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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偶处拾得新交

    二人从搭棚上揭了块还算干净的旧布,乘着清光扶摇而上冲进风里,一路疾驰。出了短丘山向东,南方大陆再无天险,地势几乎急转直下。

    行走不久,田野间满目焦枯的土地被落至身后,黄沙卷着生机止步在此停歇。被厚密细沙堆积铺展开的是一座座绵亘不断的沙丘,日复一日经烈风吹袭打点,悄无声息藏没所有外来者。若从云端纵目远眺,这里俨然是南洲最明亮整洁的地方。

    可惜沙漠并不大,像从山林交界中夺出的宝石。

    很快,远方就搬来星点绿色,披着盛夏留给初秋的倦怠,跌进身后辽阔葱郁的密林。越往东走,盘踞在头顶的阴云越发浓重,仅倒映下的几分晦色便足以使千顷森林现出苍颓。在幽邃奥远的树木深处,一条清溪从石缝山隙中淌来,踩着黏腻青苔与土中古老的大石,敲响光滑的鹅卵石和盘错粗糙的树根,蜿蜒地闯出密林,汇进河流。

    河流的尽头是陡然塌陷的堑谷,也是中部坦途少有的起伏,一不留神就跌过悬崖边缘,仰面摔进素湍寒潭,在水底沉浮过后漂在湖面小憩。青石堆垒的坝头实在低浅,挽不住汩汩溢出的水花,目送河水向前漫去。两岸高耸的豁口垂下雨帘,丰盈的水力拆解开驻守航船的缆绳,捎上巨轮一起驶出幽谷,迎着昧影黯淡的圆日。

    无垠原野怂恿长河把太阳吞下,咀嚼着若隐若现的白斑颠簸跌宕,尽数消化了阳光的倦懒徒步入荒原。不日偌大的西京城便闯进视线,俯瞰着远道而来的水系,如持巨剑挥下,斩断河道令其避让绕行。

    二人收起了葛布降在城前,纵目观览着四周景物,边向城内走去。

    西京的繁荣恢弘放眼天下也足以使人叹为观止,哪怕日暮时分门前的车水马龙仍丝毫未减,车轮辘辘声与风声人声掺在一起,组成了西京终年一成不变的曲调。而这条青砖铺就的、十丈宽的敞阔官道,每每使朝臣官员得意不止,旦逢乘车出入便要与同行人赏叹一番。更不用说隔五步便竖一面的旌旗,全都以最为坚硬耐蛀的障江木作杆,鹅血石红的厚绒缎作旗,坠着流苏装饰,旗面是棕榈绿和杏黄丝线绣上的昩师军徽。畿卫将军还特意命人每年更换一次,以保证旗帜的色泽总是鲜亮如初。

    旌旗后是成排栽种的行道树,能为官道遮蔽些荫凉——这是官道修建时就栽种在此的,近几年当然是用不到了,但还有其自然的威仪与气派在,所以照旧有专人看护修剪。初来此地的人大多会疑惑,长河为西京带来了丰沛的水土,行道树外就是郊野肆意生长的树林,为何要单独伐去一些,又栽种一些。这其实是为了某种规矩和整肃,否则就太过各行其是、没有形状。

    西京的城墙约五丈高、四丈宽,是粉白石料琢磨后砌成的,每块都有半人高,填涂得几乎看不见接缝。门洞上建着两层重檐的城楼,方石雕出轻盈舒展的翘角,立柱上盘着斗兽,屋脊上蹲着鹰隼,连城楼一起漆成彩色。绵延的垛台连通着四面角楼,左右伸出雄伟的城阙。门洞上方悬着一块金漆牌匾,泼墨写下“正始”二字。城前一条缓坡斜汇入道路,供往来车辆翻越台基,两侧抬升起三段长阶,白石雕刻的扶栏引来客登临城中。

    二人就跟在人群里,沿这漫长的三段台阶走进城门。门外各有一队守军持枪立着,防备非常。但他们似乎只是立着,既不检查,也不询问。明雨经过时故意露出一种躲闪的、紧张的神态,预备着若有人盘问,他就亮出刚从擦肩而过的陌生人行李里摸来的名牒。甚至他不需要这么做,他们单调且朴素的衣着显然说明这是两个外乡人。然而守卫并不关心外乡人,他们或许定然有关心的事物,却不是这两个外乡人。因此明雨鬼鬼祟祟地从他们面前经过,守卫连瞥也没瞥他一眼。他往前走着,暗自好奇回望,想知道这些人在关心什么,又在守卫什么,他们看起来确实有关心的事。

    进了城,路两旁净是些餐饮点心铺子,在摇晃的幌子下摆着桌凳。间杂有几家客寓,为了弥补没有香味吸引游人的遗憾,门头都装点得更亮更阔,幌子也挂得尤其高挑招摇。和清从中选了家相对沉默的店面,悬挂的旗帜只是一长幅水红色的葛布,好让墨字“顺来客店”清晰可认。他进门询问有没有空房,明雨跟在身后,不动声色地把名牒掷下。

    客寓老板是个身材有些臃肿的中年女人,整日坐在柜台后翻看账本。听见有人问,才抬起头用粗鲁的嗓音说:“每间二十花锭,超过一周就十七花锭。”她简单打量二人一眼,很快补充道,“也能用等价的东西抵房钱,多出来的我会找给你们。别耍些术士的小把戏!那可过不了官府的审查!”

    和清看了看散落在柜台上的零钱,大约就是她口中的花锭,正面都铸着与城外旌旗一致的徽记。一种在表面的蓝绿色磨去后,能看出内里的金光闪闪;另一种则是彻头彻尾的银白色,拿得久了也不过在中间凹下去薄薄一层浅坑。

    注意到他的动作,老板举起其中一个纽扣大小的蓝绿色硬币说:“这是花锭,比青锭可值钱多了,小心别被骗!有些人就喜欢你们这种外地来的傻小子。”

    “谢谢。”和清笑着感谢她的好意,扭头四处望望又指着花锭问,“能拿什么换?”

    老板斜眼瞅着他,好像他是为了彰显自己的品德,才如此彬彬有礼。便用一种有过大见识,不会被他的巧滑心思愚弄的口吻说:“礼貌不会让我少收你一分的房钱,趁早别做这春秋大梦。”但她还是挤着肥厚的屁股离开了凳子,踢着紧里面的木箱出来。又打开抽屉在一沓凭据下翻翻找找,最后拿出一张图纸给他们抄写,指着木箱里的铸铁剑道:“比着剑格把法阵刻在剑身上,每把七个半花锭,想做多少随你们。”

    和清借来笔墨抄下图纸,仍表达了谢意,从木箱中抽出几柄剑捎上。老板对此不加理睬,喊来小厮交代一句,引着他们往后院走。客寓共有两进,每进五间,东西各三间,俱是上下两层。再加一偏院,从西边角门进,只有老板和长工住,另有两间厨房。她带他们穿过天井,径直去了后进东屋。看东边尚无人居住,明雨挑了二楼靠里的两间,接过钥匙上楼安顿。眼见他们并无行李,老板也不甚在意那点不充裕的押金,闭口不提回了店面。

    明雨把怀抱的铁剑铺摊在桌上,搬来把椅子研究起图纸。相较于他们的习惯,这个法阵显然十分蒙昧,许多该拆解的部分纠缠在一起,清气对于阵法的保护也几乎为零,全仗着材料本身的硬度与韧性支持,至于寿命极其依赖使用意图。他盯着这幅宛如半成品般的图纸,不禁皱眉重重呼了口气,低声说道:“老三,不对劲、有点不对劲。商用类法阵除登记的特殊消耗品外,实现其使用目的同时必须优先保证使用年限,因为普通人未必能承受这种大量耗费。他们根本没真想让普通人好好用。”

    和清没理会他的发现,从旁掏出琉璃碎片拼对在一起,正神情凝重地在掌心描摹。明雨只得自己沉闷坐着。话虽这么说,他还是照着图纸的样式在剑上刻画。这不应是件难事,但受清气浓度的影响,他觉得自己仿佛是在微雕,落笔深浅既难琢磨,痕迹也歪歪扭扭,非得不停描涂才像个样子。一连做了几个后,他逐渐掌握关窍熟练起来,两三个钟头就把剩下的空剑全部画完。

    待最后一笔收尾,他满意地提起剑舞了几招,映在灯下看剑锋闪烁的孤光,啧啧赞叹这绝佳的控制力。随后伸个懒腰,把所有剑用布兜住。他扭头看看,和清依旧在对着琉璃碎片出神,便独自抱剑去了店面。雕刻法阵的报酬不低,扣除押金还能余十八又七分个花锭,不够整的老板换成七枚青锭给他。

    路过庭院时他仰头远眺,天已彻底黑了。西京的夜晚不仅是失去阳光缔造的幽邃,还有盘踞的阴云带来的污浊及昏乱。明明有着初秋的凉爽,却掀不起一丝风,令人被迫嗅着空中腐烂的沉闷与死气。毕竟初来乍到,明雨总要拖着和清在城里逛逛,看看这片与众不同的南方大陆王城的夜景。可惜结果不尽如人意。

    西京同几乎每个繁盛的城市一样没有宵禁,纵然是二更天,街上也灯火通明,宵夜的香味老远就从大街小巷飘出来。路上到处是闲谈漫步的好友,或酒醉酩酊仍兴致未尽的江湖中人。趁夜色偷溜出家门的少年则流窜其间,无论跟哪个群体都说得上话。比如有三个胆大的孩子跑到他们面前,问他们是从别国来吗,接着又问那里有雪吗,什么样的。得到回答后就兴奋地跑开,手舞足蹈转述给朋友。

    这是当晚唯一与他们搭话的人。

    明雨隐约察觉在人群中似乎有种氛围。那些热情高涨、谈天说地的人会暂时忽视他们,哪怕不小心产生碰撞,也会装出无事发生的样子,继续先前的话题。另一些人本就在低语,以一种宛如秘密般、或许不怀好意的腔调交谈,连确切真诚的笑声都不愿遭人窃听去。偏是这类人在看到他们时往往不会忽视,也不会上前搭讪,反而背转过身,显现出极细微且轻蔑的笑意或愤怒。明雨莫名其妙地看去,他们就顿时收住神色,移开视线。

    今晚的一切都如此怪诞。明雨避开人群,拐进僻静的胡同。他看着和清,心想连他都如此怪异,于是握住他的手腕。但和清脉象平稳,体内毫无煞气痕迹,他不由地问:“怎么回事?”

    和清用手撑着旁边院墙,稍有虚弱道:“有点头晕。”

    正这时,一个模糊人影踏着屋脊疾驰而过。借卷起的轻风,几粒煞气滑落二人面前,激得他太阳穴突然一阵刺痛。他身体飘飘忽忽迈不开步子,当即大力拍着明雨,示意他追上去。明雨来不及多想就已经跟在那人身后,只好沿途抹下几点清光,替和清指出方向。杂乱的脚步声响起,那人马上发现了有位“来客”,便侧目投出一瞥,猛然一跃消失进巷子。

    突如其来的跟丢目标让他有些茫然,不禁再次想到今晚真是怪事频发,悄悄生起闷气。继续顺着那人消失的方向多走一段,明雨视野内忽然闯入了个奔逃的身影,就在隔条街的巷子里,往胡同东南的岔口冲去。他站在屋脊上观察,这人周围蒙着层浅淡的煞气,仿佛掉进空中的那些都是风从他身上剥下的。刚才的神秘人也是追着他而来,不知怎么快他一步,持剑堵在道中,逼得他一步步后退。

    这是个男人,体态十分疲惫。眼见追兵靠近,他即刻掉头,胡乱甩出几道清光企图拖延时间。另一位也是个男人,没被这种小动作顿住,游刃有余地持印荡除了清气,将他凌空提起。神秘人没有为难他,只是走上前问:“你为谁做事?你肯说,我自然保得住你的命。”

    男人紧张地大口喘着气,犹豫片刻,突然用力朝腿上的布袋一锤。琉璃碎裂声在喧哗的夜里不值一提,浊气透过布袋渗出来,猛虎出笼般贪婪地朝二人扑去。神秘人反手一转将长剑抵在地上,一道清光横隔在男人与浊气间,左手剑指竖于身前,低声念诵起清心咒。霎时一片柔波随咒而生,乘着剑体大放光彩,以骄阳刺破朝雾之势焚烧浊气,顷刻间大半的浊气便灰飞烟灭。消磨之下,浊气广泛吸收着城内混乱,源源不断补给自身。一时二者分庭抗礼,难较胜负。

    明雨旁观着战局,暗中绕到煞气背后猛拍上一层结界,将其与城中他物的联系切断。神秘人趁机催着柔光发动,把浊气团团围住。伴着清心咒的念诵愈加沉稳,柔光结成的囚牢不断缩小,噬咬着其内的浊气,最终凝聚成一个光点,湮灭在昏黄的路灯下。

    他跃下屋脊走向二人。男人彻底耗尽力气瘫坐在地上,不再挣扎。神秘人揪着衣领把他提起来,追问:“你的主家是谁!”

    男人缓了缓劲,这才开口说道:“你保得住我的命,怎么保得住——”

    黑暗中仿佛有什么划开长空,男人的低语戛然而止。神秘人来不及警惕,下意识循着毒针找偷袭者的方向。视线外一个旧蒲草团突然从面前飞过,结结实实挨了两下摔落在地。和清姗姗来迟,盯着路灯不够照亮的空巷,觉得那里似乎有什么默然离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