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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章:重回

    1981年。

    九月中旬,巴蜀正式进入秋季。

    秋老虎肆虐,火辣辣阳光从窗户投射进来,照得往日光线不足的会议室一片通明。

    和别处夏天火辣辣的热不同,盆地的湿热显得特别难熬。

    四十多个年轻人济济一堂,油汗味、脚臭味混在一起,熏得人眼睛睁不开。

    下面的人难受,主席台上的厂领导和县局的工作人员也是满头大汗,红扑扑的脸蛋彷佛施了油彩,正在发亮。

    若不是墙壁上的标语:抓革命促生产、青年是早上八九点钟的太阳、工业学大庆,农业学大寨的油漆正新,还真有点掉进年代剧之感。

    唐均闷闷地看着眼前一切,很抑郁,很恼火,很不爽。

    就在半个小时前,他还是一个月入三千老保,打麻将、在河边晒太阳、在广场舞场勾兑撩拨邻家妇女的不正经的糟老头,日子过得不要太嗨。

    可一转眼,却重生到了五十年前,回到十九岁那年。

    一个物质生活极大的不丰富的年代。

    在这一年,唐均从插队三年的乡下回到厂子里,做了一名青工,每月三十四块工资,一干就是十多年,直到下岗,然后自己创业。

    对唐均而言,上一世的人生并不美好。

    孩提如白驹过隙,少年是电光石火,青年转瞬即逝,都特么穷得要死。

    好不容易挨到退休,月入三千躺平,结果又被扔回过去,吃二遍苦,受二茬罪。

    这不美好。

    1981,我虽然来了,但不能接受。

    “看到你们,我就好像看到早晨六七点钟的太阳。世界是我们的,将来也是你们的。国家百废待兴,日新月异,青年也将成为建设四个现代化的标兵。考虑到大量知青刚返城,急需解决就业吃饭问题,考虑到我们的四化建设急需新生力量补充。我县经县委县政府和人事劳动各局研究决定,招收一批德才兼备的青年补充进生产一线……”

    主席台上坐了一排人,有厂领导,有县各部门的工作人员。

    厂长陈怀明正在侃侃而谈。

    没错,陈厂长正在宣布今年县里的招工政策。

    1981,距离那个特殊年代过去已经四年。

    在那些年里,厂里的子弟也很其他人一样,初中毕业就下乡插队,在广阔天地大有作为。

    可农村就那一亩三分地,当地老乡面朝黄土背朝天一年,种出的粮食不够吃,再添知青们一张嘴,蛋糕就不够分了,其结果是所有人都在挨饿。

    务农是很辛苦的,知青们度过最开初的几年的新鲜后,便受不了了,陆续有人逃回城里。

    在座四十多个厂里的子弟,都是前年春节从乡下结伙跑回来的。

    在家里蹲,磨皮檫痒,生出不少事端,搞得厂领导很头疼。

    实在没得办法,只能先进小集体干零工,每月虽然只有区区十四块工资,好歹也算是给他们找了口饭吃,先约束起来,免得惹是生非。

    但这样下去也不是办法。

    万幸今年县里出了个土政策,给了县属各大企业一定的招工名额,解决待业青年。

    不过得考试,择优录取。

    厂子里分得二十个名额,也就是说有一半人可以通过招工考试变成正式工。

    今天正是县里宣布这一政策的日子。

    唐均就在这个时间节点上重生回来了。

    在度过短暂的震惊后,只感觉郁闷。

    通过回想记忆,这次招工考试的题目很简单,就语文和数学两科。

    数学就小学程度,二元一次方程到顶,琢磨一下,拿个六十分不成问题,至于语文,前世唐均在九十年代下岗后,弄过一家租书店,没事就在书店瞎看。

    金古梁温、黄凯伦、琼瑶亦舒,三毛王小波,郭鲁茅巴,乱七八糟博览群书。

    一个标准的老文青。

    一个老文青,对付语文考试还不是手拿把掐。

    主席台上,陈厂长讲完话后,换县委领导讲话,然后是劳动部门干部讲话。

    你方唱罢,我登场,各领风骚半小时。

    讲话就讲话吧,偏偏时间还长。

    偏偏还都是:在这个万物生长的夏季,万象更新的时代,乘时代春风,青年当一往无前,之类的空话套话。

    唐均经过短暂的重生的惊骇后,无奈地接受再也回不去的事实。

    已经有几十年没有开过这大会,怎能不如坐针毡、心浮气躁、心猿意马。

    夏日炎炎,正好眠。

    上面,陈厂长听到唐钧的哈欠声,不满地扫了一眼。

    唐均不好意思,把头埋下去。

    旁边,有人递给他一张写满了字的纸条。

    “小均,以前读书的时候你是年级第一,作文也写的好,帮我看看写得怎么样?”

    说话这人叫孟卫军,是唐均的发小,比唐均大一岁。

    这小子也是工厂子弟,初中毕业后也下乡插队,就在隔壁生产队,两人还时不时凑一块儿玩。

    他是提前一年从乡下逃回城,现在和唐均一起在瓦机车间小集体干零工。

    孟卫军是北方人,有着这个时代人少有的胖脸,看起来很有亲和力。

    唐均接过纸条定睛看去,分行文字:“你写的?”

    “嗯呐。”

    “写给魏秀雅?”

    “你甭管写给谁,就说写得怎么样,能不能打动少女的芳心吧?”孟卫军把嘴巴凑到唐均耳边。

    这丫胖脸红红的,如徐志摩再别康桥里的不胜娇羞。

    “那就是了。”

    一起穿叉叉裤长大的朋友,唐均对孟卫军说是从头到尾,从过去到未来,全方位无死角了解。

    按照记忆,此刻的孟卫军正在追求同一个车间的厂花魏秀雅,开始了爱情长跑。

    是一首现代诗,题目叫《无题》。

    估计孟卫军也想不出什么好题目,干脆无题,百搭。

    失眠是秋天的落叶

    落下来,黄了一地

    就好像我对你的思念

    凌乱、凌乱、凌乱(看到这里,唐均倒吸一口冷气)

    失眠是冬天的雪

    落下来,白了一地

    一片空白

    无法思考

    失眠是春天的花

    落下来红了一地

    ……

    诗不长,孟卫军歪歪斜斜地用钢笔写了两页,其中还涂了几个黑疤疤,划了几行,显然是经过许多次修改。

    唐均看完,对这个发小刮目相看。

    这厮平时属于能够把忠心耿耿念成忠心耳火耳火,朝气蓬勃读成烧起棚棚的人。

    现在却学起人写诗,至于水平,恕老子直言,也就是分行文字,语言垃圾。

    多看一眼都是浪费时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