迷雾之岛（22―24）
二十二
由于晚风的吹拂，今夜的雾似乎更浓了一些。虽然少年仅仅能够看清大雾中来者的身影，可他却清楚，那个人就是那个刚刚还被自己的威吓惊吓的不得不溃逃的广濑平一。
“怎么，见到我，你很惊讶吗？”
广濑平一的声音既低沉又冷酷，但却很难掩盖他的得意。不过幸好今晚的雾足够大，还不至于让少年看清平一那狞笑着的脸。
“哼，还好吧。”
少年尽可能的想要让自己的语气自信一些，可现在的他即使是说出这几个字，也已经颇为费力。
很显然，这些食物是下了药的。而且是慢药。
“是吗？我劝你，还是不要再多费力气了，我敢肯定，现在你一定在发抖是吗？”
听见这话，少年不禁倒吸了一口寒气，因为他的双腿真的在发抖。
见少年没有回应，平一的笑容也愈发残酷，他冷笑两声，又向前走了几步，直至自己的身体完全暴露在了少年的身前。
“不过，看来你的体质，要比那个家伙好得很，不过你又能坚持多久呢？十分钟，五分钟，还是现在？”
少年已说不出一句话，因为此刻他的头顶，似乎正挂着一轮不停旋转的太阳。
可即便此刻他的大脑再眩晕，身体再麻木，他的双眼却从未从平一的身体上移开。
“所以说……这一切，你早就计划好了？”
平一抚掌而笑道：
“不错，自打你们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一瞬间，我就已经做出了把物资交给你们的决定。怎么样？我演的，是不是还不赖？”
也许是因为毒药的作用，当少年看见平一那张得意的脸时，他就总会有一种想吐的感觉。可他却也知道，现在还不是自己可以放弃的时候。
于是，少年再次深吸了一口气，尽力排空自己脑子中的雾气道：
“我得承认，这一次，你的确棋高一着。”
“哦？我真没想到，这种话竟然会从你这样的人口中说出来。”
少年叹了口气，又忽然看向了一旁倒地不起的次郎。
“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在这些物质中下的毒。”
“你真的想知道？”平一眯紧了眼睛，不屑的摇了摇头。
“其实，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或许你还不知道，这些物资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陷阱？”
“不错，这本来就是一个陷阱。难道你就真的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一次究竟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少年叹了口气，即使是冷静如他，在生存的巨大考验下，也还是被这些物资迷惑了双眼。
“是吗？可你就没有想过，既然这是一个为了杀戮而兴起的试炼，举办方又为何会大发慈悲到主动派发这些可以救命的物资？而又是谁，故意放出信号，来让人争夺这些东西呢？”平一冷笑道。
“难道……你才是做出这些事情的人？”
“正是。”平一淡淡一笑，又道，“实际上，不止是我，还有我的武士们，是他们和我放出了信号，吸引这些躲藏起来的家伙来到这里互相残杀。而我们就可以正好坐收渔翁之利！而你们，就是我最大的猎物！”
听见这话，少年的脸上的疑惑却更加深了一些，他咬紧嘴唇，强压着身体的虚弱，向平一问道：
“那么……你的那些手下呢？”
可平一却突然大笑了起来，他的笑容是那样的可怕，也是那样的绝情。
“你应该知道的，他们跟你们一样，也吃了那些食物！”
“什么？他们……不是你的人吗？”
“是又如何？”平一不屑的摇了摇头，“既然他们能够愚蠢到在这座岛上，还愿意相信别人，那么，他们就死的不冤。而且，你应该还记得，我曾经说过，这次试炼的获胜者，只能有一个！”
“难道你们处心积虑的准备这些，就是为了将所有人一网打尽？可是如果这些东西都是有毒的，你又如何存活下来？”
“啊，其实，这就更容易了。”一阵微风吹过，平一的身影也再次被大雾包围，让人无法看清他的脸。可少年却清楚，那必定会是一张残忍而扭曲的表情。
“你也清楚的，这一次，不是死了这么多的人吗？”
“你！”少年心中大怒，毒气也猛然反冲。这一次，他也再没能敌过自己的头晕，一下子跌到在了地上，再也没能重新站起。
平一直指少年的鼻梁，冷冷的微笑着。正如当初少年折断他的武士刀时一样。
是的，这就是广濑平一口中所说的，绝对的胜利。对于这批物资被下了毒这件事，知道的人只有他自己和他的父亲。而实际上，像龙之助一样，自以为是在为主公效力的武士们，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会成为广濑家的弃子。
因为无论是什么样的竞技，胜者都只能有一个！而这个唯一的胜者，也只有可能是广濑平一。
看着眼前倒地不起的次郎和摇摇欲坠的少年，平一竟忽然想起了那个在毒发之时，紧握着自己的大腿哭泣的龙之助。可正如那时他未曾给与龙之助任何的回应一样，现在的他自然也不会同情少年哪怕一点。
可是，虽然他可以一直静静的等候，等候着第二天的清晨，次郎和少年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但他却没有这样做。因为他所想的事情，只有一个。
那就是，亲眼看着那个当初折断了自己武士刀的少年，死在自己的面前。
想到这里，广濑平一脸上的微笑，又放肆了几分。他抽出了自己的断掉的武士刀，亮在了少年的面前，缓缓说道：
“说实话，你还是第一个，能让我广濑平一感到狼狈的人。所以，我可以破例给你一个痛快。”
可就在平一准备走上前，亲手了结少年的性命之时，他却突然间看见了少年那双可怕的眼睛。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为何，当那似乎能够刺破灵魂的眼神，照射在广濑平一的身上之时。向来骄傲自大，也已经掌握了实际优势的平一，却又忽然间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危险。他不能明白这种危险是从何处而来，却也完全无法忽视它真实的存在。
于是，他只能停下脚步，用颤抖的嗓音说道：
“我叫广濑平一，怎么了吗？”
“那么，广濑平康，是你的什么人？”
“他是我的父亲，也是这次试炼的举办者，所以，你明白了吗？从一开始，你就根本没有胜算！”
平一大声的呵斥着，甚至有些狼狈。可这一切，也不过是他心虚的伪装罢了。
因为此时的他，竟完全没有在少年的脸上，看见一丝的恐惧。更相反的是，现在的少年竟然在笑！
“你……你笑什么！”
“没什么。”少年的身影在大雾之中忽隐忽现，显得神秘莫测。
“我只是再想，既然当初你也喝了这些酒，那么你一定随身携带着解药对吗？”
“是又怎样？就在我的衣袖里装着！”平一的脸色铁青，语气也突然暴躁了起来：
“可难道你认为凭借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还能够从我的手中拿走解药吗？”
是的，他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广濑平一如此劝说着自己。他当然知道这种毒药的效力。无论是武功多么高强的人，在中了这种毒药之后，也一定会全身无力，直至死亡。唯一可以缓解药性的办法，就只有主动的放出一些毒血，使其稍晚一些流入心脉。可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盯着少年的动静，他根本就没有时间去这样做！
想到这里，平一的不安又渐渐转变为了得意。他握紧手中的断刃，一步步向着已经倒地的少年身前走去。他知道，只要他能够亲手杀死这个最后的敌人，那么，他就会成为全日本，最强大的武士！
于是，广濑平一停止了他的思考，也举起了他的刀。
“死吧！”
但就在平一杀向少年，冲进大雾的瞬间，他的身体却再也不能移动一步。
因为，他的额头上，已经多了一个血洞！
“看来，我还真是要谢谢这该死的雾了。”
在用尽全力弹出了自己最后的石子后，少年也终于瘫倒了在了地上。而他所在地上的血滩也随之溅起了一朵美丽的血花。
那就是，少年所逼出的毒血。
或许平一没有想到的一点就是，少年和次郎当初的主动出现，实际上反而是出于他们的下策。因为当时他们都受了很严重的伤，不能和武士们正面对抗。可这，却反而让广濑平一认为是少年和次郎上了他们的当。
正是因为少年那还未来得及包扎的伤口，给予了他能够逼出毒血的条件。因为平一绝不会想到，想要除去心头的剧毒，其实根本没必要为自己划上一道新的伤疤……
少年大口大口的呼吸着身边污浊的空气，奋力的在血泊中爬起，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拿出了藏在平一衣袖中的解药，大口的喝了下去。
一丝清凉入喉，强烈的眩晕也随之散去。而在少年恢复了清醒之后，他首先看向的，就是他身边昏睡的次郎。可霎时间，少年竟似乎又听见了平一曾经说过的话：
“这次试炼的获胜者，只能有一个！”
可少年却没有思考，哪怕一秒的也没有。他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便掰开了次郎的嘴，将解药全部倒进了他的口中。
大雾，永远不散的大雾，不断的萦绕在少年的面前，让他无法看清眼前的一切，也搅乱着少年不来就不安稳的心情。
可他本不该这样，他活了下来，也救了朋友的命，甚至还亲手杀死了仇人的儿子。现在的他本应该笑才对。
风声袭来，滴落了少年的胸口的鲜血，却吹不走一望无际的大雾。而伴随着少年身上血滴的落下，这个向来坚强而坚定的少年，哭了。
二十三
在经历了数个小时的高烧与连续不断的噩梦之后，次郎终于张开了眼睛。
但似乎不论他没有有醒来，他的四周还是一样的黑暗。
逼仄的山洞狭窄的让人喘不过气，潮湿的环境更是使人发疯。唯一能够安慰次郎的，就只有背对着他坐在火堆旁的少年。
“你醒了？”
头晕的感觉还没有消散，干燥的喉咙也时不时的传来一阵阵刺痛，让次郎根本无法回答。
可少年似乎不需要次郎的回答，他转过身，强挤出了一个微笑道：
“你一定……饿了吧。”
说罢，少年便伸出取下一块挂在火堆边的烤肉，递给了次郎。
“吃吧。”
“谢，谢谢，但是……我现在有点口渴。”次郎并没有接过烤肉，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不急，不急。先吃了它。”
少年的脸色阴沉的如同山洞外的大雾，活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唯一能够证明他还是一个活人的迹象，便只有他微微发抖的嘴唇。
“真的不用了，我现在吃不下……”
“你必须吃！”少年瞪大了他通红的双眼，将烤肉恶狠狠的塞进了次郎的嘴里。
“快吃了它！”
“唔……”随着烤肉被塞进次郎的嘴，一阵难以言状的肥腻感也顿时传进了次郎的口腔。这是他之前从未体验过的一种感觉，出于生理强大的排斥反应，未等他再尝上一口，他就已经先吐了出来。
“不行了，大哥，这肉是不是放坏了？还有，那么多的食物，你都放到哪去了？”
“你为什么这么多话？”少年似乎有些疯癫，此刻的他坐立不安，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在不安的颤抖着，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恶鬼。
“给我吃，这一回，不许再给我吐！”
这还是次郎头一次看见少年是如此的反常，看着少年那可怕的面容，与四周飘来的烤肉的腥气，无论是怎样的美食，也根本无法吊起次郎的胃口。
可现在的他，似乎并没有多少选择。
于是次郎强压着自己想要呕吐的欲望，接过了少年手中的肉串。
从外表上看，次郎无法分辨那到底是什么肉，只是那油腻的感觉与骨肉中那未除净的血筋，让人根本不能咽得下去。次郎深呼了一口气，捂住自己的鼻子，把烤肉一股脑的塞进了嘴巴，可当他的舌尖接触到烤肉的一瞬间，他的整个身体便立刻僵直在了原地。
次郎的浑身都在发抖，他的血液也已经倒流。
因为他已经尝到了，那根挂在他舌头上的，那根卷曲的毛发。
“大哥……你给我吃的……”
“你，给我咽下去。”少年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的痛苦，两行清泪从他的眼角滑落，直至滴在那燃烧的火堆上，化作了一缕青烟。
“呕！”
腥气刺鼻的烤肉，夹杂着次郎的胃酸，一起从他的鼻腔和口腔中直喷了出来。直到此刻，即使是次郎再愚钝，他也能够明白自己刚才吃进嘴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无论怎样，这都是次郎无法接受的罪孽。尽管他可以为了生存，将利刃挥舞在敌人的头顶，可这却并不意味着，他真的能够做到同类相残。
或许，这才是人类与野兽最大的界限所在。人类的良知，本就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底线。
可如今，在这样的一座孤岛之上，还真的存在良知这种东西吗？
次郎不停的呕吐，直到吐得什么也吐不出来。曾经的他可以接受少年的孤傲，接受他的冷漠，却永远也无法接受，他那丧尽良知的残忍。
但次郎不知道的是，也许少年才是真正痛苦的那一个。
在两人这段不算漫长的旅途中，少年早已在下意识中，将次郎当作了自己那个已经离世弟弟的化身。如果可以的话，他宁可沾上再多的鲜血，遭受再多的磨难，也不愿意让一丁点的污秽沾染次郎纯洁的双眼。可惜的是，他做不到，也无法做到。
是为了生存，失去最后的底线，还是为了底线，选择冰冷的死亡。我们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选择，所以，或许我们根本没有资格去评论少年。
命运，终于还是将他的双手，紧紧的掐在了这对加起来还不过而立之年的苦难兄弟身上。可少年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能够在被命运扼住咽喉的同时，向命运竖起他的中指。
所以，即使他的内心此刻已经支离破碎，他还是毅然决然的拿起了一块烤肉，塞进了次郎的嘴里。
“不许……吐出来！”
强烈的腥气再加上身体本能的抗拒，使次郎根本无法下咽，可彼时虚弱的次郎，已经无法抵得过强硬的少年。终于，次郎还是吃下了那块肉。
“呕……呕！”
“不许吐出来！”
“为什么？大哥？”次郎怀抱着自己痉挛的胃，满脸都是泪水与汗水，他终究还是无法理解，为什么少年是这样的无情与残忍。
“因为……我们都要活下去。”
“啊！”
少年悲痛的哭声，响彻了漆黑的山洞，也响彻了这座迷雾之岛。而在泪水朦胧之际，次郎已经领悟到了他的第六课。
为了生存，或许，我们可以放弃任何的东西，包括我们的尊严。
二十四
巨轮漂荡在安静的海面，向着迷雾之岛的方向驶去。但不知为何，这段并不算漫长的旅程，却让武士的心情，犹如那被溅起的水花刻下一道道伤痕的船身一样斑驳凄凉。
武士屹立在船头，眼中满是悲怆与悔意。可他无法倾诉，更无法抱怨，因为一切，本就是他自己的选择。
今天，是迷雾之岛试炼结束的日子。距离上一次武士与次郎的见面，也整整过了一个月。
可谁也无法保证，他究竟还能不能再看见自己的儿子一面。
有的时候，武士真的认为自己不是一个父亲，更不是一个武士。反倒像是一个被命运摆弄的小丑。而其实，他就是他自己，那深深的不甘与自责，也只不过是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无能罢了。
但就算，他真的是这样的一无是处，他也似乎并没有用自己亲生骨肉的生命来换取自己忠诚的权利与资格。
“喂，藤海君！”
耳边传来那熟悉的语调，刺耳得让人发疯。武士深呼吸了一口气，尽力不让自己失态。可是他却怎样也无法克制住自己那颤抖的双手。
“你在想什么呢？”说话的人自然是广濑平康，这次试炼的总策划，织田信长最信任的部下之一，武士的顶头上司。
“我……没什么，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
“藤海君，你真是越来越糊涂了，咱们……不是已经到了吗？”
听见这话，武士才终于从混沌中清醒，他满怀激动与不安，望向了远方。而他的面前也果然出现了一座迷雾之岛。
大雾，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孤岛与外界的一切联系。越是靠近深处，那弥天的大雾便也越来越浓重，越来越滞涩。大雾遮住了武士的眼睛，掩住了他的口鼻。却反而让他的心情愈发清澈。
“广濑大人，请马上让我下船！”
“哈哈，我知道你的心情，可这么大的雾，就算我现在让你下去，你又怎么找到咱们的优胜者呢？”广濑反而更冷静的多，而那种冷静，更像是一种看穿了一切的自信。
武士强忍着想要打歪广濑鼻梁的冲动，克制着语气问道：
“那我们，究竟是来这里干什么的？”
“我说了，别急。”广濑微笑着拍了拍手，他的身后便立刻钻出了两个身着黑衣的忍者。
“可以发信号了。”
两个忍者抱拳称是，从怀中各自摸出一枚信号烟火。他们一拉引线，手中便立刻飞出两道从青烟中飞出的火龙。
“现在，我们只需要等就好了。”广濑拍了拍武士的肩膀，有意无意的问道：
“不过我听闻藤海君素来有先见之明，不如你我赌一赌，这次的胜利者，到底会是谁呢？”
可武士早已没有心思去听广濑的嘲讽，此时此刻，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幕浓重的大雾之中。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武士的内心也如烈火焚考般刺痛。事到如今，他已经再也不愿继续麻痹自己，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罪孽或许只有当他看见次郎的那一刻起，方能偿还。
想到这里，武士不禁长叹了一口气。如果，次郎真的能够活着回来的话，他又能否原谅自己呢？
“两位大人，好像……有人过来了！”一个站在桅杆上的忍者率先发现了异常。
“在哪？在哪？”
听闻这个消息，武士当即便激动的跳了起来，他飞速的爬上桅杆，向着忍者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北面的大雾之中，看见了两个来者的身影。
“那是……是次郎啊！是我的儿子！他回来了！”
霎时间，武士的眼眶早已发红，虽然他看的不够清楚，可身为父亲，他能够感受到，自己至亲骨肉的气息。
“太好了！太好了！”
武士滑下桅杆，恨不得立刻就飞到儿子的身边，可就在他准备跳船的时候，他却忽然看见了，广濑平康那惊恐而愤怒的脸。
“怎么……怎么可能。”
此刻的广濑平康，早就没有了他刚刚目中无人的姿态。他的目光呆滞，双腿发抖，冷汗也顺着他的额头，沾湿了他的衣襟。因为他根本就从没有想过，这场试炼最后的胜利者，竟然不是自己的儿子广濑平一！
“不许动！任何人，只要随意走动的，格杀勿论！”
广濑平康咬紧牙齿，用低沉的吼声喝住了每一个想要迎接他们英雄的人。他就是那样，一动也不动，沉默的凝视着大雾中的来者降临到他的船边，却依旧毫无动作。
“广濑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直到此刻，武士已经百分百的确认，那个衣衫褴褛，已经瘦弱的将近虚脱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儿子次郎。
整整一个月过去，次郎，似乎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他的眼神不再明亮，他的脚步也不再稳健。而他那本来就瘦小的身体，此刻也竟是如此的让人心酸。他就是那样，一瘸一拐，却笔直的向着大船走来。但不论他如何痛苦，又如何狼狈，他那宛如枯枝的手，却从未从他身边少年的手心中离开。
那个少年是谁？为何他会跟次郎站在一起？没人能够知道答案。可任何人却都已经看见，这一对大雾中走来的兄弟的身姿！
那两具身体，早已千疮百孔，遍体鳞伤。但不会有人想要去否认，他们那坚强的意志。
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的武士，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尽管广濑平康未下命令，可武士还是一如反顾的奔跑到了船头，激动的向着他的次郎喊道：
“次郎！次郎！是我，父亲来接你了！”
可武士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的整个身体，便立刻僵直在了原地。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次郎那冷漠的眼神。
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眼神呢？似乎自己已经许多年，再也没有看过这样冰冷而绝情的双眼了。那种感觉，绝非是怀有着深仇大恨的死敌之间的眼神，也绝不是受尽委屈之人的埋怨。那双眼睛所传达出来的，只有一种情绪，那就是陌生。
陌生，似乎从未开始，也不会有继续的陌生。没有起点，也不会有终点的陌生。没有亲情，也不会再有任何交集的陌生。
武士傻眼了，因为他想过次郎可能会恨他，会怨他。可他却从未想过，次郎会把他当做一个陌生人。
霎时间，武士只感觉那迷雾之岛的迷雾，已全部填满了他的身体。彼时的他似乎已经置身云端，随时都要一头掉入下面那无尽的虚空之中。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倒下，因为广濑平康已经从身后扶住了他。
“你们几个，扶藤海君下去。”
几个武士立刻搀扶着心如死灰的藤海走进了船舱。突然间，整个迷雾之岛的海岸上，便只剩下了广濑与次郎，少年三人。
广濑平康傲立在船头，闭紧了双眼。但无论他怎样克制，却还是无法隐藏住他那颤抖的声音。
“告诉我，你们的……名字！”
由于晚风的吹拂，今夜的雾似乎更浓了一些。虽然少年仅仅能够看清大雾中来者的身影，可他却清楚，那个人就是那个刚刚还被自己的威吓惊吓的不得不溃逃的广濑平一。
“怎么，见到我，你很惊讶吗？”
广濑平一的声音既低沉又冷酷，但却很难掩盖他的得意。不过幸好今晚的雾足够大，还不至于让少年看清平一那狞笑着的脸。
“哼，还好吧。”
少年尽可能的想要让自己的语气自信一些，可现在的他即使是说出这几个字，也已经颇为费力。
很显然，这些食物是下了药的。而且是慢药。
“是吗？我劝你，还是不要再多费力气了，我敢肯定，现在你一定在发抖是吗？”
听见这话，少年不禁倒吸了一口寒气，因为他的双腿真的在发抖。
见少年没有回应，平一的笑容也愈发残酷，他冷笑两声，又向前走了几步，直至自己的身体完全暴露在了少年的身前。
“不过，看来你的体质，要比那个家伙好得很，不过你又能坚持多久呢？十分钟，五分钟，还是现在？”
少年已说不出一句话，因为此刻他的头顶，似乎正挂着一轮不停旋转的太阳。
可即便此刻他的大脑再眩晕，身体再麻木，他的双眼却从未从平一的身体上移开。
“所以说……这一切，你早就计划好了？”
平一抚掌而笑道：
“不错，自打你们出现在我们面前的一瞬间，我就已经做出了把物资交给你们的决定。怎么样？我演的，是不是还不赖？”
也许是因为毒药的作用，当少年看见平一那张得意的脸时，他就总会有一种想吐的感觉。可他却也知道，现在还不是自己可以放弃的时候。
于是，少年再次深吸了一口气，尽力排空自己脑子中的雾气道：
“我得承认，这一次，你的确棋高一着。”
“哦？我真没想到，这种话竟然会从你这样的人口中说出来。”
少年叹了口气，又忽然看向了一旁倒地不起的次郎。
“我只是想知道，你究竟是什么时候，在这些物质中下的毒。”
“你真的想知道？”平一眯紧了眼睛，不屑的摇了摇头。
“其实，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的。因为或许你还不知道，这些物资根本就是一个陷阱！”
“陷阱？”
“不错，这本来就是一个陷阱。难道你就真的从来没有发现过，这一次究竟有什么异常吗？”
“没有。”少年叹了口气，即使是冷静如他，在生存的巨大考验下，也还是被这些物资迷惑了双眼。
“是吗？可你就没有想过，既然这是一个为了杀戮而兴起的试炼，举办方又为何会大发慈悲到主动派发这些可以救命的物资？而又是谁，故意放出信号，来让人争夺这些东西呢？”平一冷笑道。
“难道……你才是做出这些事情的人？”
“正是。”平一淡淡一笑，又道，“实际上，不止是我，还有我的武士们，是他们和我放出了信号，吸引这些躲藏起来的家伙来到这里互相残杀。而我们就可以正好坐收渔翁之利！而你们，就是我最大的猎物！”
听见这话，少年的脸上的疑惑却更加深了一些，他咬紧嘴唇，强压着身体的虚弱，向平一问道：
“那么……你的那些手下呢？”
可平一却突然大笑了起来，他的笑容是那样的可怕，也是那样的绝情。
“你应该知道的，他们跟你们一样，也吃了那些食物！”
“什么？他们……不是你的人吗？”
“是又如何？”平一不屑的摇了摇头，“既然他们能够愚蠢到在这座岛上，还愿意相信别人，那么，他们就死的不冤。而且，你应该还记得，我曾经说过，这次试炼的获胜者，只能有一个！”
“难道你们处心积虑的准备这些，就是为了将所有人一网打尽？可是如果这些东西都是有毒的，你又如何存活下来？”
“啊，其实，这就更容易了。”一阵微风吹过，平一的身影也再次被大雾包围，让人无法看清他的脸。可少年却清楚，那必定会是一张残忍而扭曲的表情。
“你也清楚的，这一次，不是死了这么多的人吗？”
“你！”少年心中大怒，毒气也猛然反冲。这一次，他也再没能敌过自己的头晕，一下子跌到在了地上，再也没能重新站起。
平一直指少年的鼻梁，冷冷的微笑着。正如当初少年折断他的武士刀时一样。
是的，这就是广濑平一口中所说的，绝对的胜利。对于这批物资被下了毒这件事，知道的人只有他自己和他的父亲。而实际上，像龙之助一样，自以为是在为主公效力的武士们，从一开始，就已经注定会成为广濑家的弃子。
因为无论是什么样的竞技，胜者都只能有一个！而这个唯一的胜者，也只有可能是广濑平一。
看着眼前倒地不起的次郎和摇摇欲坠的少年，平一竟忽然想起了那个在毒发之时，紧握着自己的大腿哭泣的龙之助。可正如那时他未曾给与龙之助任何的回应一样，现在的他自然也不会同情少年哪怕一点。
可是，虽然他可以一直静静的等候，等候着第二天的清晨，次郎和少年成为一具冰冷的尸体。但他却没有这样做。因为他所想的事情，只有一个。
那就是，亲眼看着那个当初折断了自己武士刀的少年，死在自己的面前。
想到这里，广濑平一脸上的微笑，又放肆了几分。他抽出了自己的断掉的武士刀，亮在了少年的面前，缓缓说道：
“说实话，你还是第一个，能让我广濑平一感到狼狈的人。所以，我可以破例给你一个痛快。”
可就在平一准备走上前，亲手了结少年的性命之时，他却突然间看见了少年那双可怕的眼睛。
“你说……你叫什么名字？”
不知为何，当那似乎能够刺破灵魂的眼神，照射在广濑平一的身上之时。向来骄傲自大，也已经掌握了实际优势的平一，却又忽然间感到了一种强烈的危险。他不能明白这种危险是从何处而来，却也完全无法忽视它真实的存在。
于是，他只能停下脚步，用颤抖的嗓音说道：
“我叫广濑平一，怎么了吗？”
“那么，广濑平康，是你的什么人？”
“他是我的父亲，也是这次试炼的举办者，所以，你明白了吗？从一开始，你就根本没有胜算！”
平一大声的呵斥着，甚至有些狼狈。可这一切，也不过是他心虚的伪装罢了。
因为此时的他，竟完全没有在少年的脸上，看见一丝的恐惧。更相反的是，现在的少年竟然在笑！
“你……你笑什么！”
“没什么。”少年的身影在大雾之中忽隐忽现，显得神秘莫测。
“我只是再想，既然当初你也喝了这些酒，那么你一定随身携带着解药对吗？”
“是又怎样？就在我的衣袖里装着！”平一的脸色铁青，语气也突然暴躁了起来：
“可难道你认为凭借你现在的身体状况，还能够从我的手中拿走解药吗？”
是的，他不过是虚张声势罢了。广濑平一如此劝说着自己。他当然知道这种毒药的效力。无论是武功多么高强的人，在中了这种毒药之后，也一定会全身无力，直至死亡。唯一可以缓解药性的办法，就只有主动的放出一些毒血，使其稍晚一些流入心脉。可从刚才开始他就一直盯着少年的动静，他根本就没有时间去这样做！
想到这里，平一的不安又渐渐转变为了得意。他握紧手中的断刃，一步步向着已经倒地的少年身前走去。他知道，只要他能够亲手杀死这个最后的敌人，那么，他就会成为全日本，最强大的武士！
于是，广濑平一停止了他的思考，也举起了他的刀。
“死吧！”
但就在平一杀向少年，冲进大雾的瞬间，他的身体却再也不能移动一步。
因为，他的额头上，已经多了一个血洞！
“看来，我还真是要谢谢这该死的雾了。”
在用尽全力弹出了自己最后的石子后，少年也终于瘫倒了在了地上。而他所在地上的血滩也随之溅起了一朵美丽的血花。
那就是，少年所逼出的毒血。
或许平一没有想到的一点就是，少年和次郎当初的主动出现，实际上反而是出于他们的下策。因为当时他们都受了很严重的伤，不能和武士们正面对抗。可这，却反而让广濑平一认为是少年和次郎上了他们的当。
正是因为少年那还未来得及包扎的伤口，给予了他能够逼出毒血的条件。因为平一绝不会想到，想要除去心头的剧毒，其实根本没必要为自己划上一道新的伤疤……
少年大口大口的呼吸着身边污浊的空气，奋力的在血泊中爬起，用尽了最后一点力气，拿出了藏在平一衣袖中的解药，大口的喝了下去。
一丝清凉入喉，强烈的眩晕也随之散去。而在少年恢复了清醒之后，他首先看向的，就是他身边昏睡的次郎。可霎时间，少年竟似乎又听见了平一曾经说过的话：
“这次试炼的获胜者，只能有一个！”
可少年却没有思考，哪怕一秒的也没有。他只是轻轻的叹了口气，便掰开了次郎的嘴，将解药全部倒进了他的口中。
大雾，永远不散的大雾，不断的萦绕在少年的面前，让他无法看清眼前的一切，也搅乱着少年不来就不安稳的心情。
可他本不该这样，他活了下来，也救了朋友的命，甚至还亲手杀死了仇人的儿子。现在的他本应该笑才对。
风声袭来，滴落了少年的胸口的鲜血，却吹不走一望无际的大雾。而伴随着少年身上血滴的落下，这个向来坚强而坚定的少年，哭了。
二十三
在经历了数个小时的高烧与连续不断的噩梦之后，次郎终于张开了眼睛。
但似乎不论他没有有醒来，他的四周还是一样的黑暗。
逼仄的山洞狭窄的让人喘不过气，潮湿的环境更是使人发疯。唯一能够安慰次郎的，就只有背对着他坐在火堆旁的少年。
“你醒了？”
头晕的感觉还没有消散，干燥的喉咙也时不时的传来一阵阵刺痛，让次郎根本无法回答。
可少年似乎不需要次郎的回答，他转过身，强挤出了一个微笑道：
“你一定……饿了吧。”
说罢，少年便伸出取下一块挂在火堆边的烤肉，递给了次郎。
“吃吧。”
“谢，谢谢，但是……我现在有点口渴。”次郎并没有接过烤肉，只是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不急，不急。先吃了它。”
少年的脸色阴沉的如同山洞外的大雾，活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唯一能够证明他还是一个活人的迹象，便只有他微微发抖的嘴唇。
“真的不用了，我现在吃不下……”
“你必须吃！”少年瞪大了他通红的双眼，将烤肉恶狠狠的塞进了次郎的嘴里。
“快吃了它！”
“唔……”随着烤肉被塞进次郎的嘴，一阵难以言状的肥腻感也顿时传进了次郎的口腔。这是他之前从未体验过的一种感觉，出于生理强大的排斥反应，未等他再尝上一口，他就已经先吐了出来。
“不行了，大哥，这肉是不是放坏了？还有，那么多的食物，你都放到哪去了？”
“你为什么这么多话？”少年似乎有些疯癫，此刻的他坐立不安，浑身上下的每一块肌肉都在不安的颤抖着，看上去就像是一只恶鬼。
“给我吃，这一回，不许再给我吐！”
这还是次郎头一次看见少年是如此的反常，看着少年那可怕的面容，与四周飘来的烤肉的腥气，无论是怎样的美食，也根本无法吊起次郎的胃口。
可现在的他，似乎并没有多少选择。
于是次郎强压着自己想要呕吐的欲望，接过了少年手中的肉串。
从外表上看，次郎无法分辨那到底是什么肉，只是那油腻的感觉与骨肉中那未除净的血筋，让人根本不能咽得下去。次郎深呼了一口气，捂住自己的鼻子，把烤肉一股脑的塞进了嘴巴，可当他的舌尖接触到烤肉的一瞬间，他的整个身体便立刻僵直在了原地。
次郎的浑身都在发抖，他的血液也已经倒流。
因为他已经尝到了，那根挂在他舌头上的，那根卷曲的毛发。
“大哥……你给我吃的……”
“你，给我咽下去。”少年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的痛苦，两行清泪从他的眼角滑落，直至滴在那燃烧的火堆上，化作了一缕青烟。
“呕！”
腥气刺鼻的烤肉，夹杂着次郎的胃酸，一起从他的鼻腔和口腔中直喷了出来。直到此刻，即使是次郎再愚钝，他也能够明白自己刚才吃进嘴里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无论怎样，这都是次郎无法接受的罪孽。尽管他可以为了生存，将利刃挥舞在敌人的头顶，可这却并不意味着，他真的能够做到同类相残。
或许，这才是人类与野兽最大的界限所在。人类的良知，本就是人类赖以生存的底线。
可如今，在这样的一座孤岛之上，还真的存在良知这种东西吗？
次郎不停的呕吐，直到吐得什么也吐不出来。曾经的他可以接受少年的孤傲，接受他的冷漠，却永远也无法接受，他那丧尽良知的残忍。
但次郎不知道的是，也许少年才是真正痛苦的那一个。
在两人这段不算漫长的旅途中，少年早已在下意识中，将次郎当作了自己那个已经离世弟弟的化身。如果可以的话，他宁可沾上再多的鲜血，遭受再多的磨难，也不愿意让一丁点的污秽沾染次郎纯洁的双眼。可惜的是，他做不到，也无法做到。
是为了生存，失去最后的底线，还是为了底线，选择冰冷的死亡。我们没有经历过这样的选择，所以，或许我们根本没有资格去评论少年。
命运，终于还是将他的双手，紧紧的掐在了这对加起来还不过而立之年的苦难兄弟身上。可少年的伟大之处，就在于他能够在被命运扼住咽喉的同时，向命运竖起他的中指。
所以，即使他的内心此刻已经支离破碎，他还是毅然决然的拿起了一块烤肉，塞进了次郎的嘴里。
“不许……吐出来！”
强烈的腥气再加上身体本能的抗拒，使次郎根本无法下咽，可彼时虚弱的次郎，已经无法抵得过强硬的少年。终于，次郎还是吃下了那块肉。
“呕……呕！”
“不许吐出来！”
“为什么？大哥？”次郎怀抱着自己痉挛的胃，满脸都是泪水与汗水，他终究还是无法理解，为什么少年是这样的无情与残忍。
“因为……我们都要活下去。”
“啊！”
少年悲痛的哭声，响彻了漆黑的山洞，也响彻了这座迷雾之岛。而在泪水朦胧之际，次郎已经领悟到了他的第六课。
为了生存，或许，我们可以放弃任何的东西，包括我们的尊严。
二十四
巨轮漂荡在安静的海面，向着迷雾之岛的方向驶去。但不知为何，这段并不算漫长的旅程，却让武士的心情，犹如那被溅起的水花刻下一道道伤痕的船身一样斑驳凄凉。
武士屹立在船头，眼中满是悲怆与悔意。可他无法倾诉，更无法抱怨，因为一切，本就是他自己的选择。
今天，是迷雾之岛试炼结束的日子。距离上一次武士与次郎的见面，也整整过了一个月。
可谁也无法保证，他究竟还能不能再看见自己的儿子一面。
有的时候，武士真的认为自己不是一个父亲，更不是一个武士。反倒像是一个被命运摆弄的小丑。而其实，他就是他自己，那深深的不甘与自责，也只不过是他不愿意承认自己的无能罢了。
但就算，他真的是这样的一无是处，他也似乎并没有用自己亲生骨肉的生命来换取自己忠诚的权利与资格。
“喂，藤海君！”
耳边传来那熟悉的语调，刺耳得让人发疯。武士深呼吸了一口气，尽力不让自己失态。可是他却怎样也无法克制住自己那颤抖的双手。
“你在想什么呢？”说话的人自然是广濑平康，这次试炼的总策划，织田信长最信任的部下之一，武士的顶头上司。
“我……没什么，我们什么时候才能到？”
“藤海君，你真是越来越糊涂了，咱们……不是已经到了吗？”
听见这话，武士才终于从混沌中清醒，他满怀激动与不安，望向了远方。而他的面前也果然出现了一座迷雾之岛。
大雾，像是一道无形的屏障，隔绝了孤岛与外界的一切联系。越是靠近深处，那弥天的大雾便也越来越浓重，越来越滞涩。大雾遮住了武士的眼睛，掩住了他的口鼻。却反而让他的心情愈发清澈。
“广濑大人，请马上让我下船！”
“哈哈，我知道你的心情，可这么大的雾，就算我现在让你下去，你又怎么找到咱们的优胜者呢？”广濑反而更冷静的多，而那种冷静，更像是一种看穿了一切的自信。
武士强忍着想要打歪广濑鼻梁的冲动，克制着语气问道：
“那我们，究竟是来这里干什么的？”
“我说了，别急。”广濑微笑着拍了拍手，他的身后便立刻钻出了两个身着黑衣的忍者。
“可以发信号了。”
两个忍者抱拳称是，从怀中各自摸出一枚信号烟火。他们一拉引线，手中便立刻飞出两道从青烟中飞出的火龙。
“现在，我们只需要等就好了。”广濑拍了拍武士的肩膀，有意无意的问道：
“不过我听闻藤海君素来有先见之明，不如你我赌一赌，这次的胜利者，到底会是谁呢？”
可武士早已没有心思去听广濑的嘲讽，此时此刻，他的全部注意力都放在了那幕浓重的大雾之中。
时间一分一秒的流逝，武士的内心也如烈火焚考般刺痛。事到如今，他已经再也不愿继续麻痹自己，因为他知道，自己的罪孽或许只有当他看见次郎的那一刻起，方能偿还。
想到这里，武士不禁长叹了一口气。如果，次郎真的能够活着回来的话，他又能否原谅自己呢？
“两位大人，好像……有人过来了！”一个站在桅杆上的忍者率先发现了异常。
“在哪？在哪？”
听闻这个消息，武士当即便激动的跳了起来，他飞速的爬上桅杆，向着忍者所指的方向看去，果然在北面的大雾之中，看见了两个来者的身影。
“那是……是次郎啊！是我的儿子！他回来了！”
霎时间，武士的眼眶早已发红，虽然他看的不够清楚，可身为父亲，他能够感受到，自己至亲骨肉的气息。
“太好了！太好了！”
武士滑下桅杆，恨不得立刻就飞到儿子的身边，可就在他准备跳船的时候，他却忽然看见了，广濑平康那惊恐而愤怒的脸。
“怎么……怎么可能。”
此刻的广濑平康，早就没有了他刚刚目中无人的姿态。他的目光呆滞，双腿发抖，冷汗也顺着他的额头，沾湿了他的衣襟。因为他根本就从没有想过，这场试炼最后的胜利者，竟然不是自己的儿子广濑平一！
“不许动！任何人，只要随意走动的，格杀勿论！”
广濑平康咬紧牙齿，用低沉的吼声喝住了每一个想要迎接他们英雄的人。他就是那样，一动也不动，沉默的凝视着大雾中的来者降临到他的船边，却依旧毫无动作。
“广濑大人，你这是什么意思？”直到此刻，武士已经百分百的确认，那个衣衫褴褛，已经瘦弱的将近虚脱的孩子，就是自己的儿子次郎。
整整一个月过去，次郎，似乎已经完全变了一个人。他的眼神不再明亮，他的脚步也不再稳健。而他那本来就瘦小的身体，此刻也竟是如此的让人心酸。他就是那样，一瘸一拐，却笔直的向着大船走来。但不论他如何痛苦，又如何狼狈，他那宛如枯枝的手，却从未从他身边少年的手心中离开。
那个少年是谁？为何他会跟次郎站在一起？没人能够知道答案。可任何人却都已经看见，这一对大雾中走来的兄弟的身姿！
那两具身体，早已千疮百孔，遍体鳞伤。但不会有人想要去否认，他们那坚强的意志。
亲眼目睹了这一切的武士，再也无法抑制住自己的情绪，尽管广濑平康未下命令，可武士还是一如反顾的奔跑到了船头，激动的向着他的次郎喊道：
“次郎！次郎！是我，父亲来接你了！”
可武士的话还没有说完，他的整个身体，便立刻僵直在了原地。
因为，他已经看到了，次郎那冷漠的眼神。
那究竟，是怎样的一种眼神呢？似乎自己已经许多年，再也没有看过这样冰冷而绝情的双眼了。那种感觉，绝非是怀有着深仇大恨的死敌之间的眼神，也绝不是受尽委屈之人的埋怨。那双眼睛所传达出来的，只有一种情绪，那就是陌生。
陌生，似乎从未开始，也不会有继续的陌生。没有起点，也不会有终点的陌生。没有亲情，也不会再有任何交集的陌生。
武士傻眼了，因为他想过次郎可能会恨他，会怨他。可他却从未想过，次郎会把他当做一个陌生人。
霎时间，武士只感觉那迷雾之岛的迷雾，已全部填满了他的身体。彼时的他似乎已经置身云端，随时都要一头掉入下面那无尽的虚空之中。
可他终究还是没有倒下，因为广濑平康已经从身后扶住了他。
“你们几个，扶藤海君下去。”
几个武士立刻搀扶着心如死灰的藤海走进了船舱。突然间，整个迷雾之岛的海岸上，便只剩下了广濑与次郎，少年三人。
广濑平康傲立在船头，闭紧了双眼。但无论他怎样克制，却还是无法隐藏住他那颤抖的声音。
“告诉我，你们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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