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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山间雨雾弥蒙

    混乱与黑暗仿佛将世界吞噬,在双眼看不见的角落,到处是藏匿潜伏的怒吼。这吼叫中满含着不甘、不愿,从四面八方涌来敲打在鼓膜上,几乎要把他震聋。和清步履蹒跚着站不起身,思绪也逐渐迷离,记不清他是谁、又为何在这儿,只是无意识地封堵住伤口。

    突然,天地间的喧嚣都退去,一切声浪同纷杂鼓点都消失。他略有些惊讶,余光里,有个婴儿忽自高空坠落。他连忙腾出手去接,但襁褓径直穿过了手臂,于漆黑的地表无影无踪。他呆滞地盯着手心,身侧乍然响起孩童嬉笑声。一个男童从身旁跑过,转眼便成长至少年,行经他面前时忽而停下,缓缓转身。他抬起头用力打量着少年的容貌,即使在模糊脑海中也显得熟悉无比。他思索良久,突然想起这是早时的明雨。

    “我们该说,好久不见、”少年站在原地,阴恻恻地笑着,“不是他,你和我。”

    明雨小心触碰着暵珛的气息,谨慎观察他的身体状态。再回头时,猛地看见和清跪在地上,肩膀的伤口向外淌溢着煞气,浑浊乌烟缭绕在周围,完全摄住了他的心神,剩下指尖一点微弱荧光闪着,罩着伤口阻止煞气朝更深处蔓延。明雨抓狂地张大嘴巴,仓皇分出精力构织结界,把染在他身上的煞气捉走驱散,一边高声叫着名字,试图将他唤醒。

    和清险些沉沦的意志看着眼前少年如云烟般飘远,满地的黑暗都陆续褪色,他神识逐渐归复,头脑却依旧昏重。只得停在原地稍歇片刻,才起身向明雨走去,问道:“他的伤怎么样?”

    “别他的伤了,先看你的伤吧。我顾不过来。”明雨冲他招手,一把握住伸来的手腕仔细探察几遍伤情。确定并无煞气潜伏扎根后,便安心地摆摆手,让他去旁边找地方休息。

    源源不断的清气从空中剥离,汇聚至明雨掌心,再由他涓涓递入暵珛脏腑。烁烁华光流转了近一个时辰,虚弱的躯体才慢慢适应清气渐有好转,脉搏跳动得也愈加稳健。他定时确认着伤口状态,断裂的血管被清光牵引接上,新生的血液重又在体内奔涌,刀刃割断的肌肉紧挨在一起,受清光催着萌发滋长,愈合成稚嫩的肌肤。明雨完整检查了一遍所有创口,洗净干结在表面的血液,其下血肉已几乎痊愈。

    他仍然没能放松,反倒无言看着折断的骨头出神,既无法拆解勾连的肋骨,也不能拾清股骨的碎渣,而这些错乱的部分都在疾速生长中有了彼此接轨的苗头,悄然酝酿成新的麻烦。两难之际,一簇陌生的星蓝清光自夜色浮现,沉入胸膛掰开初化的骨痂,把断骨推还原位。接齐所有伤处后,难以清理的骨碴儿被包裹着碾碎,随清气携出。星蓝色在明雨的幽暗气息里若有似无,轻快利落地处理好难点,旋即便从夜色下隐匿。明雨终于回过神来,意外地望向他的患者,要非这股微弱力量出现时,毫不客气地排斥着他的清光,他恐会险些恍惚。

    “二位,”暵珛没睁眼,嘴唇却开始翕动,吐出如金属振动般低闷的声音,“远道而来,有位先生不甚定心,命我赶来探视,可需助力?”

    “多谢朋友。”和清捂着伤口站起来。纵然一直在添补稳固结界,煞气还是不可避免地侵蚀清光,朝身体更深处渗透,环绕在耳边呼唤他疲惫的精神。他拖着步子上前颔首示意,婉拒道:“只是此番是我二人的试炼,不便请朋友相助。不过,先生派我们来得仓促,还请问这是何地?”

    暵珛周身泛起一层淡薄金光,迅速使躯体重构愈合。他的脑袋左右晃了晃,像是在审视自己所处的位置,边对他们介绍说:“这里是我们所在位面诞生的第一个世界,已经很久没有外人来过了。不、最近是有一些。”那人有片刻停顿,紧跟着又说,“你们应该知道,先生们并非只创造了某一个世界,他们劈开了一整个位面。恰似果壳承载着果肉,绿叶内容含着无数细胞,你我所生之处,都仅为其中之一。而这里,是他们对人间乐趣心驰神往时,最初探寻的地方。和你们的家乡大有不同。你们那里,我也见过一些。”

    明雨托腮蹲着,胳膊架在膝盖上,顺着他的话头兀自感叹:“居然是这么古老的地方。我还以为世界的起点会是一世,毕竟人们总称当时作‘上古’。”

    “倒也说得不错,他们而今这副喜欢胡作非为的样子,确实是从那里开始的。”那人语气和缓地说出些抨击的话来。明雨听了全然沉默着,对此不予置评。那人呼了口气,似是把想了很久的话终于说出来,略带着点拂了面子般的腼腆:“不过,究竟如何更好,我也说不准就是了,他们从不曾像对你们的家乡那样教化过这里。他们施加在人民身上最大的影响,只有这片土地,四方大陆以几乎十分规整的样子合围在一起,具体的景致又要谨慎模仿出自然的姿态。你们若有幸见到环绕着暗礁的群岛,那是他们挪了很久的位置才选出来的最有艺术感的摆置。不去海边也没关系,哪里都少不了他们的用心。”

    “拿这里说比方吧,这座山叫短丘山,是浮岳山脉的余末,虽绵延深广,但因山势低缓、峰岭开阔成了沟通东西的要道。过了短丘山,沿着山脉最险峻处往西,山势会汇入一道绝壁,横断大陆。他们也商量过要怎样才能让山形走得恣意潇洒。有山和绝巘的原因,这片土地很长时间没人居住。你们有受到浊气的困扰吗?还是叫别的名字。不过这是在文明发展中产生的阴毒与混乱,谁都少不了。是几百年前,积攒的浊气从地下泄漏,转眼吞噬了整个南洲——对了,这里是南边。为数不多的居民也全部遇害。为了阻止浊气继续向世界蔓延,许多侠义之士纷纷赶来助战,夺回南洲后便世代留居此地镇守,慢慢地就有了现在的南天国。”

    和清的肩膀有些胀痛,他换了个姿势蹲着,让掌心刚好能抵住伤口。突然出言打断那人的滔滔不绝,问道:“我们来前曾被告知,这个世界会有一场大变故,变故的根源在此地吗?”

    “你们既然来了就是这里。”那人不假思索地回答。和清面色诚恳盯着他,想听些更具体的情况。他不得不考虑少顷,提醒说:“这里是为了打仗建立起的国家,到现在也十分重视武力。在别处称呼的君主,对他们而言是‘统御大将军’,没有州、郡,只有不同的‘军’和‘营’。除了中畿军,其余四军都由其各自的都将军统率,在军中的权力与君主无异。哪怕是君主亲领的昩师,若其值非常之时逝世,全部也会交给位同宰丞的弼御将军指挥。”

    那人仿佛等待着他们的不可思议,直到看见两双错愕的眼神,才满足地说下去:“确实是不成规制的律法。这个国家的存在就是为了战争,数百年后发生意外也不难想见。别用你们的习惯考量这片大陆,那样会过于显眼。”他的声音和语气都无比沉着,像块老旧的金属,永远不会发出更高亢的频率,让明雨难以分辨他是不是其实很讨厌他们,“先生对你们的教化实在有些多了,我并不赞成这种做法,包括你们来此的目的,我一样不喜欢。不过碍于命令在身,前来提供一些有限的帮助,此地事宜你们既已了解,那就有缘再见。”

    “等等。”明雨及时叫住他,不客气地伸出手讨要,“以防万一有些事我们处理不了,请留下个方便联系的信物。”

    金属的嗡鸣顿时停住了几秒,暵珛的脑袋缓缓冲着他支起来,三人就这么一动不动僵持了半晌。他好似在揣摩明雨的盘算,这显然是个不同外表般乖顺的孩子,说不准会在什么不合时宜之际,找他帮些不便插手的忙。终于,那人还是屡番斟酌,从眉心照出一道金光,草草画上几笔阵法。流动的清光随着笔画飞舞冷静下来,逐渐凝固成一根金色发夹,被明雨拿来卡在额侧。暵珛的头颅便悄然垂了下去,低沉的金属嗓音彻底从他体内消失。

    须臾,当他再次抬起头时,曾站在死亡边缘的意识变得清醒。他慌忙检查身上伤处,竟发现不只新伤,连过去多年的旧疤痕皆一并祛除了。他匆促直起身,连声向二人道谢,视线趁机仔细打量着。待途经和清肩膀时,他忽然怔住,猛地扑上前抓住他手臂。

    和清被他扑了个趔趄,眼底隐约又升出一片浊雾,全凭下意识拉住面前人的胳膊才没往后栽倒。明雨吓了一跳,不敢相信煞气怎会蔓延得如此之快,急着就要重新给他检查。

    “别过来!”暵珛顾不上礼仪仓皇喝止明雨,不管和清能否听见都小声表达了歉意,随即撕开他肩膀的衣物,令伤口再无从掩蔽。他垂眼轻声吟诵着密语,渐有星蓝清光拂起一阵柔风在二人身边盘旋。浊气遭清光拉扯变形仍不慌不忙,任由暵珛一丝一缕地把自己拔出来,它却像早在灵魂最深处扎下根,无论怎么用力挖掘都连绵不断。

    和清恍惚嗅到泥土的味道,似乎是雨前湿漉漉的草地,或者透过窗飘进来沾着水珠的树叶。有人在他耳边慢慢放下纱窗,有极细微的“咚”的一声。他本不该记得,现在听来却无比真切。那股土腥味越来越重,大雨说话间到了眼前。他拿起门口倚着的雨伞,伞面是米白色的罗布,绘有几根清瘦刚劲的翠竹。这把伞一直在门边搁着,搁了很久,这不是他的所有,他不喜欢竹子,至少不喜欢这把伞上的竹子,太瘦了,易折。有人拿着伞来,就这么放在门边,这是把很旧的伞,他记得,因为很久前他就关于伞上的竹子提出过疑问。当时那人也是这么把伞放在门边,然后说他喜欢瘦些的竹子,能始终立着,更刚毅。

    暵珛分毫不敢放松地念着密语,和清的伤是他从未见过的。浊气并不急着吞噬他的身躯,反而在尽力保全肉体的完整,集中所有力量向他的灵魂侵染,企图将他夺入世界的另一边。而他肩上的伤势,只是浊气带来的无可避免的脓肿和溃烂,正一点一点地往外扩散。

    这把伞打开后能显得漂亮些,它的米白和翠绿是非常鲜亮又温和的颜色,即使许多年过去也没有枯萎于时光。他撑着伞走进雨中,雨好像忽然没有那么大,听不见滴滴答答打在伞面的声音。继续走了一段,身后突然刮来一阵狂风把伞掀飞。他随着风回头,一个凄厉的声音骤然突袭至他面前,撕心裂肺地咆哮。声音咆哮的是个名字,叫令绝云。他被怒吼推着进到一个房间,门边放着一样的伞。是有人也有把这样的伞。他想去窗边看窗外是否下雨,鼻腔蓦地灌进浓厚血腥味。房间的中央一个男人躺着。

    “得把他叫醒!”暵珛费力地维持着密语,转头向明雨求助,“他想要他!”

    明雨紧张地盯着暵珛的动作,听见他的话,立刻从地上捡了把废弃的弯刀,倒提着上前一把捅在和清腹部。和清冷不防受了一击,完全从幻象中清醒,差点儿把脏腑吐出来。暵珛乘胜施用秘术,撵上了浊气企图潜埋的根系,清光随之呼啸而来,缠压着把污浊吞噬干净。他才松了口气,疲乏地瘫坐地上。虽然还剩些零散浊气徘徊在附近,但既失根基,只等体力恢复后驱除便可,并无大碍。

    “这样就好、这样就好,已经无事了。”他平复着呼吸,缓缓起身行礼,向明雨说道,“多谢两位大侠出手相救,可怜在下身无长物,无以为报。若他日有缘江湖再见,定当结草衔环报答两位大恩。”

    “是我们该谢你,你已经帮得够多了。”明雨扶着和清去一旁休息,随口问道,“不过,那些人为什么要绑你?你不像是出得起赎金。”

    暵珛颇为无奈地苦笑,解释道:“实不相瞒,在下本是畿卫将军府上的家仆。前月里家中托信来说母亲害了顽疾,所有一点积蓄都托人寄回家中了,直到近日才告下假来回去看看。谁知恰逢西京里传得沸沸扬扬,说有人偷了将军的东西逃走,其实在下离开西京时也听说过,没成想他们误会了,这才把在下掳走。”

    “你家中有母亲生病?我二人身上带的应有些盘缠,你也拿着。”明雨佯装担忧,作势要去掏和清的口袋。暵珛赶忙拦住他,婉言谢绝:“我蒙了二位的救命之恩,已不知要如何感谢,岂敢再求财物?母亲的病说是顽固,到底不算严重,在下那些积蓄已经够用,实在不敢烦扰恩人。”

    明雨不禁喟叹,面色凝重地拍拍他肩膀,安慰说:“你也不容易。既是如此,我们就不耽误你路程了。”

    “您要注意休息,在下告辞。”暵珛再三言谢,从搭棚里翻找出少得可怜的行李,便沿着山路一路向西去了。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山道尽头,明雨捡起地上散落的琉璃碎片,扭头问道:“你看见了吗,他的眼睛是紫色的。”

    “嗯。”和清蹲在原地稍缓了会儿,精神与身体都恢复了许多。他凑过来用手帕包着琉璃碎片装进口袋,点点头道:“我们去西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