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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西施一直昏昏沉沉地躺在一间木屋里。许多个日子,陪伴她的只有床头饭菜由热变凉的气息,以及四周空气中飘飞的尘埃。她将白天睡成了黑夜,但到了万籁俱寂的夜里,脑子却出奇的清醒。这样的时候,她往往会首先想起弟弟施夷青,然后开始在脑海里盘旋起的,就是范蠡的身影。

    她隐隐记得吴宫兵变那天,中剑昏迷的自己被抬进这间潮湿的木屋。夫差随后给她叫来了宫医,而和宫医一同前来的范蠡没过多久就头也不回地离去。西施懂得范蠡,她知道这里已经不是越宫,从此以后,她耳边响起的只会是吴国的口音。范蠡走得有点决绝,犹如四月里的一场风,西施只听见他一声有所节制的叹息。

    西施摸着中剑的胸口,想起她那天甩袖蒙住了萧飒的眼,这让夫差的箭得以将他射中。那么,自己在夫差面前的第一次亮相是成功的。范蠡之前告诫过的“灭吴四训”中,其中第一条就是抓住夫差的心,让他忘记仇恨忘记越国。除此之外,“灭吴四训”还说要让夫差远离伍子胥。并且西施和郑旦要姐妹同心,相互握成一把剑。而其中的最后一条是:让伍子胥去死!

    那天,听说西施已经苏醒,颜王后带着芸妃假惺惺地来看她。西施那时躺在床上无法起身,只是靠在了一面垫子上。王后看着西施层层包扎的胸口,笑得让人猜不出内容,她说是什么让你这么勇敢,连死都不怕。西施笑得有点虚弱,她说我只是觉得,那个萧飒将军根本没有胜算的可能。王后又看着西施那张明净的脸,觉得在容颜上,她和芸妃也都没有胜算的可能。所以她望向窗外的时候,觉得吴宫里那些开在春天的花,其实都开得十分阴郁而暗淡。

    王后说,我是这里的王后。这个又是我妹妹,大王夫差最喜欢的芸妃。

    芸妃仰起头,理了几根头发,盯着西施骄傲地不说一句话。

    王后看了一眼床头没有热气的饭菜,终于在离开前说,吴王是我的,你住的这屋子是我的,就连脚下的泥也是我的。你最好什么也别想,想了也白想。

    西施看着王后的一张脸,那里有几条堆在一起的皱纹。她说,姐,我什么都没想,只是想睡一会儿。

    你还轮不到叫她姐。芸妃终于冷冰冰地开口了,说话做事之前先要想想清楚。

    西施捧着受伤的胸口,觉得有点阵痛,可能刚才的翻身已经撕开了正要愈合的伤口。她疼痛得将眼闭起,什么都没有再说。

    门后来哐当一声被踢开,西施听见王后她们离去时高傲的脚步声。然后,春天里的风就找准方向,哗啦啦一阵闯进了木门洞开的木屋中,西施不由得在床上抱紧了自己的身子。

    那天王后走出不远,就回头看了一眼紧跟的芸妃。她说,你放心好了,我们一起熬死她。芸妃笑了笑,说,姐你走慢点。这时候,春天里的一只蝾螈,刚好爬过不远处的一段宫墙。王后看着蝾螈那对瘆人的眼,以及身上斑斓的皮。蝾螈慢条斯理地爬到一丛稀疏的墙头草里,而那截悠长又黏稠的尾巴,则有点夸张地露出在春天的风里。

    王后在第二天的午后做了一场梦。她梦见一只妖艳的蝴蝶,蝴蝶翩翩飞舞的时候,抖动的翅膀洒下了一些毒粉。王后在这个飘洒着毒粉的梦里打了一个惊心动魄的喷嚏,然后她猛然醒来,竟然发现床梁上真的就蛰伏着一只绿色的蝴蝶。她抓起床头的粉盒一把砸了过去,绿色的蝴蝶便悠悠然地飞走了,途中还回头看了她两眼,并且最后落在了一条蝾螈的身上。王后于是在床榻上弹起了汗水打湿的身子,失心地叫喊,来人,快来人!

    西施搬出木屋,是在她被宣召入宫的那天。此前,在王后和芸妃的阻拦下,夫差一直都没来看过她,这让西施的侍女木槿觉得,大王或许已经忘了这个越国的女子。木槿那天看着搬空的木屋只剩下一张床,但窗外的阳光却犹犹疑疑地依旧不敢进来,她想,难怪这间灰暗的屋子会如此潮湿,潮湿得如同一个人的心思。

    每年的春末,后宫都要祭拜夫差的先祖。为了让先祖安眠,所有的牌位都陈列在一间寂静的宗庙里,连阳光也被拒绝在了窗外。木槿奉命带着西施前去参祭的那天,风雨交加,雨打在西施的脸上,这让西施不得不将眼睛眯成一条缝。木槿回头看着西施说,主人,我到现在才发现,原来你的睫毛也这么美。跟你相比,那些后宫佳丽都要羞愧地躲起。

    可是那天的宗庙大厅里,除了王后和芸妃,木槿却没有看到夫差后宫其他的女人。木槿望着门外被风吹斜的雨,轻声对西施说,我们再等一等。

    王后撩开额前的帘子,她就坐在一把奴仆高举起的金黄色的斗篷下,说,没有其他人了,祭拜的就她一个。又说,被大王册封,却迟迟不来宗庙,西施你这叫不懂规矩。

    木槿怯怯地走到西施身后。

    那天西施在先祖的灵牌前跪下时,磕在地上的头很长时间都没有抬起。她看见一群忙碌的蚂蚁,蚂蚁扛着一条绿色的僵死的虫子。蚂蚁后来停下,顶着那条肥胖的虫子歇息了一阵子,它们呆呆地望着西施,西施朝它们吹了一口气。

    灵牌后的木窗就是在这时候被风吹开,哗啦啦一阵,雨点打了进来。西施急忙起身,赶着要去推上那扇窗。王后叫了一声,西施,跪下!

    西施望着那扇窗,迈出的脚步又折了回来,等到她再次跪下时,一阵更凶猛的风便涌了进来。所有的灵牌都倒下,西施看见其中的一块摇摇摆摆地就要坠落下,她撑着膝盖上前时,却还是没能将它接住。灵牌砸在了地上,碎成两块。

    西施,你就是个祸种!王后的声音穿越在风雨中成了嘶吼。她上前两步,死死踩住西施趴在地上的一只手。西施咬紧牙关,想要抽出那只手,一阵挣扎时,藏在怀里的玉珏掉落了下来。芸妃捡起那块西施亡父留给西施的玉珏,看见上面刻了一个越字。芸妃说,王后你看。

    王后久久地盯着那块玉珏,从牙缝里吐出一句,西施,你心怀叵测!

    回去的路上,雨停了。木槿摘下斗笠,惴惴地跟在西施身后,她想跟主人说一句,宗庙的窗一直被关得死死的,刚才能被风吹开,肯定是有人动了手脚。但是木槿想了想,还是什么也没敢说。她只是看着西施那只被王后踩成红肿的手,现在那手上流淌着一缕血。

    事实上,这场防不胜防的事件,王后和芸妃在预谋妥当后已经等待了好多天。一直到那天起床,王后看着奔走在院中的风,以及斜打到长廊上的雨,在喝下一碗莲子汤的时候,她对过来等她作出决定的芸妃说,今天可以叫西施过去,你先让人把那扇窗上的木栓给拆了。

    但是事件发生后,王后和芸妃却并没有声张,西施和木槿也没有等来一场意料之中的声势浩大的兴师问罪。

    三天后,姑苏城放晴了,阳光在头顶和院子中跳跃。早晨,夫差在芸妃的凤鸣宫里召见了伯嚭,他对伯嚭说,今年的后宫佳丽参祭先祖,太宰觉得是不是可以安排了?伯嚭当即应诺,转身正要去指使宦官操办时,芸妃却突然在夫差面前跪了下去。

    你这是怎么了?夫差望着地上的芸妃说。

    大王,参祭可否推迟几天?宗庙里现在不适合。芸妃抖抖索索地对夫差说,宗庙里的一块灵牌,前几天被打碎了,她正在命人重新制作一块,现在漆还未干。

    夫差拧紧一张脸,看见屋外的阳光亮得有点刺眼。他暴躁地问芸妃,快说,是哪位先祖的灵牌?

    是,是大王父亲阖闾的。芸妃抬头说。

    是谁将它打碎的?

    是西施。

    芸妃说完,跪在地上细细地望着夫差。

    这天的朝堂上,伯嚭能听见空气中尘埃落地的声音。他想,伍子胥正好抓住这个把柄,又该扯开嗓子大声嚷嚷了。

    伍子胥是在监督甘纪锻造钩拒的现场闻听到这个消息的,他那时一把推开田充,直接跨上了一匹枣红色的马。到了朝堂里,伍子胥当场就痛楚地流下了两行泪,他说我们都愧对先王,先王的在天之灵正在忍受煎熬。夫差沉着一张脸,觉得心里很乱,他实在有点儿不太愿意听一个将军像女人那样罗嗦。

    伍子胥的声音终于铿锵了起来,他细数西施进宫以来的种种异象。从萧飒兵变的血流成河到宫城上空两片诡异的绽放着血光的云,从先王灵牌的碎裂到西施竟然带着越国亡父的玉珏踏进吴王的宗庙,伍子胥说,这一切的血光和凶兆,深深地惊动了天上的先王,先王实在无法忍受,只得一头撞在了地上。伍子胥最后说,大王,西施是不祥之人,是个灾星。

    伯嚭眼看着伍子胥就要催促着夫差要么杀了西施,要么即刻遣送她回国,就走上一步说,大王,既然如此,不如打发西施去冷宫吧。

    打入冷宫的西施又回到了那间木屋。她是在五天前受封进入的后宫,五天里她都没有来得及将那副床榻睡暖,也根本没有见到过夫差一眼,但现在,除了多带回的几名侍女,她还多了一项不祥之人的罪名。

    回来的木槿推开那扇木门时,西施仰头看见蓝色的天空中,一只老鹰正穿透过云层,横着翅膀猛地俯冲了下来。西施觉得被老鹰啄了一口,心里又空落落的,因为她想起,自己竟然没有要回父亲的那块玉珏。

    范蠡在吴国一直等到西施的伤口痊愈,之后他又假装得了一场病,让侍卫木心搀扶着他在姑苏城里到处寻医问药。那段时间里,两人在姑苏城磨磨蹭蹭地呆了很久,也几乎看遍了南市里所有的店铺。

    范蠡这天终于要回越国了,破例得到准许从冷宫出来的西施送他到城墙边。望着远处峰峦起伏的灵岩山,范蠡对西施轻轻说了一句,你现在是在灵岩山的山谷,上山的路要自己去寻找。西施说,冷宫里其实也没什么不好,不好的,是你现在要回去越国。范蠡让西施多去走走灵岩山,他说我和越王之前就在那里替夫差养马。养马养着养着,心就养静了,然后我和越后幽羊想到了一道打败吴国的秘方。

    这时候,夫差和甘纪的马碰巧骑了过来,他们这天是要去灵岩山打猎,灵岩山里有很多野兔和麋鹿。夫差在马蹄声里并没有听见范蠡的话,他也没去多看范蠡和西施一眼,骑在马上一转眼就走远。

    西施后来含着泪,眼看着范蠡的牛车远远地驶去。她知道,此后她将独自面对一切。但范蠡刚才也告诉她,夫差是清醒而又强大的,你不能急躁,要做一个水一样静的女人,静缓地流淌到夫差脚边,保留温度,抱定等待之心却不凝滞。

    那天木心和范蠡赶着牛车上了一条回去越国的船。在那艘船上,除了被颜王后派来的刺客杀死的两头牛,木心总感觉还是少了一些什么,很久以后他才终于想起,原来是船上已经没有了西施和郑旦。木心望着渐渐离岸的船尾,水中的波纹荡开时,他看见范蠡的眼中飘满了清晨里的一场雾。

    可是到了这天深夜,木心却在范蠡的指使下将几头牛全都推进了水里。范蠡让船夫们摇着船桨在太湖上拐了一个弯,他对船夫说,回去。

    范蠡在第二天黄昏又出现在姑苏城的南市,那时他已经修改了容颜,化妆成了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他敲开一间绸布店铺的木门,直接走到了后院。绸布店的主人原本是一个越国的商人,木心记得他前几天带着假装抱病的范蠡进来时,范蠡和商人聊了一个通宵。最后范蠡掏出一袋金子,他对商人说,店铺给我,金子给你,你这就回去越国。

    商人说,这是为什么?

    为了你的家乡越国。范蠡说,别忘了那里还有你的妻女,你唯一的儿子就死在吴国的刀刃之下,现在还孤独地埋在会稽山脚一块背阴的山地里。

    商人犹犹疑疑地收下金子。

    送走范蠡,商人是在第二天天还没亮的时候离开了店铺,那时,他什么也没带走。范蠡和木心躲在对面的街角,他们看见商人笔直走向姑苏城的官府,并且回头看了一眼昏暗的街道。范蠡突然叫出一声商人的名字,但是商人转头见到他时,瞬间就慌张地跑了。范蠡于是对木心说,杀了他,他想去告密。木心的短刀第一时间飞了出去,商人的脖颈随即喷出一股血。木心后来听见范蠡说,越国没有这样的子民。

    两个月后,伯嚭家中的几个越国女仆就隔三差五地过来南市购买绸布。她们看上去欢呼雀跃,在一家更换了主人的店铺里买走很多心爱的绸布。时间又过了几个月,当这群女仆再次出现在绸布铺时,她们带来的一个同伴是叫郑旦。郑旦一直走到绸布铺的后院,她看见一棵秋天里的树正落叶缤纷,其中有几片叶子就落在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的肩上。老人就是范蠡化妆成的,他正在一口一口仔细地喝茶,看见郑旦时,他将举起的杯子放下,用苍老的声音说,来了?郑旦记得老人后来又说,不用再过多久,你的名字就要改为洛襄。

    洛襄是伯嚭府中的贴身侍女,郑旦知道她正在和一个楚国的商人恋爱,她很喜欢那个楚国商人每天都修剪得十分整齐的胡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