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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十九章 毋知我意

    编钟明白康虞留她一命定有用处,可怎么也想不到,她的生命会以这样的方式终结。

    七年前,樊惊从血蟒口中救下编钟,带她到竹屋,过去这么多年,编钟兜兜转转一大圈,最终仍然回到同一条血蟒口中。

    命运有时像一颗石子投入湖面而激起的一圈圈水纹,命运注定围绕石子为原点画圆圈,人们踩上荡漾开来的命运轨迹,张牙舞爪的来来回回,起点是终点,终点也是起点,日复一日,始终跳不出生命的轮廓。

    如今的编钟已与十几岁那时大不相同了,所以说,她并非回到原点,而是踏上了螺旋般的命运。

    上个月,康虞派人去敌国买新鲜姑娘回来,算上买卖交易和路程来回,少说还要等个把月。康虞买新鲜姑娘为的是取她们的血喂小蛇,眼下新鲜姑娘还没到,只能指望编钟了。

    血蟒的胃口太大,一日割编钟一大盆血仍喂不饱它。

    康虞不得不双管齐下,想办法采取新的措施。

    茂藏家族有一位极美貌的女子,很有野心,她立誓要当皇后,康虞愿意给她铺路,为减轻茂藏族女的竞争压力,康虞便去挑拣来都城宫殿里未曾侍过寝的妃子喂蛇,好好的后宫,隔三差五失踪一位妃子。

    康虞交代普桑,平日务必要给编钟多吃些药膳,恶补元气。康虞说编钟的血性阴,难得,小蛇比较喜爱。

    这条血蟒最喜爱的当然还是棠西的血,要不是普桑时不时在旁吹口哨,棠西早被血蟒一口吞了、骨头都不会吐出来。

    仔细想想,一条冷血畜生能做到极力忍耐一口吞掉棠西这样可口猎物的原始兽性,也怪不容易的。

    棠西和云儿被冷锻而成的坚硬铁链锁在土墙上,编钟贴靠在棠西和云儿中间,她倒是没被锁,可她的手筋和脚筋都断了,等同于废人。

    一天流失一大盆血,显而易见的,编钟一日比一日虚弱。

    康虞耗费许多珍贵药材费尽苦心吊着编钟一条苟延残喘的命。

    苦熬了二十日,编钟的脸庞笼罩上一层洗不去的灰,印堂发黑,是将死之人的情状。

    棠西和云儿因每日与编钟相对,不太能察觉到她的变化。编钟自己心如明镜,她感到她的生命正一注一注流向地底深处的无底洞。

    云儿真心后悔,她后悔没早些动手杀康虞,哪怕注定不会成功,总比没努力过强。

    “等从这鬼地方出去了,想到什么便去做什么,再也不相信什么‘三思而后行’的狗屁话了。”云儿说得极端。

    棠西瞅了瞅墓道正中央的铜熏炉和曲曲回回缭绕而散的烟气——康虞又给她熏香。

    棠西不明白,为何这种香仅仅对她有影响。

    棠西有气无力道:“你有什么想做的事?”

    “没有。”云儿掩饰道。

    云儿不愿让棠西得知她的想法,依棠西的秉性,一定会选择和她一起以身犯险。况且如今为时已晚,已经来不及了,多说无益。

    编钟提起一口气道:“我死后,不要告诉我师父还有月琴她们实情,只说我去游历四方了,好吗?我不希望有人因我伤心。”

    棠西劝慰道:“编钟,你可撑住!人一旦死了,便什么也没有了,你怎么忍心不和楚游园他们告别?”

    “编......钟......”编钟清晰吐字,呼唤自己,“你们可知道,我还有一个名字,叫玄葵,遇见师父后,他给了我一个新的名字,玄葵成了编钟,那时,我以为玄葵从此便可消失,世上再也不必有玄葵,只有全新的编钟......到现在,我才发现,原来我一直不曾摆脱玄葵,玄葵活在我身体里,从未离开过。”

    “玄葵也好,编钟也好,不都是你吗?”棠西认认真真道。

    编钟喃喃:“不,不同,玄葵是黯淡无光的,是无望和窘迫的,是怯懦和悲哀的,编钟不一样,她唱跳、她逗笑,她从未停止过挣扎,她竭尽全力融入阳光下,你说的对,玄葵也好,编钟也好,都是我,到头来,我才明白,幽默皆是学来的,阴暗才是我本身。”

    “所以说......”棠西不太能明白编钟的意思,“现在应该是你身体里玄葵在说话、而不是编钟在说话?”

    棠西看向云儿寻求解答,云儿点点头表示赞同。

    云儿方才仔细审视了一番编钟,仿佛仅是一转眼时间,编钟已经瘦得不成样子了,她骨骼凸起、枯瘦如柴,半分没有马车上那时编钟的模样。云儿震惊,一个人竟能在这么短时间内完全变样。

    大概血液里承载着一个人的灵魂,血流尽,人便不是原来的那个人了。

    云儿清了清嗓子,心情沉重,柔声道:“你若撑不下去,想去,便去吧,不必勉强。”

    编钟感激一笑,眉眼皱成一团,像是心里有事。

    “难不成还有什么未了的心愿?”云儿轻声问道。

    忽然,泪水决堤,毫不留情从编钟凹陷的眼眶涌出,她的泪水晕染秋香,微微带些黄色,簌簌滑落。

    编钟开口说话,声音是惆怅和惋惜的,她略含哭腔吐露道:“十岁那年,我遇见一个人,掉入陷阱里的他,却那样笑起来,他的笑声几乎刺痛了我的耳膜,在我的脑子里,从我的左耳贯穿到右耳,长长的时光里,他的声音,从未有一刻停歇......感谢上苍,四年后,让我又遇见了他,只用一眼,我便认出了他,他一点也没变,仍是那样明亮,我的眼睛不由自主跟随他,我偷偷学他那样说话,学他的动作,和他一样笑......卑微如我,从不敢和他面对面交集,我甚至想尽一切办法躲着他、避开他......因为我害怕,我害怕他,他一旦注意到我,我就怕得不行、甚至恐惧......他不看我的时候,我却默默祈祷,祈祷他能不能回头看我一眼、就一眼......现在,我真后悔啊,后悔没告诉他......”

    编钟用尽了全部力气,也没法令最后几个字拥有声音,最终,她再也无法支撑双唇的形状,所有她还未说出声的字踉踉跄跄从她喉咙里滑落。

    棠西切切问:“编钟!编钟!这个人是谁,你说出来,我替你去说给他听啊!”

    编钟阖上了唇,接着,慢慢闭上双眼。

    阴暗的花,愿栖身阴潮树缝间,孤芳自赏,无意妨碍世间任何事物。

    编钟活着的时候不想给心里那个人平添负担,死之后,自然也希望那个人不必因她介怀,不必因她伤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