

    他的身体不再发晃,他的手也不再发抖。

    刀很快,挥刀的手更快。

    一条鲫鱼,几片青菜。

    等汉子回过头来时,那鱼已经在炉子上煮着,一股清香从锅里溢出来,旁边放着一碗菜汤一碟凉拌,厨余早被扔去江里,刀还在他一开始插的位置上。

    而航程,尚未过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