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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亥丘之狐(下)

    叶玄在一旁听了这么久,仍然不知道两人在说什么。

    他现在唯一理清的一点,就是林潇云想知道两年前严诺为什么会不辞而别,离开五营军?

    但似乎听到现在,他根本没有听明白严诺说的这些往事,和林潇云想知道的有什么关系。

    沉默,又是沉默。

    客堂中的这两人仿佛都沉在那段回忆之中,良久之后,严诺才又接着说道:

    “那次招安,虞公获封亭南郡公,在军中的地位越来越高,渐渐盖过了主帅安书文将军,而后,整编凌湘军,建立五营,威望更是如日中天,而安书文将军的地位也越加微妙起来。”

    “不过好在安将军生性淡泊,与世无争,从凌湘军到五营军的过渡才能有条不紊,不至生乱。然而,在各营主偏将的人选问题上,却着实有些出乎我的预料。”

    “出乎你的意料,此言何意?”林潇云皱起眉头,看向了严诺。

    严诺轻轻叹了口气后,解释道:“建立安字营,安氏两位将军担任主、偏将,毫无异议;祖将军虽然脾气暴躁,但所持赤炼剑乃五营军一大主力,故位于祖字营主将;而你所持紫泰剑,位列林字营主将,也于情于理;常勇因破司马旭有功,也应位列勇字营主将。”

    说到这里,严诺停了一下,转头看了一眼林潇云后,才又继续说道:“然而,之前巴中一战以少胜多,将司马旭彻底赶出蜀地的兰致却位列奎字营偏将,主将是没有多少作为的房奎,其中玄机,我不多说你也自然明了了!”

    听到这,林潇云不禁愣住了,许久没再说一句话来。

    见林潇云沉默,严诺又说道:“三年前,奎字营北出街亭时,与匈奴人在祁连山交手,虽然驱逐了匈奴,但那一仗,因为兰致不在,指挥失当,奎字营也打残了,主将房奎还身负重伤。”

    严诺说着,将目光移向屋外,这才慢慢道出了自己离开五营军的真正原因:

    “负伤后的房奎暂时无法担任主将一职,于是兰左使便积极推举兰致取而代之,那段时间,军营中暗流涌动,两派势力也正式开始角逐,因为我是最初五人中的一人,所以必须有所选择,在权衡多日之后,我才决定离开……”

    严诺长舒了一口气,仿佛是将两年来一直压沉在心中的秘密和压抑,全部吐露了出来一般。

    不过,他却并没有觉得轻松多少。

    林潇云听完这一切缘由,长长的舒了口气,眉宇间满是无奈。

    就这样,屋内陷入了长时间的沉默之中,只听得见窗外的风声又起。

    雪,似乎又来了。

    叶玄此刻也大致明白了,只是林潇云一直未开口,他便不好置喙。

    严诺道完这一切,这才注意到一直盯着他看的叶玄。

    他发现叶玄的眼神虽然平静,但眉宇间却总透着一丝提防的恶意,严诺苦笑一番,问道:“小兄弟,你为何这般看着我?”

    叶玄这才注意到自己有些失礼了,从刚进来就一直打量着严诺,因为他不知道该把严诺看做敌人还是朋友。

    林潇云听到这句话,才从刚才的话题中出来,对严诺笑着说道:“这位小兄弟你已经见过了!”

    “我见过?”

    严诺听闻,十分诧异,随即紧紧盯着叶玄,好似在拼命回忆着什么。

    叶玄点点头,郑重其事道:“没错,严寨主!我们已经见过了,不过您可能对我并没有什么印象!”

    严诺更加疑惑了,却听叶玄接着说道:“一个多月前,您在江边不远处劫过一支流民队伍,而我便是那支队伍的护卫军士!”

    严诺听叶玄这么说,尴尬的笑了笑,道:“原来是有缘人啊!”

    叶玄点了点头,很合时宜的止住了话题,没再多说那天的事情。

    倒是林潇云在一旁接着说道:“不仅如此,他还看穿了你设伏的地点。”

    严诺听了这话,这才恍然大悟一般,道:“难怪那数百的军士不前去障碍处,而是直扑我的设伏地,开始我还以为是走漏了风声!”

    严诺说着,摇了摇头道:“哎!若不是你看穿我设伏的地点,你我双方也不会交手,更不会有那数十名弟兄的伤亡了!两年来,我领着众兄弟劫掠过数次南下的世家权贵,从无失手,更从无伤亡,无论是我方还是对方,此次流血还真是头一回!”

    严诺说着,露出一丝自嘲似的笑意,眼神复杂的看着眼前这个少年,郑然道:“了不起,小兄弟!你叫什么名字?”

    “晚辈叶玄!”叶玄抱拳一礼,同时反驳道:“若是那日严寨主引兵而回,自可避战!”

    严诺听闻,微微一愣后,摇了摇头,道:“箭在弦上,不得不发!”

    严诺只是说完这样一句话后,便不再多解释什么,当然,也无需多言了,因为叶玄已然理解了严诺的处境,那种无奈,他和父亲叶凌都曾经历过。

    叶玄看着低头沉默的严诺,心中的那丝警觉和仇意慢慢淡去。

    但也仅仅是如此而已,要他对一个曾经截杀过叶家军的草寇寨主露出一见如故的亲近神态,他做不到,即便此人是林潇云的师兄,他也做不到。

    不过,两人在策略博弈上,倒聊得颇为投机,他们还就那天的布局争论了良久,严诺侃然道:“那天若不是林字营赶到,是不会失手的,你们后面来的那些援兵我根本就没放在眼里!”

    叶玄笑道:“那根本不是什么援兵,只是数十骑兵而已!”

    严诺听罢,眼中的目光更显赞赏,笑道:“我见尘烟滚滚,以为有上百士兵,原来是障眼法!但是小兄弟你记着,善用计策是好事,但是在绝对的实力面前,任何计谋都是徒劳的!”

    叶玄听罢,心中也不禁传来一股凉意,其实他很清楚,以眼前这个人的武艺和谋略,那天若不是林将军及时赶到,叶家军应该根本就对他束手无策!

    很快,三人也渐渐聊得热闹了,不知不觉天色已晚,雪也越落越密,严诺便命寨中人为两人准备了晚宴。

    这个山寨中,不仅只有一些流民盗匪,也有不少他们的家室和妇孺,严诺宴请了一些寨中长者和实权人物,一起聚于那座高阔的堂房内,陪同林潇云二人用餐。

    席间,寨中强人各个豪爽,吃饭时也不拘礼节,放纵自由,吃着打来的猎物,大口喝酒,十分快活。

    可以看出来的是,这里的每个人都很尊重严诺,虽不拘于礼节,但却十分敬重。

    席间,严诺对叶玄拱手赔礼道:“小兄弟,一个月前的那件事我有愧于你!但是,如果我不那样做,我则会对不住这里的这帮兄弟!”

    叶玄不解,同时心中对此话也有些愤然,但听严诺叹然一声,接着说道:“寨中的多数人,数年之前,也无不是过着男耕女织的简单生活,他们也曾安居乐业,也曾其乐融融,也曾想着就这样过一辈子。”

    “然而,这几年来,不断南迁的江北大族,开始在荆州落地扎根,一座座的庄园坞堡拔地而起,一片片的良田沃畴被强买而去,他们的生活失去了依靠,最后只能卖身成为荫户佃农,在大族庄园内苟且偷生!”

    “即便如此,也有大批不堪压榨欺凌之人,选择落草为寇,因为摆在他们面前的,只有这样一条路,成为盗匪,尽管不为情法所容,但至少能勉强活下去,而除此之外,都是死路!”

    叶玄听完这番话,又望着大堂内的这帮人,方才明白了,他们放纵但并不是自由,快活但并不是快乐。

    或许,他们很多其实就是一帮背井离乡的苦民,都是一帮被逼到拿命去拼才能活下来的蝼蚁,都是一帮今日享受了不知道明天还能不能活着看日落的赌客,所以他们此刻的洒脱不过是拿酒在麻痹自己而已。

    想到这,叶玄突然觉得心中沉闷,尽管他只是初到江南,叶家在江南更是毫无根基庄园,但心中依然会觉得沉重。

    林潇云听完,在大堂喧闹的喊声中,叹了口气,将面前的酒一饮而下,道:“师兄日后有何安排?”

    严诺想了想,笑着答到:“寨子中人数众多,我不可能带着他们去益州的严氏庄园!但自建坞堡或许可行,就像江淮一带的流民帅,择一僻静之地,开垦数倾荒地,躲过前几年的赋税,待稳定下来后,一切再走上日常行程,倒也不无不可!如此,便不会再带着弟兄们冒着生命危险去打家劫舍、祸害一方了!”

    “其实寨子里现在也是这样,开了几亩地,自己种了一些粮,但今年歉收,不得已才去劫掠。”严诺说着,看看堂里的弟兄,眼神有些黯然,接着叹息道:“现在才明白,原来救民于水火,真的不仅仅只是勤政为民、上阵杀敌说说那般简单!”

    言罢,严诺端起酒樽,一饮而尽。

    叶玄听闻,沉默了片刻,问道:“严寨主何不回五营军,助吾等一同收复中原?这样江北士族可以迁回江北,江南百姓也能复得其田亩,如此才是根本之道啊!”

    严诺看看叶玄,笑了起来,摇摇头道:“这的确是根本之道,却并不是我的路了!”

    叶玄还有点疑惑,却听林潇云解释道:“师兄在五营军内已无立身之地,回去是不可能了的!”

    叶玄这才明白了,为什么在林潇云知道严诺不辞而别的原因后,没有再提任何让严诺重回五营军的话。

    吃过饭,已是大雪封山,于是林潇云和叶玄便在山寨中过了一夜。

    第二天一早,雪还没完全停,两人便下山了。

    临走前,严诺送两人到亥丘山脚,林潇云在马上,抱拳道:“师兄的想法我会如实告知师父的,既然师兄不愿出山,那还望多多保重!”

    严诺一笑,回道:“且回吧!志不同,不相为谋;道不合,不相为伍……易丞,你还有得选,日后保重!”

    两人拱手辞别,林潇云策马回鞭,与叶玄一同踏上了回程的路。

    在二人走到来时投宿的那个小山村时,叶玄忽然想起了昨天早上出现在各家各户门口的猎物。

    他回头望着渐行渐远的亥丘,意味深长的笑了一笑,念了一句那老者曾说过的话:“山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