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九、再入江湖

    犹有余悸的老朱用袖子擦了擦汗，在柜台下边摸索半天，抠出了两瓶珍藏许久的烧刀子，示意李复年跟着来。

    两人走到酒店外面，朱掌柜顺手把大门关上，一屁股坐在门口石阶上，又拿袖子掸了掸身旁的位置，让少年陪他坐下。

    “不要委屈，江湖总是这样。”朱掌柜灌了一口烈酒，言语中满是苍凉。

    李复年低着头，双肘枕在膝盖上，轻轻“嗯”了一声。他没有委屈，京城一战他早已战胜心魔，面对几个强敌心里也没有惧怕，只在思量如何救下整个酒楼的人。

    朱掌柜打量了一下少年，转而嬉笑道“我知道你这臭小子心里在想什么，一定是‘老子才不委屈，要不是为了你这破酒楼，小爷早就大打出手了，小爷见过的场面经过的风浪比你们多多了！’”

    李复年心里想的确实是自己经历过好几次生死，你们都不会武功，关键时刻的重担只能自己挑，这时被说中心事，不禁脸上一臊，即使在深夜暗淡的月光下，也能看见两抹微红。

    “臭小子。”掌柜的有抿了一口酒，心情似乎转好，挺直了腰杆“其实生逢乱世，这种都算是小场面。那个江公子从一开始就没有杀心。”

    市井间的察言观色是北境出身的少年所擅长，但是江湖上的勾心斗角李复年哪有半点经验，他带着疑惑的目光看向朱掌柜。

    “那小子将来是个人物。”朱掌柜先是盖棺定论，然后娓娓道来“咱们这虽然是个鸟不拉屎的镇子，但是毗邻那座山，这次十年盛会，各处的府衙卫所都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一来怕武林人士聚众斗殴难以收场，二来怕人多凝聚成不可控的力量，所以想干出杀人放火还不被发现的事哪那么容易。姓江的是看准了那糙汉子没头脑，关外来的对本地不熟，拿杀人纳投名状来诳他们，还算准了那位女侠是个心地善良的，顺着她的话下了台阶还给足了面子。几个人不知不觉间就成了江亦晨的盟友，到时再要夺宝怕是要唯他马首是瞻。”说完大手一挥，拍向少年后脑勺，愤愤的道“老子也是见惯了大场面的人，用你小子舍命保我？”

    李复年没有躲，自顾自说道“我打小就向往那些高来高去的神仙大侠，还以为身负绝世武功行侠仗义便是他们的本分，可是出来闯荡这半年来才发现一切都跟我想的不一样。江湖上到处都是为了一些利益不择手段之人，要么恃强凌弱，要么诡计频出，动辄杀人。”少年顿了顿，抬起头看了眼漆黑的天空，“其实是个高手的师父，大半辈子都在骗人。尊敬的长辈，实则也是为保货物随手杀人的狠辣角色。那么多江湖成名人物，净是些手段肮脏的货色。他们明明很有本事，却总要做损人利己的事。”虽然朱掌柜不会武功，但胖大身躯挥来的一掌多少有些力道，他揉了揉脑袋看向朱掌柜“虽然我只是在这打工还债，但是心里却把你们当成了家人。莫说是家人有难，便是路上遇见这等不平事，我也是要管的！”

    朱掌柜久久无言，闷闷的喝着酒，他把另一坛酒递给少年，少年伸手接了，却不打开。“我有一个弟弟。”朱掌柜终于开口，“年少时成天嚷着要习武，将来当个盖世大侠。那时家里不缺钱，便给他找了十里八乡顶有名气的拳术老师每日教他。小子也争气，没几年就胜过了那位老师傅。之后他跟老父亲说要来梧州帮忙，我自然知道他其实是为了跑出来闯荡江湖。父亲身体不好要回乡养病，我早早就接了这家酒楼，很多年没见这个弟弟，甚是想念，于是便同意了。”说着，朱掌柜灌了一大口酒，用手搓了搓脸。

    “后来呢？”本来闷闷不乐的少年也想更了解眼前这个人，不知不觉中起了好奇之意。

    “后来。后来我左盼右盼，盼来的却是他身死的消息。”说罢，掌柜的以手遮面，却遮不住流淌的泪水，他接着说道“傻小子急着赶路，穿行山野小道时碰上了山贼劫道。本来那些山匪也没发现他，话说回来，即使发现了他想走也足以自保。可是他偏偏要独自一人杀退那七八个山贼，好救那迷路误闯的一家三口。”

    李复年怔怔地看着哭成泪人的朱大哥，低头捡起另一坛酒，捅开酒封，凛冽的辣气让少年不禁皱了下眉头，他凝视着坛中酒水映出的自己，略一思量，仰头灌酒。小的时候师父没少逗弄他喝酒，但是一闻到辛辣的气味小复年总是要跑的远远的，长大后听说江湖上的大侠都要大口喝酒大口吃肉，他便也尝试过啜上一小口，但辣喉咙辣心的感觉着实不好受。这是李复年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的喝酒，胸中郁结让他好生难受，却发泄不出来，只有这份火辣能压制他不自量力铲平天下不平事的冲动，还能让少年曾濒临死寂的江湖梦重新点燃。

    朱掌柜瞥见少年的举动，用袖子胡乱擦了把脸，举起酒坛示意一起干一杯，李复年压下刚刚上涌的酒气，又灌了一大口。朱掌柜放下酒坛，叹了口气，接着说道“臭小子死的那年，就是你现在这般大，他被山贼重创，临死前让那家人给我报个消息，让我瞒着老父亲，还说他不后悔。”掌柜的抬起头，看向李复年“从遇着你那天起，看你的眼神我就知道，又是一个一根筋的笨蛋。”他站起身，身形似乎都比平时高大了几分，豪气干云的说道“不过笨蛋挺好，我没能再见我弟弟一面，也不知道他长成了什么样，我心里总会把你当成他。我知道再给他选一次，他还会毫不犹豫的作出一样的选择。那你呢？”

    李复年也站起身，表情严肃却答非所问“那才是我要的江湖！”

    朱掌柜圆滚滚的脸上再次淌下止不住的泪水，他点了点头，使劲的揉搓少年的脑袋“那就滚蛋，别在老子这一亩三分地窝着，好好习武，别再受这样的窝囊。将来让我也能跟邻居们吹嘘我有个大侠弟弟。”少年没有亲人，此刻仿佛眼前真的是他的亲哥哥，他一把抱住掌柜，嚎啕大哭。

    过了许久，激动的情绪渐渐平息，于是场面变的有些尴尬。从没如此表达过情绪的少年不知道该什么时候放开双手，于是保持着紧紧拥抱朱掌柜的姿势。起先朱掌柜被突如其来的拥抱感动的一塌糊涂，可是冷静下来后突然想起李复年与那剑客的事情，突然起了一身鸡皮疙瘩，赶快抖擞开少年双手，嘿嘿说道“咱俩还是当兄弟好点，嘿嘿。”李复年不明就里，只是觉得朱掌柜看向自己的眼神又变得奇怪起来。

    翌日，意气风发的少年再次起航，他背着包袱穿过后厨和大堂，张师傅递给他满满一大包各种吃食，告诉他出去闯荡多吃些，壮实点才不挨欺负；不爱说话的桂叔递给他一双自己亲自缝的靴子，笑着拍了拍他；小景子放下手中的活计跑来和少年叽叽喳喳，再三嘱咐他今后应该讨个什么样的媳妇；一毛不拔的铁公鸡这次转了性，掌柜的看着已经高出自己些许的少年，又伸手摸了摸他的头，塞给他许多银两，还有一壶酒。少年没再多说什么，低着头任由眼前大哥似的他抚乱自己的发髻。

    少年其实很喜欢这个地方，他觉得这个地方给了他久违的人情味和烟火气。桐生号的卢爷爷、秦爷爷和素莲妹妹自然是好的，但他们其实也是吃江湖这口饭，每天都要提心吊胆的前行，一言不合可能就要为了一条路、一箱货而大打出手。这里的一切都平平淡淡的，朱掌柜虽然抠门吝啬，但是会收留自己，还时不时用怪异的目光关怀自己，偶尔也会接济过往的熟或不熟的人们。张大厨酷爱赌博，却也从来适可而止，没有到处坑蒙拐骗借，而且看自己练武太勤，总给自己开小灶补充身体。小景子好吃懒做，却很节俭也很善良，他只是一直在追着心里的梦。桂叔说话不多，却处处为着别人想，也许他才是这个酒楼的主心骨。

    这一日，少年再入江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