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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四季的风轮流吹拂着越国,越国的天空开始不再灰暗。勾践有时坐在宫中,看见纷乱的季节骑着不同颜色的马走远,如同头顶一片片翻卷过去的云。

    如今,在越后幽羊和文种的带领下,越国正在大力兴修水利,种桑养蚕。会稽山下,层层叠叠的桑树和迎风摇摆的桑叶占领了越国所有的空余疆域,阳光下泛着浓郁的植物气息。

    桑叶是蚕的饲料,桑树的枝条又可以编织农夫家中的箩筐。此外,红色和暗紫色的桑椹果又美味可口,可以食用,可以酿酒。勾践采了一把扔进嘴里,桑椹甜美的汁液就覆盖了他的舌尖。

    勾践常常和幽羊一起,面带笑容地走进农家。幽羊兴致勃勃地抱过农妇怀里正在吃奶的孩子,她将一块绕着红色丝线的玉佩挂到婴儿的脖子里。幽羊的手指抚摸着婴儿的皮肤,在婴儿吐出的奶水泡沫的香味里,她对农夫一家说,越国需要你们多多生育孩子,特别是男孩,我们会给更多的奖励。

    勾践又记得那年夏季暴雨如注的日子里,无情的洪水卷走了百姓的房子,河里的鱼慌慌张张地蹦跳在房梁上。此时,幽羊和文种及时出现在了受灾现场。幽羊的一双眼是潮湿的,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泪水。幽羊后来让灾民全都搬迁进了越宫里,她在混乱的人群中穿梭,给他们铺上草席,供应一日三餐。百姓们看见越后和自己一起喝着稀饭,一个个将脸埋进了木碗里。

    荒无遗土,百姓亲附,这是文种给越国制定的复兴谋略。勾践有一天和幽羊走进村中一片新开垦的地里,这里曾经是一片荒土,但在幽羊的号召下,村民们开始种植桑树。幽羊那天跟百姓一起采集桑叶,她后来在劳累的时候坐到了地上,对百姓们说,我来给你们讲一个故事。

    幽羊说,很久以前,吴国和楚国边界处的一个山头上,也和我们这里一样长满了桑树。那时,楚国的卑梁氏之女和吴国的无名氏之女,都去这个地方采取桑叶,她们身上漂亮的衣服就是蚕丝织就的。两国的女子本来在采桑叶时离得很远,但渐渐的,楚国的卑梁氏之女向吴国的无名氏之女靠近了不少。无名氏之女于是气愤地对她们说,站住,这是我们吴国的桑叶。但是楚国的女子想,我们人多,我们不怕你,就采给你们看。两国的女子于是放下篮子卷起袖子,在山头上扯着彼此的头发狠狠地干了一架,桑叶都被踩碎在了泥地里。

    那次,吴国的女子落荒而逃,她们伤痕累累地回到吴国,将这样的遭遇告诉了官府。吴王僚是一个恶毒的男人,他于是就带着公子光一起,派出军队长驱直入攻打楚国。楚国因为没有准备充分,他们被公子光偷袭成功,结果割让出了居巢和钟离两个城池,以及更多的田地和人口。

    幽羊的故事讲到这里时,桑地里一片安静,连夏天里的蝉也不敢发出一丁点声音。幽羊久久地望着桑叶上细碎的阳光,想起了越国曾经的遭遇,她终于开始嘤嘤抽泣,脸上挂满了泪水。

    勾践记得那天的后来,幽羊擦干眼泪对百姓说,公子光就是后来的吴王阖闾。幽羊说完,一串眼泪又掉了下来。这时,一个愤怒的农夫便猛地站起身子,举起锄头一阵哭喊,吴国的仇,一定要报!一定要报!

    农夫的锄头撑起了头顶的一大片桑叶,阳光顿时倾泻了下来。阳光下,更多动情哭泣的百姓站起,他们攥紧拳头呼喊,报仇!报仇!

    阳光象一把所向披靡的刀。勾践这时候看见,幽羊望着那把刀渐渐地笑了。

    几天后的清晨,睡在床上的西施被一阵翅膀的扑腾声所惊醒。她推开窗户,便见到了一只范蠡送来的木鹊,木鹊上的消息告诉她,会稽城和诸暨城的百姓安居乐业,如今的越国,正是一派欣欣向荣。西施抱着那只木鹊,感觉那里有着范蠡的温度,想起两天前已被自己驯服的烈马昆仑,她有点欣喜地露出了笑容。

    这天上午,木槿看见西施在马房前刚刚开辟出的院子中跳起一段响屐舞。木槿呆呆地看着舞蹈中的西施,没过多久,身边就聚集起了所有的侍女。她们聚精会神地看着随风飘舞的西施,在西施脚下那片叮当作响的铃声中,感觉中午很快就到来了。木槿也是直到这时才发现,马房中的昆仑,目光如同一碗清澈的水。昆仑摇摆一下头,打了一个放肆的喷嚏,最后露出牙齿笑了。

    田充的一匹快马奔跑在路上。田充和马一样渴,但是田充不想停下。

    田充这天是从越国赶回来。过去的日子,他潜伏在越国打听到了很多消息,所有的消息都是伍子胥所需要的。伍子胥说,田充,你作为路营的首领,你就是吴国的耳朵和眼睛。无论何时何地,你听到的和你所看到的,都要回来向我禀报。

    田充回到姑苏城,在伍子胥府中整整呆了一个晚上。伍子胥于是知道,越国正在恢复元气,勾践食不重味修身养性,与百姓同苦乐。田充还说,如今越国的子民将文种和范蠡比为管鲍之交,他们常常手捧着《管子》,热烈地讨论治国之道。伍子胥盯着田充,田充每说一句,都让他更加替吴国担心。他之前也让夫差多多研读《管子》,并且对夫差讲起了其中的很多道理。但夫差后来变得有点不以为然,他说管子能管得了过去的齐国,却不一定管得了现在的吴国。

    田充这天也讲到了齐国,他告诉伍子胥,文种现在亲于齐,深结于晋,且阴固于楚。据说越国派往齐国的使者每年不下于三次,他们每次都送去令齐国君臣深深喜爱的丝绸。

    他们和齐国打得火热,这是为什么?伍子胥这样问田充时,心中其实已经有了答案。他也就是在这时想起了鲍缺,他想,该让鲍缺来吴国做客一次了。人要是多年未见,很多事情会变。

    受伍子胥之命,田充即刻就要秘密前往齐国会见鲍缺。田充之前的那匹快马已经累得不行,它在马圈里睁着一双疲倦的眼,很想好好地睡一觉。田充于是去找阿布,请他给自己选一匹上好的马。阿布见到田充时,感觉田充这几年里像一棵迅速苍老的树,他有点替田充心疼,在心里叫了一声哥。

    阿布是田充的弟弟。许多年前吴国被越国打败的那次檇李之战,阿布和田充的父亲在掩护先王阖闾撤退时被越国的两支箭射中。父亲被抬回到姑苏城南市护城河边的家中时,他躺的那片门板上,血一滴一滴地掉入到河水中,又渐渐在摇曳的水草间消失。田充和阿布看见,那天和血一样红的夕阳也很快就掉落了下去,然后他们突然听见母亲一声如同撕裂开一截丝帛般的哭喊,她的眼中像是塌下了一片天,说田充阿布,你们两个快跪下,你父亲他走了。

    阿布和田充这天一起走在姑苏城的南市里,过去的生活让两人都不怎么喜欢说话。阿布沉默地提着自己的那把刀,他总是刀不离手,一双眼也喜欢搜寻身边的一切。田充牵了一匹马,那是阿布刚刚替他找来的。阿布说,哥你知道吗,西施现在替大王养马。田充于是想,为什么越国人都这么喜欢替吴国养马。他和阿布并肩行走在南市潮湿的街道上,昂扬的雾气氤氲升腾时,模糊的眼里经过了一间又一间的店铺,那些店铺卖什么的都有。这些年,赢得战争的姑苏王城正变得越来越热闹,田充和阿布几乎已经认不出当初属于自己家的位置。他们只是记得,父亲死去的当天夜里,母亲去河里给他打清洗身子的水,但是母亲那次眼前一黑,和水桶一起掉进了河里,从此就没有再浮上来。后来是伍子胥收养了他们这对孤儿,伍子胥头上缠了一卷白布,他说,所有为国捐躯的男人,吴国都不会丢下他们的孩子。田充阿布你们不要忘了自己的父亲,也不要忘了以后要为国家而战。

    田充这次回国,原本想要告诉弟弟阿布,他已经有了深爱的女子,两人并且热恋多时。他还想跟阿布说,你以后会发现,你的嫂子跟咱们的母亲一样美丽。但田充看着阿布紧锁的眉头,抓在手里的长刀仿佛时刻准备着砍杀出去,所以他想了想,还是将这样的话收进了肚里。

    阿布的刀是他父亲当初留下的宽口大刀。那年,伍子胥的手下将大刀连同他血肉模糊的父亲一起抬了回来。埋下父亲的那天,阿布在坟碑前跪下,抱着那把刀对田充说,哥,我以后就用这把刀替父亲报仇。田充于是看见弟弟的一张脸映射在刀背上,刀光闪闪将他的一双眼挤成了两颗黑魆魆的点。田充还记得弟弟那时就和父亲的刀一般高,弟弟抱着那把沉重的大刀时气喘吁吁。但是没有经过几年,弟弟就在深记父亲仇恨的血雨腥风中节节拔高,如今他已经整整高出自己一个头。除此之外,弟弟的一双眼也几乎和伍子胥的那双眼如出一辙。

    吴国又一年的春天到来时,无数的桃花开得漫山遍野,让人觉得是天上成堆的彩云失足掉落到了人间。

    洛襄这天跟随夫差和甘纪前去赏花,她已经深得夫差的信任。站在姑苏城比比皆是的石桥上,河水流淌风吹树响,洛襄看见桃花将河水映得一片通红。但她始终不敢去看甘纪的眼,她觉得在那双眼里,所有的桃花仿佛都是那年木渎城里遮天盖地的梨花。

    回去的路上,洛襄在一路桃花和杨柳的指引下,将夫差带到了宫中马房前的那片院子里。她早就听说西施和木槿她们一直在这里跳响屐舞,如她所愿,西施这天果然就在。洛襄回头,偷偷看了一眼夫差,然后静静地站到一旁,就好像她刚才是误入花丛,突然就闯入了西施的跳舞现场。

    不出洛襄所料,夫差这天被迷倒了。他后来和甘纪悄悄说起,和眼前的这场响屐舞相比,宫中的那些舞蹈未免就显得四平八稳,缺乏生动的灵气。他又故作惊奇地问洛襄,这个跳舞的女子是谁?洛襄想了想说,大王,她就是呆在冷宫中的西施。

    传我的话,择日宣西施进宫表演一场。夫差对洛襄说,这样的舞蹈,不能在马房里给白白浪费了。

    洛襄并没有去看一眼西施,她只是将夫差的这句话记在了一片空白的竹简里。她想起范蠡之前对她的嘱咐,得赶紧让西施毫无遮挡地站到夫差的眼里,不然,西施的容颜就会一天一天地消退,而我们过去所有的努力都将付之东流。

    夫差这天毫不掩饰内心的惊喜,他后来又听洛襄像是在无意中说起,西施脚上的那对铃铛,如果她是踩在一个大缸上,传出的回响声音说不定就更加悦耳。夫差将这句话记在了心里,他觉得这是一个动听的想法。

    颜王后无法抗拒夫差的成令,但是她感觉到了这个春天中的暗流。那天她叫来芸妃,两人在一扇背对阳光的窗子前阴郁地坐了很久。颜王后说,大缸,铃铛,她这是想要上天吗?

    鲍缺率领的齐国使团到达吴国的那天,西施表演的日期最终敲定,响屐舞将作为欢迎齐国来访仪式上的一场重头戏。

    洛襄记得,那天等候西施上台的几个大缸已经早早摆在了酒席中间,大缸上铺着一块巨大的板。夫差进场后朝四周看了看,坐下之前,他对伍子胥身边的鲍缺远远地笑了笑。西施盛装出场,她比往常还要美。可是款步走向大缸的时候,西施的脚却扭了一下,她一个趔趄,差点就跌倒在了地上。此时,夫差刚好端起一樽酒,他皱了皱眉头。

    那天的后来,西施在大缸上将高高挥舞起的丝带绕过了一截房梁,她抓住那段丝带,脚尖用力,整个身子便如燕子般腾飞了起来。洛襄感觉无比地惊奇,她看见西施就那样曼妙地飞舞在半空中,在众人的头顶如同一片流动的彩云。激昂的丝竹声走向平缓时,西施凝神收气,静静地飘落下来。但就在脚尖触地的那一刻,她又猛地用力,将丝带收紧的同时,抬腿踢出的铃铛短促又激烈,身子也再次腾空而起。夫差诧异地起身,所有的人都和他一起惊呆了,而那几个略显慌张的乐师,也在恍然醒悟时即刻重新吹奏起了乐曲。

    但洛襄却在那时看见,西施的木屐上掉落了一滴血,血沿着缠绕在她脚上的丝带,慢慢地滑落了下来。

    西施后来是在木槿的搀扶下回到马房的,她那只脱了木屐的脚上已经沾满了血。木槿不会忘记离开酒席时颜王后在斜刺里投来的那双目光,她觉得那双眼里全是钉子。

    事实上,为了让西施出丑,颜王后这次也的确在背后设了预谋,她让人在西施的木屐上掌了三颗钉子。西施每走出一步,尖利的钉子就扎入了她的脚板。

    木槿提着西施那只被血浸透的木屐,在夜晚吹进木屋的风里,她看着熟睡的西施站了很久。

    夫差这天没有去芸妃的寝宫,他后来在甘纪的锻造房里挥汗如雨,又和那个瘸腿的铁匠聊了很久。第二天清晨,他在回去的路上顺着一条小道经过了马房。模糊的晨光中,他看到马房门口怒放的桃花。门吱呀一声开了,夫差一个闪身,看到的正是晨起的西施。西施有点艰难地踮着脚尖,停下后踢了几下腿,然后她吹了一声口哨,松了缰绳的昆仑竟然径直向她走了过去。西施奔跑了一阵,纵身飞跃上马背,让昆仑带着她在这个花香四溢的春日里开始飞驰。夫差知道,昆仑是一匹没人能够驯服的烈马,但它现在却紧紧地贴近西施的身子。

    这天,西施假装没有看到身后的夫差,她主要在这个清晨里,想念了一会儿范蠡。因为她已经从洛襄的嘴里得知,范蠡现在经常奔波在吴越两国之间。在吴国,范蠡是南市店铺里的一个绸布商人,他有着满头的白发。西施于是想,如果此时范蠡也是和她一起骑在一匹马上,那么他的白发就是这个清晨里最初的一抹曙光。

    夫差是在当晚就敲开了西施的木门。进门后,他对西施说的第一句话就是,我想建一个馆娃宫,我希望它有很多亭台楼阁,又有数不清的长廊,你看需要多少间房?西施在门前诧异地看着夫差,她觉得这个夜晚很象是从水底浮沉上来的,所以夫差说的很多话她都没来得及听清,她只是听见夫差的身后,门外的院子里突然传来几声轻微的响动。然后夫差搂着她,让她转过身去,并且在她耳边轻声地说,不要回头,你知道外面是什么动静吗?

    知道。不是王后的人,就是芸妃的人。

    夫差哈哈大笑,抬脚猛地将身后的门板给推合上,说,这些人胆子真大。都是跟伍子胥学的。

    说完,夫差牵着西施坐到了床上。然后没过多久,他就在西施身上弥漫的香粉味里想起了这天清晨怒放的桃花。他看见桃花开得遍地都是,转眼就将深夜里的吴国照耀得一派粉红。但西施此时却听见,窗外那棵高得越过屋顶的桃树上,似乎降落了一只木鹊。

    夫差在这天的后半夜里异常清醒,对着清朗的夜色,他始终睁着一双精力旺盛的眼。他想起自己心中考虑了多时的一个念头,那是一个宏伟的计划。计划里,他要在衎地筑城,并且要紧接着开凿一条衎沟,那是能连结了长江和淮水的一条巨大的水系。而顺着这条水系,吴国数不清的船只便可以直达中原。

    但是西施第二天醒来时,却听见夫差说,我已经想好了,馆娃宫就建在灵岩山上,宫内并且要建造一条长长的响屐廊。那样的话,你和侍女们跳起响屐舞时,铃铛的声音就会在空旷的灵岩山上传得很远。西施以为夫差是在述说一场梦境,但她随后又听见夫差说,要赶制大量的木屐和铃铛,派发给所有的宫女们。我希望不久的将来,灵岩山彻夜表演响屐舞的群舞,响屐舞通宵达旦,而你则是这场群舞中最闪亮的一颗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