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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三章 前尘已忘

    她穿月白百褶刺绣妆花裙,黑丝挽髻,缠炎红圆顶包头帕,她匆匆经过江水畔,快步走过层层叠叠的吊脚木楼,她的手里牢牢提了个秋香色的包袱,她的神情既急切又悲伤。

    她脱下鞋袜,提起裙裾,沿涉澄澈的溪流迈入一口幽深的洞穴。溪水荡击岩石,溪流流出一口洞,随即流向另一洞深处。她走得很急,溪水溅湿半身。驻足歇气时,她仰头望了望,穹顶悬挂的钟乳石愈发晶莹剔透,快到了,她想。

    洞内更深的地方,钟乳石栩栩如生,像有千姿百态的飞禽走兽栖息于此。飞禽走兽之后,有一个孩子,孩子一动不动的坐在一个黑袍人身旁。

    她跪下,朝黑袍人连磕三个响头,黑袍人眯眼看了看她,朝洞穴尽头走去。

    她连忙爬起身,泪水不受控制地往下流,她暗暗责备了一声自己,用力在脸上扯出一个灿烂的笑容,眼角弯起来,小跑到小孩面前,蹲下身。

    “小西,阿娘来了。”

    棠西自睡梦中惊醒,汗湿额颈,自打住进军营,她夜夜受梦魇所困,梦境太过真实,令她感觉自己切身到梦里走过一遭,每每醒来,浑身疲累。

    云儿抱了陈鱼冲进来,惊惶道:“小西!快!摸摸他,他烫得很!”

    棠西拿手试了试陈鱼的脸蛋,像被明火烧着了似的,抖索抽回手,大步跑出去拉住迎面走来的一个兵问:“苏千回来了吗?”

    “回来了!请您过去呢!”

    云儿不明白小西为何着急找苏千,苏千看起来像是会照顾孩子的人吗?这时候不应该赶紧去找军医吗?但也没多问,抱了陈鱼急急忙忙跟紧小西。

    云儿不知道,军营里的军医累的累死、病的病死,死于流矢、残兵之下的也有,军医已经寥寥无几了。

    棠西扑向苏千,一把握住苏千的手腕,苏千易容后的这张脸依旧很丑,棠西倒已经习惯了。

    “大鱼!大鱼生病了!”棠西给陈鱼取了小名叫大鱼。

    苏千低头瞧了瞧棠西没穿鞋的两只脚,心里打鼓似的忐忑不安,刚打完一场仗,伤兵遍地,两位好不容易还健在的军医都去照顾伤兵了,要给陈鱼看病,只好带孩子去伤兵营。

    棠西还有些恍惚,还没从梦中清醒,那个总是在她梦中出现的女人为何对她说“阿娘来了”?

    血腥腥的伤兵营遍地烂肉,缺胳膊断腿的士兵凄凄惨惨堆成一坨,棠西被激起一身鸡皮疙瘩,开始默默颤栗。她曾旁观到战火虐杀,也听兵士们谈起战争的严酷,然而,当她亲眼面对一张张血肉模糊的脸时,她才终于明白什么叫行军打仗。

    伤兵营里满是沮丧无望、消沉颓废的脸,有一个坐在角落里的人,他的脸上却始终洋溢着灿烂的笑,角落里的这个人,他丢失了一条腿,腿根以下空荡荡的,他似乎并不在意自己的腿,津津有味的在念叨些什么。

    军医抱了陈鱼在怀里看诊,热心的苏千正给伤兵包扎,棠西和云儿双双蹲在角落等。

    伙头兵进来派馕,扔一个馕到角落里坐着的断腿伤兵怀里,提醒道:“傻大个,快吃啦!”

    傻大个咬馕,仍止不住满嘴喃喃。

    “傻大个,你说什么呢?”棠西听了半天没听清,好奇问。

    傻大个没理棠西。

    “傻大个,你叫什么名字?”

    傻大个瞪大眼睛,看向棠西木讷道:“连晋。”

    “你叫连晋?”棠西笑道。

    傻大个咽下没嚼的馕,慎重吐出两个字:“宋晏。”

    棠西这才明白,原来傻大个一直在嘴里嘀嘀咕咕的是两个人的名字——连晋和宋晏。

    军医说陈鱼发烧了,念了个药方,命他的医徒去抓药。

    云儿打量傻大个,轻声道:“连晋,原是连教四大分舵主之一,连纵合的左膀右臂,连横要他领连教弟子来西北找奇青将军,怎么成这个样子了?”

    “你说他?”军医耳力好,接话道,“敌军围延州七日,将军向周边驻军求援,他便是来援救延州的。”

    “援军中敌军埋伏,被全部围歼,死伤万余。”苏千咬牙切齿道,“没想到,还有人活下来!”

    军医捏了胡须叹道:“我们的人,全死光了,只有他,他身中数箭,腿上还卡了把敌军的冷锻刀,我们亲眼看见,他自己慢慢站了起来,站在遍地尸首中央,他直直的看向我们,我们就带他回来了。”

    棠西瞧傻大个指骨坚硬、厚茧嶙峋、气息深厚、筋骨虬结,周身带有高手的力度。

    可即便是高手,在两军交战之际,能起的作用也是极其有限的,任他武功多高强、内力多深厚,终究是抵挡不住洪水似的敌军、暴雨似的刀剑。

    军医接过医徒递来的药包检查一番,接着道:“起先以为人是救不活的,谁知他竟醒了过来,人醒来了,脑子因受过重创,什么也记不得,整日里窝在角落里吃睡,问他什么也不知道,连自己是谁也不知道。”

    棠西想了想道:“云儿说这个人叫连晋,他口口声声念的是自己和另一个人的名字,那个名字是不是他惦记的人,他想去找他?”

    “谁知道呢!”

    军医催促棠西她们抱了孩子赶紧走,他可忙着呢,还有这么多人眼巴巴等着他去救治、或是等他赶紧给他们一个痛快。

    云儿守在炉子旁煽火,她朝一旁的棠西讲述道:“上回以为你被带去洛阳城,适逢连纵合死了,连晋找连横回去,我、庭司辰和连横结伴往洛阳,与这位连晋是有同路之谊......那时听说连晋有一位牵挂于心的老相好,他那位老相好,去年冬至日病逝了,你说,他口中念的名字会不会就是他老相好?”

    “药熬好了吗?还要多久?大鱼这是晕了还是死了?怎么叫都叫不醒!”棠西满心系在药罐身上,“司辰在就好了!他身上有一大堆丸药,随便给大鱼喂一颗,大鱼也不用像现在这样受罪。”

    “很快很快,再有半个时辰便熬好了!”云儿加大手劲煽火,“你先给他顺顺气,别让他咽气了!”

    棠西低头瞅向躺在炕上的陈鱼,不知该如何是好,便轻轻地拍了陈鱼一掌,小小的陈鱼给她一掌拍出一口鲜血。

    陈鱼若不命大些,要怎么活得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