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二章 汪洋远梦
“……托马，托马……”
一阵温柔甜美的喊声将男孩从短暂的憩梦中唤醒。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时，一位漂亮的短发女仆大姐姐正蹲在自己的身旁，微笑着露出一副关切的面容。此时，如牛乳般细腻的月光从不远处的窗外安静地倾泄进来，辉映在她那张白皙标致的脸上，恰到好处地施了一层淡雅柔和的素妆，使人油然感到安心。托马是这个金发小男孩的名字，他坐在地上背靠着书架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怀里抱着一本厚厚的插画书，足足有四块红砖拼在一块那么大。
“在这种地方睡觉的话，可是会感冒的。”
“对不起，刚刚我找到了这本书，看着看着一不小心就睡着了。”小托马有些腼腆地解释道。
“是嘛，让姐姐看看是什么书——‘稻——妻——地理志’。对了，说起来，托马的爸爸是稻妻人对不对？”
“嗯。”他点了点头，“以前老爹在的时候，经常会和我讲有关稻妻的事情。”
“那，可以和姐姐说说吗？”女仆两手托着腮，微笑着询问道。
“当然可以。老爹跟我说，一到春天，海岛上的樱花树就会结出满满一身粉红色的小花，人们会纷纷聚集在樱花树底下赏花休息，夏天的时候一定会举办漂亮热闹的烟花庆典，秋天可以观看精彩激烈的全国剑道比赛，到了冬天新年的时候，大家还会一起去山上的神社里求签祈福……”男孩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大大的眼睛里亮光忽闪忽闪。
“听上去都特别有意思呢，特别是托马说的神社，就像这里的人们常常会去的教堂一样。”
“爱丽丝姐姐，你去过稻妻吗？”
“我？我没去过哦，听人说想去稻妻的话可不容易，要费些工夫才行。”
“书上好像也是这么说的……”小托马垂下脑袋，用手摩挲着怀中那本厚厚的图书自言自语道，“不知道老爹什么时候才回来，在那边过得怎么样了，能不能买到蒙德的好酒喝……”
“托马果然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姐姐相信，人只要心怀希望，事情就会向好的方向变化。”
“为什么？”男孩一脸天真地问道。
“那是因为风神巴巴托斯一直守护着蒙德呀，他会关心每一个出生在这片自由土地上的子民，尤其是那些聪明勇敢的小孩子！”
“风神……真了不起！”
“没错！等托马长大后，一定能够像你的父亲一样亲自去往稻妻。不过，在这之前啊，记住要按时上床睡觉，不然个子可长不高哦。”
“嗯，我现在就去睡觉。对了，这本书我可以暂时借走吗？我保证，一个星期之后立马就还回来。”
“可以的，拿去吧，我会和管家说明情况的。”爱丽丝温柔地回答道。
“谢谢！爱丽丝姐姐晚安！”
“嗯，晚安。”
小托马兴奋地站起身来，十分有礼貌地向她鞠了一躬，随后踩着欢快的步子离开了酒庄，头顶着明朗的月光回到了家。
男孩的家就在酒庄附近的一个小村子里，母亲是一位温柔善良的蒙德女人，在酒庄的葡萄园内做着普通的工作。酒庄的老爷向来为人慷慨仗义，支付给雇用工的报酬相当可观，对于这对母子来说，维持生计倒不算一件困难的事。许多年前，男孩的父亲——他口中的老爹，以长期交流使的身份从稻妻来到了蒙德，与男孩的母亲一见钟情、两厢情愿，三年半后二人正式结为夫妻。不久之后小托马出生了，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尽享天伦之乐。大概确是命中注定，平静快乐的幸福时光并不长久，在托马十一岁的那年，他的生活乃至命运被画上了一个转折号。某一天，托马的父亲收到了一封秘密的书信，信中召令甚急，背负着特殊身份与使命的他不得不做出动身返回稻妻的决定。出于安全考虑，他只能将母子二人暂时留在蒙德，等到时机成熟时再做细致的打算。没想到托马的父亲这一走便是一年半，音信全无。
“托马，时间不早了，快点睡觉吧。”
“嗯，再看一会儿就睡了。”
“你这孩子……唉，和他简直一个样。”
“对了，母亲，你有想过去稻妻吗？”
“稻妻……”女人满目深情地思索了一会儿，随后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太危险了，我们留在这里就是最好的选择……”
一星期后，男孩将借来的图书准时还了回去。
“怎么了托马，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没有……”他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那就好，如果有烦心事的话尽管告诉姐姐，憋在肚子里可解决不了问题。”
“嗯，谢谢你爱丽丝姐姐，那我走了。”
“对了，等一下。这是老爷吩咐我交给你的东西，看起来他挺欣赏你这个爱看书的小朋友呢！一大瓶新鲜的葡萄果汁，还有一封信，收下吧。”
“谢谢。”
第二天，在一间简约典雅的办公室内，小托马拿着信见到了开办这家酒庄的老爷。一番轻松简短的交谈后，男孩顺利地成为了酒庄私人图书室的兼职管理员。此后的一段时间里，他的工作做得有模有样，无论是桌椅地面的清洁，还是书本的整理保养，几乎挑不出一丝的瑕疵。闲暇之余，他还有方便充足的机会听到那些在酒庄往来周转的商人队伍间的各种谈话。正是因为这番契机，对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件事，小托马逐渐地积累了愈发详细的了解。
一天晚上，母子二人像往常一样坐在餐桌边吃饭。
“怎么了，今天的饭菜不合胃口吗？”看着似乎没什么食欲的小托马，一旁的母亲关切地问道。
“不是的，母亲每天做的饭菜我都非常爱吃……”男孩摇了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托马，你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对不对？没关系的，说吧。”
托马半低着头，内心正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母亲温柔的眼神和平静的声音让他蓄满了最后的一分勇气。
“母亲，我想去稻妻，去找老爹！”男孩的语气坚定，目光炯炯有神，绝非一时的冲动才说出这样的话。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想这么做呢？”这位母亲静静地看着她的孩子，眼睛里忽而充满欣慰和理解，忽而流露出忧愁与无奈，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老爹已经两年没有和我们联系了，难道母亲不想知道他在那边过得怎么样，不想一家人重新团聚吗？”
“托马，我曾和你说过，你的父亲他不是普通人，有些事情是身不由己。你一直都很理解，对不对？而且，从蒙德去往稻妻并不是一件轻松简单的事情，甚至伴随着不小的风险，你的年纪还小……”
“不，老爹以前不是经常说，我会成为像他一样强大的男子汉吗？现在，托马已经长大了！母亲，我知道该怎么坐船去稻妻，也知道该怎么照顾自己，相信我……”
听到这里，女人再也没有说什么，忍不住掏出一块手帕擦拭眼角溢出的泪水。男孩随即离开座位走到了母亲的身边，乖巧地依偎进她的怀抱里，二人低声的呜咽伴着幽幽的晚风徐徐飞出窗去，散入银月清辉朗照的夜色中。几只猫头鹰隐藏在附近深深的树影里，似乎也听见了这伤心的泣声，眼睛睁得大大的，噤声不语。
不知不觉又过去了几天。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小托马委婉地辞去了酒庄的兼职工作，在母亲的一路陪同下来到了乘船的繁华海港。
“托马，这个你拿着。”
“这是？”男孩从女人手里接过一枚红色的御守符。
“母亲亲手做的，在稻妻，它象征着平安幸福，一定要好好地带在身上。”
“嗯，托马记住了。”
不多时，停泊在港边的一艘大船上传来了水手的吆喝声，提示马上要出发了。临行之时，母子二人依依不舍，再次紧紧地抱在一起。
长空里，浮云弋。五步一回头，挥手泪沾袖。别离不休。
少年辞，跨海去。碧浪送轻舟，白鸟展翅游。壮志当酬。
就这样，小托马混在出海贸易的商人队伍里，神不知鬼不觉地登上了大船，踏上了前往稻妻的旅程。本以为会一帆风顺地安全抵达稻妻，不料天有不测风云，当天晚上，在快要接近稻妻海域的时候，海上忽然起了一阵浓浓的大雾，商船一时失去方向不慎撞上了一块暗礁。霎那间，海水如同狂奔的巨兽一般源源不断地从缺口灌进狭窄的舱内，没过多久，整艘船开始倾斜下沉。事发突然，情况紧急，船长先生当即决定弃船逃生，通知并安排所有人员乘上事先准备的小船，带上足够的食物和水，计划沿原路线返回。
“我们要回去吗？”
“船都快沉了，你说呢？不过不用担心孩子，救生用的船装下我们所有人还有得多呢。真倒霉啊，碰上这种鬼天气……”
无心去听男人的抱怨，男孩一面眺望着那遥不可及的朦胧远方，一面在心中打定了一个大胆的主意。船只用绳索放稳后，小托马第一个被送了上去。趁人不注意，他二话不说便奋力摇动船桨，朝着之前大船行进的方向驶了出去。
“孩子，回来，快回来！我们是要回去的！”
“孩子，前面危险呐，不能这么过去，快回来！”
“他是谁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对不起！可是……我必须要这么做！”
众人的高声劝阻没能让男孩停止前进，他独自驾着一条孤零零的小船，逐渐远离了人们的视线，消失在一片昏昏沉沉的夜色当中。
“喂，你怎么了？醒醒……醒一醒……”
不知过了多久，亦不知身在何处——在断断续续的呼唤声招引下，男孩迷离的意识逐渐苏醒，耳边传来一阵阵哗啦哗啦的海浪声。当他睁开疲累不堪的双眼时，伴随着脑袋一阵的晕眩，模糊的视线里出现的是一片陌生而新奇的海滩，青瓦鎏金的房屋，鲜红似火的大树，以及身旁两位穿着有些眼熟的男人——没错，就和那本书里的图画描绘的一模一样！刺眼的眼光，清晰的声音，湿润的沙子，微凉的海水，空气中流动的风……啊，怎么会有如此真实的梦——又或者说，这不是梦？！
“醒了醒了！你是什么人啊，怎么昏倒在这种地方？”
显然，身体极度虚弱的男孩暂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只大概地记得自己闯入一片被雷暴覆盖的怪异海域后，没过多久便被一道突然袭来的巨浪击昏，之后发生的事情便完全是一页空白。他在两位好心人的帮助下坐起身来，用仅剩的一点气力察看了四周的情况。那艘他所乘坐的小船正搁浅在不远处，整个船身破烂不堪，已经看不出完整的船的模样，勉强还能漂浮在水面上而已。难道，自己真的是坐着这破艘船漂到这儿来的？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连忙伸手摸向自己的口袋——
它还在，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母亲……
男孩用双手紧紧攥着那枚湿透了的红色御守符，深情地抵在额头处，欣喜地流下了两行热泪，仍旧一言不发。那两名男子面面相觑满脸疑惑，无奈之下只好将这个异样的男孩送到了最近的政府机构所在地——离岛，勘定奉行所。
“不管怎么说，这属于偷渡吧？我看，依照条律遣返就好了。”
“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你没看见吗，他可是个孩子，你还有没有身为一个人最基本的同情心哪，啊？”
“你这么说我倒也没办法反驳，可是规矩就是规矩，不能因为他可怜而特殊对待。试想，如果都按你这种态度去处理问题，后果该会有多么混乱？再说了，稻妻本身就有够乱的了，我可不想摊上不必要的麻烦。”
“没有人会不顾性命穿过那片恐怖的雷暴，那孩子来到这里一定是有原因的！我可不像你，没办法说服自己这么做。”
“是啊，从我们共事的那天起，你就一直是这个老样子。那我问你，想好了用什么理由和方式让他留下来么？”
“这么说？！好，一直让他待在万国商会也不是办法，我看……对了，既然这孩子是孤身一人，不如以寻求救济的名义通报给社奉行，让他们来处理，怎么样？”
“你还真有法子啊，那试试吧。”
过了一段时日，在一个斜阳沉沉的黄昏，男孩被顺利地转送到了社奉行本部——神里屋敷，一位重要的家臣代为接见了他。交涉很成功，他被留了下来，等待后续合适的安排。
第二天上午，后院空地处。
“你好，我叫绫华，你叫什么名字？”
“你好，我叫托马。”
“托马，你和我的哥哥一样高呢。”
“就是你对吧，昨天来的那个叫托马的家伙。”
“请问你是？”
“他就是我的哥哥，你可以叫他绫人。”
“绫华，我跟你说过，不要随随便便和陌生人讲话，你又忘了。”
“可是，他是一个人，看起来很孤单的样子……”
“唉。看你的样子不像是当地人，我问你，为什么会孤身来到稻妻？回答不上来的话——”
“我是来找我的老爹的，他回稻妻了，可是一两年都没有消息，我和我的母亲都很想念他……”
“……我明白了，你，跟我来吧……”
托马跟随着绫人进入社奉行本部，来到了高层处的一间办公阁前。
“进去吧，里面有你想知道的答案。”
绫人说这句话的语气温柔而平静，眼神里藏着一丝同情和无奈。这些微小的细节，托马似乎都注意到了，他莫名感到一种不安，缓缓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坐在房间内等候的正是绫人的父亲，接下来，他和男孩之间进行的对话讲述了一个真实而悲伤的真相，这里简略记下。托马的父亲原是社奉行下属的一名使臣，十几年前奉命前往蒙德开展长期文化交流工作。没过多久，锁国令一朝颁布，稻妻内外几乎成了完全隔绝的状态，复命述职的日期也因此一延再延，遥遥无期。直到那封召令信的秘密寄出，他毅然决定动身回国，和之前一同离开稻妻的几位朋友约定乘船启程。没想到，在即将穿过雷暴海域的时候，原本做了特殊防护、万无一失的船只忽然被一道惊雷劈中前方的甲板，船身立刻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借风势迅速蔓延成一片火海，难以扑救，而最近的陆地距离他们也有半天的行程！正当船上陷入一片混乱时，托马的父亲主动站了出来。他提议众人迅速拆下船上的木板捆制成简易的木筏，自己则孤身去阻止火势的蔓延，为大家争取时间，这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不行，你还有妻儿，不能让你冒险，还是我去！”
“正因为我有妻儿，我是一位父亲，我希望能在以后给我的孩子讲故事的时候成为他的榜样，所以请让我来做这件事。再说，不过是救火而已，并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情。好了，时间不多了，大家赶快动手吧！”
渴望活下去的意志在这一刻拧成了一股绳，众人纷纷提起干劲，开始争分夺秒地同死神竞赛。经过不懈的努力，木筏终于做好并顺利放下水，同伴们立刻呼唤托马的父亲一齐坐上木筏。谁能料到，就在这时，又一道更为耀目的凌厉落雷在船只的后方炸开，准备逃离的众人险些被击中，有的仓惶跌入水中，有的则摔在了木筏上。回首再看时，整艘船已经完全被大火吞噬，红色的火光照亮了附近的海面。众人不断地呼喊着朋友的名字，可这声音在无情的水火面前显得那么地苍白无力。直到桅杆烧断，一切没入水中，那个男人伟岸的身影没能再次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这些，是几位幸存者在社奉行含泪所做的口述报告。之所以对亲属隐瞒，是想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陪以厚礼当面告知慰问，奈何当下稻妻境况复杂，实在是不便安排。现在，既然他的孩子来了，理应让他知晓全部内情。
谈话静悄悄地结束了，男孩哽咽着走了出来，一直抬着右胳膊轻轻地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却始终忍着没有哭出一声。
“想哭的话就哭吧，暂时——把这里当你的家好了。”
“我……我不能哭……老爹他……他说过，男子汉大丈夫，绝对不能哭哭啼啼……呜呜呜……”
说着说着，小托马忍不住靠着墙蹲了下去，将头埋进臂弯里低声地哭出声来。一旁的绫人倚靠着墙壁，安静地陪着这个素昧平生的同龄人待了很久。后来……
“……这位将军不爱名利，排除万难，最终回到了兄长的身边，成就了一段千古佳话。托马，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做人一定要讲‘忠义’二字，才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一定要记住哦！”
“嗯，托马记住了！”
“不错，不愧是我的儿子哈哈哈！”
“亲爱的，托马年纪这么小，你总是给他讲这些大道理他哪里会懂呀。依我看，就应该讲些轻松的童话故事给他听才好呢。”
“诶，夫人的话我只能赞成一半，即便孩子现在不懂，将来长大后也一定能够自己摸索出其中的涵义。更何况，我相信咱们聪明的托马一定会成为一个比他的老爹更厉害的男子汉，对不对？”
老爹，你看到了吗，托马已经长大了……
“……托马，托马……”
“哦，是绫华小姐啊，还有薰姑娘。”
“托马你怎么了，眼圈好像红红的……”
“没什么，可能是趴在桌子上睡得有点久了。对了，绫华小姐喊我有什么事吗？”
“哥哥刚刚亲手做好了一些点心，他让我来喊大家一同过去，我们走吧！”
“嗯！”
已是静谧的傍晚时分。极目远眺，火红的夕阳就要全部没入海面，他耗尽力气投射出最后一缕温柔，留赠给了他深爱着的世界。
一阵温柔甜美的喊声将男孩从短暂的憩梦中唤醒。他迷迷糊糊睁开眼睛看时，一位漂亮的短发女仆大姐姐正蹲在自己的身旁，微笑着露出一副关切的面容。此时，如牛乳般细腻的月光从不远处的窗外安静地倾泄进来，辉映在她那张白皙标致的脸上，恰到好处地施了一层淡雅柔和的素妆，使人油然感到安心。托马是这个金发小男孩的名字，他坐在地上背靠着书架不知睡了多长时间，怀里抱着一本厚厚的插画书，足足有四块红砖拼在一块那么大。
“在这种地方睡觉的话，可是会感冒的。”
“对不起，刚刚我找到了这本书，看着看着一不小心就睡着了。”小托马有些腼腆地解释道。
“是嘛，让姐姐看看是什么书——‘稻——妻——地理志’。对了，说起来，托马的爸爸是稻妻人对不对？”
“嗯。”他点了点头，“以前老爹在的时候，经常会和我讲有关稻妻的事情。”
“那，可以和姐姐说说吗？”女仆两手托着腮，微笑着询问道。
“当然可以。老爹跟我说，一到春天，海岛上的樱花树就会结出满满一身粉红色的小花，人们会纷纷聚集在樱花树底下赏花休息，夏天的时候一定会举办漂亮热闹的烟花庆典，秋天可以观看精彩激烈的全国剑道比赛，到了冬天新年的时候，大家还会一起去山上的神社里求签祈福……”男孩滔滔不绝地讲述着，大大的眼睛里亮光忽闪忽闪。
“听上去都特别有意思呢，特别是托马说的神社，就像这里的人们常常会去的教堂一样。”
“爱丽丝姐姐，你去过稻妻吗？”
“我？我没去过哦，听人说想去稻妻的话可不容易，要费些工夫才行。”
“书上好像也是这么说的……”小托马垂下脑袋，用手摩挲着怀中那本厚厚的图书自言自语道，“不知道老爹什么时候才回来，在那边过得怎么样了，能不能买到蒙德的好酒喝……”
“托马果然是个懂事的好孩子！姐姐相信，人只要心怀希望，事情就会向好的方向变化。”
“为什么？”男孩一脸天真地问道。
“那是因为风神巴巴托斯一直守护着蒙德呀，他会关心每一个出生在这片自由土地上的子民，尤其是那些聪明勇敢的小孩子！”
“风神……真了不起！”
“没错！等托马长大后，一定能够像你的父亲一样亲自去往稻妻。不过，在这之前啊，记住要按时上床睡觉，不然个子可长不高哦。”
“嗯，我现在就去睡觉。对了，这本书我可以暂时借走吗？我保证，一个星期之后立马就还回来。”
“可以的，拿去吧，我会和管家说明情况的。”爱丽丝温柔地回答道。
“谢谢！爱丽丝姐姐晚安！”
“嗯，晚安。”
小托马兴奋地站起身来，十分有礼貌地向她鞠了一躬，随后踩着欢快的步子离开了酒庄，头顶着明朗的月光回到了家。
男孩的家就在酒庄附近的一个小村子里，母亲是一位温柔善良的蒙德女人，在酒庄的葡萄园内做着普通的工作。酒庄的老爷向来为人慷慨仗义，支付给雇用工的报酬相当可观，对于这对母子来说，维持生计倒不算一件困难的事。许多年前，男孩的父亲——他口中的老爹，以长期交流使的身份从稻妻来到了蒙德，与男孩的母亲一见钟情、两厢情愿，三年半后二人正式结为夫妻。不久之后小托马出生了，一家三口其乐融融，尽享天伦之乐。大概确是命中注定，平静快乐的幸福时光并不长久，在托马十一岁的那年，他的生活乃至命运被画上了一个转折号。某一天，托马的父亲收到了一封秘密的书信，信中召令甚急，背负着特殊身份与使命的他不得不做出动身返回稻妻的决定。出于安全考虑，他只能将母子二人暂时留在蒙德，等到时机成熟时再做细致的打算。没想到托马的父亲这一走便是一年半，音信全无。
“托马，时间不早了，快点睡觉吧。”
“嗯，再看一会儿就睡了。”
“你这孩子……唉，和他简直一个样。”
“对了，母亲，你有想过去稻妻吗？”
“稻妻……”女人满目深情地思索了一会儿，随后无奈地摇了摇头，“那太危险了，我们留在这里就是最好的选择……”
一星期后，男孩将借来的图书准时还了回去。
“怎么了托马，有什么心事吗？”
“没有，没有……”他的脑袋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那就好，如果有烦心事的话尽管告诉姐姐，憋在肚子里可解决不了问题。”
“嗯，谢谢你爱丽丝姐姐，那我走了。”
“对了，等一下。这是老爷吩咐我交给你的东西，看起来他挺欣赏你这个爱看书的小朋友呢！一大瓶新鲜的葡萄果汁，还有一封信，收下吧。”
“谢谢。”
第二天，在一间简约典雅的办公室内，小托马拿着信见到了开办这家酒庄的老爷。一番轻松简短的交谈后，男孩顺利地成为了酒庄私人图书室的兼职管理员。此后的一段时间里，他的工作做得有模有样，无论是桌椅地面的清洁，还是书本的整理保养，几乎挑不出一丝的瑕疵。闲暇之余，他还有方便充足的机会听到那些在酒庄往来周转的商人队伍间的各种谈话。正是因为这番契机，对心中念念不忘的那件事，小托马逐渐地积累了愈发详细的了解。
一天晚上，母子二人像往常一样坐在餐桌边吃饭。
“怎么了，今天的饭菜不合胃口吗？”看着似乎没什么食欲的小托马，一旁的母亲关切地问道。
“不是的，母亲每天做的饭菜我都非常爱吃……”男孩摇了摇头，一副欲言又止的表情。
“托马，你是有什么事要和我说对不对？没关系的，说吧。”
托马半低着头，内心正进行着激烈的思想斗争，母亲温柔的眼神和平静的声音让他蓄满了最后的一分勇气。
“母亲，我想去稻妻，去找老爹！”男孩的语气坚定，目光炯炯有神，绝非一时的冲动才说出这样的话。
“为什么，为什么突然想这么做呢？”这位母亲静静地看着她的孩子，眼睛里忽而充满欣慰和理解，忽而流露出忧愁与无奈，过了好一会儿才开口说道。
“老爹已经两年没有和我们联系了，难道母亲不想知道他在那边过得怎么样，不想一家人重新团聚吗？”
“托马，我曾和你说过，你的父亲他不是普通人，有些事情是身不由己。你一直都很理解，对不对？而且，从蒙德去往稻妻并不是一件轻松简单的事情，甚至伴随着不小的风险，你的年纪还小……”
“不，老爹以前不是经常说，我会成为像他一样强大的男子汉吗？现在，托马已经长大了！母亲，我知道该怎么坐船去稻妻，也知道该怎么照顾自己，相信我……”
听到这里，女人再也没有说什么，忍不住掏出一块手帕擦拭眼角溢出的泪水。男孩随即离开座位走到了母亲的身边，乖巧地依偎进她的怀抱里，二人低声的呜咽伴着幽幽的晚风徐徐飞出窗去，散入银月清辉朗照的夜色中。几只猫头鹰隐藏在附近深深的树影里，似乎也听见了这伤心的泣声，眼睛睁得大大的，噤声不语。
不知不觉又过去了几天。在一个风和日丽的上午，小托马委婉地辞去了酒庄的兼职工作，在母亲的一路陪同下来到了乘船的繁华海港。
“托马，这个你拿着。”
“这是？”男孩从女人手里接过一枚红色的御守符。
“母亲亲手做的，在稻妻，它象征着平安幸福，一定要好好地带在身上。”
“嗯，托马记住了。”
不多时，停泊在港边的一艘大船上传来了水手的吆喝声，提示马上要出发了。临行之时，母子二人依依不舍，再次紧紧地抱在一起。
长空里，浮云弋。五步一回头，挥手泪沾袖。别离不休。
少年辞，跨海去。碧浪送轻舟，白鸟展翅游。壮志当酬。
就这样，小托马混在出海贸易的商人队伍里，神不知鬼不觉地登上了大船，踏上了前往稻妻的旅程。本以为会一帆风顺地安全抵达稻妻，不料天有不测风云，当天晚上，在快要接近稻妻海域的时候，海上忽然起了一阵浓浓的大雾，商船一时失去方向不慎撞上了一块暗礁。霎那间，海水如同狂奔的巨兽一般源源不断地从缺口灌进狭窄的舱内，没过多久，整艘船开始倾斜下沉。事发突然，情况紧急，船长先生当即决定弃船逃生，通知并安排所有人员乘上事先准备的小船，带上足够的食物和水，计划沿原路线返回。
“我们要回去吗？”
“船都快沉了，你说呢？不过不用担心孩子，救生用的船装下我们所有人还有得多呢。真倒霉啊，碰上这种鬼天气……”
无心去听男人的抱怨，男孩一面眺望着那遥不可及的朦胧远方，一面在心中打定了一个大胆的主意。船只用绳索放稳后，小托马第一个被送了上去。趁人不注意，他二话不说便奋力摇动船桨，朝着之前大船行进的方向驶了出去。
“孩子，回来，快回来！我们是要回去的！”
“孩子，前面危险呐，不能这么过去，快回来！”
“他是谁家的孩子，叫什么名字？”
“对不起！可是……我必须要这么做！”
众人的高声劝阻没能让男孩停止前进，他独自驾着一条孤零零的小船，逐渐远离了人们的视线，消失在一片昏昏沉沉的夜色当中。
“喂，你怎么了？醒醒……醒一醒……”
不知过了多久，亦不知身在何处——在断断续续的呼唤声招引下，男孩迷离的意识逐渐苏醒，耳边传来一阵阵哗啦哗啦的海浪声。当他睁开疲累不堪的双眼时，伴随着脑袋一阵的晕眩，模糊的视线里出现的是一片陌生而新奇的海滩，青瓦鎏金的房屋，鲜红似火的大树，以及身旁两位穿着有些眼熟的男人——没错，就和那本书里的图画描绘的一模一样！刺眼的眼光，清晰的声音，湿润的沙子，微凉的海水，空气中流动的风……啊，怎么会有如此真实的梦——又或者说，这不是梦？！
“醒了醒了！你是什么人啊，怎么昏倒在这种地方？”
显然，身体极度虚弱的男孩暂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只大概地记得自己闯入一片被雷暴覆盖的怪异海域后，没过多久便被一道突然袭来的巨浪击昏，之后发生的事情便完全是一页空白。他在两位好心人的帮助下坐起身来，用仅剩的一点气力察看了四周的情况。那艘他所乘坐的小船正搁浅在不远处，整个船身破烂不堪，已经看不出完整的船的模样，勉强还能漂浮在水面上而已。难道，自己真的是坐着这破艘船漂到这儿来的？一瞬间，他忽然想起了一件重要的事，连忙伸手摸向自己的口袋——
它还在，太好了！实在是太好了，母亲……
男孩用双手紧紧攥着那枚湿透了的红色御守符，深情地抵在额头处，欣喜地流下了两行热泪，仍旧一言不发。那两名男子面面相觑满脸疑惑，无奈之下只好将这个异样的男孩送到了最近的政府机构所在地——离岛，勘定奉行所。
“不管怎么说，这属于偷渡吧？我看，依照条律遣返就好了。”
“你怎么能说出这样的话呢？你没看见吗，他可是个孩子，你还有没有身为一个人最基本的同情心哪，啊？”
“你这么说我倒也没办法反驳，可是规矩就是规矩，不能因为他可怜而特殊对待。试想，如果都按你这种态度去处理问题，后果该会有多么混乱？再说了，稻妻本身就有够乱的了，我可不想摊上不必要的麻烦。”
“没有人会不顾性命穿过那片恐怖的雷暴，那孩子来到这里一定是有原因的！我可不像你，没办法说服自己这么做。”
“是啊，从我们共事的那天起，你就一直是这个老样子。那我问你，想好了用什么理由和方式让他留下来么？”
“这么说？！好，一直让他待在万国商会也不是办法，我看……对了，既然这孩子是孤身一人，不如以寻求救济的名义通报给社奉行，让他们来处理，怎么样？”
“你还真有法子啊，那试试吧。”
过了一段时日，在一个斜阳沉沉的黄昏，男孩被顺利地转送到了社奉行本部——神里屋敷，一位重要的家臣代为接见了他。交涉很成功，他被留了下来，等待后续合适的安排。
第二天上午，后院空地处。
“你好，我叫绫华，你叫什么名字？”
“你好，我叫托马。”
“托马，你和我的哥哥一样高呢。”
“就是你对吧，昨天来的那个叫托马的家伙。”
“请问你是？”
“他就是我的哥哥，你可以叫他绫人。”
“绫华，我跟你说过，不要随随便便和陌生人讲话，你又忘了。”
“可是，他是一个人，看起来很孤单的样子……”
“唉。看你的样子不像是当地人，我问你，为什么会孤身来到稻妻？回答不上来的话——”
“我是来找我的老爹的，他回稻妻了，可是一两年都没有消息，我和我的母亲都很想念他……”
“……我明白了，你，跟我来吧……”
托马跟随着绫人进入社奉行本部，来到了高层处的一间办公阁前。
“进去吧，里面有你想知道的答案。”
绫人说这句话的语气温柔而平静，眼神里藏着一丝同情和无奈。这些微小的细节，托马似乎都注意到了，他莫名感到一种不安，缓缓地推开门走了进去。
坐在房间内等候的正是绫人的父亲，接下来，他和男孩之间进行的对话讲述了一个真实而悲伤的真相，这里简略记下。托马的父亲原是社奉行下属的一名使臣，十几年前奉命前往蒙德开展长期文化交流工作。没过多久，锁国令一朝颁布，稻妻内外几乎成了完全隔绝的状态，复命述职的日期也因此一延再延，遥遥无期。直到那封召令信的秘密寄出，他毅然决定动身回国，和之前一同离开稻妻的几位朋友约定乘船启程。没想到，在即将穿过雷暴海域的时候，原本做了特殊防护、万无一失的船只忽然被一道惊雷劈中前方的甲板，船身立刻燃起了熊熊大火，火借风势迅速蔓延成一片火海，难以扑救，而最近的陆地距离他们也有半天的行程！正当船上陷入一片混乱时，托马的父亲主动站了出来。他提议众人迅速拆下船上的木板捆制成简易的木筏，自己则孤身去阻止火势的蔓延，为大家争取时间，这样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不行，你还有妻儿，不能让你冒险，还是我去！”
“正因为我有妻儿，我是一位父亲，我希望能在以后给我的孩子讲故事的时候成为他的榜样，所以请让我来做这件事。再说，不过是救火而已，并不是什么危险的事情。好了，时间不多了，大家赶快动手吧！”
渴望活下去的意志在这一刻拧成了一股绳，众人纷纷提起干劲，开始争分夺秒地同死神竞赛。经过不懈的努力，木筏终于做好并顺利放下水，同伴们立刻呼唤托马的父亲一齐坐上木筏。谁能料到，就在这时，又一道更为耀目的凌厉落雷在船只的后方炸开，准备逃离的众人险些被击中，有的仓惶跌入水中，有的则摔在了木筏上。回首再看时，整艘船已经完全被大火吞噬，红色的火光照亮了附近的海面。众人不断地呼喊着朋友的名字，可这声音在无情的水火面前显得那么地苍白无力。直到桅杆烧断，一切没入水中，那个男人伟岸的身影没能再次出现在他们的视野里。
这些，是几位幸存者在社奉行含泪所做的口述报告。之所以对亲属隐瞒，是想寻找一个合适的机会，陪以厚礼当面告知慰问，奈何当下稻妻境况复杂，实在是不便安排。现在，既然他的孩子来了，理应让他知晓全部内情。
谈话静悄悄地结束了，男孩哽咽着走了出来，一直抬着右胳膊轻轻地擦拭着脸上的泪水，却始终忍着没有哭出一声。
“想哭的话就哭吧，暂时——把这里当你的家好了。”
“我……我不能哭……老爹他……他说过，男子汉大丈夫，绝对不能哭哭啼啼……呜呜呜……”
说着说着，小托马忍不住靠着墙蹲了下去，将头埋进臂弯里低声地哭出声来。一旁的绫人倚靠着墙壁，安静地陪着这个素昧平生的同龄人待了很久。后来……
“……这位将军不爱名利，排除万难，最终回到了兄长的身边，成就了一段千古佳话。托马，这个故事告诉我们，做人一定要讲‘忠义’二字，才能成为一个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一定要记住哦！”
“嗯，托马记住了！”
“不错，不愧是我的儿子哈哈哈！”
“亲爱的，托马年纪这么小，你总是给他讲这些大道理他哪里会懂呀。依我看，就应该讲些轻松的童话故事给他听才好呢。”
“诶，夫人的话我只能赞成一半，即便孩子现在不懂，将来长大后也一定能够自己摸索出其中的涵义。更何况，我相信咱们聪明的托马一定会成为一个比他的老爹更厉害的男子汉，对不对？”
老爹，你看到了吗，托马已经长大了……
“……托马，托马……”
“哦，是绫华小姐啊，还有薰姑娘。”
“托马你怎么了，眼圈好像红红的……”
“没什么，可能是趴在桌子上睡得有点久了。对了，绫华小姐喊我有什么事吗？”
“哥哥刚刚亲手做好了一些点心，他让我来喊大家一同过去，我们走吧！”
“嗯！”
已是静谧的傍晚时分。极目远眺，火红的夕阳就要全部没入海面，他耗尽力气投射出最后一缕温柔，留赠给了他深爱着的世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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