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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三章 劫后

    叶凌在听柳大夫说明具体的病情后,一直不敢将实情告诉叶玄,只是在天将黑时,把叶玄从林字营接回了江陵城内的宅子里。

    在回家途中,叶玄似乎才意识到今天已是腊月廿八了。

    后天就是除夕,然而这一路回来城内的街景,却并没有让叶玄感受到一点点年关的节气味,白色的布绫仍没有撤去,偶尔路过的百姓脸上也没有丝毫喜庆。

    叶玄回到这久违的家中时,才发现厅堂内的正柜台上,已经摆了两尊灵位——分别上书“父上虚公肖染之位”和“长兄虚衍子冲之位”。

    下置香位,三株香仍燃着,插在一堆厚实的灰烬上,木柜两边则有两列燃着的香烛,前方的席案上,是被正架着的铜柄白缨枪,再往门外,便是供人祭奠行礼的蒲席。

    因为腿伤严重,叶玄无法跪拜,因而只是让背着自己的叶坤在厅堂外停了下来,凝视着屋内的灵位和白缨枪,良久之后才回到自己房间中去。

    天色渐晚,叶母命人备好晚饭,亲自送去房中照顾着叶玄吃下了,而叶凌只是站在窗外,静静的看着,没敢进去。

    夜间,在所有人都休息后,叶凌才把白日里柳大夫说的话告诉了叶母。

    叶母听完,顿时泪如雨下,却又无计可施,只能压低着声音,靠在叶凌肩头痛哭了许久之后,点头哽咽道:“只求能保住玄儿性命便好……”

    翌日,叶凌因为前日安书武相告,说军中会有事物,所以一大早便和叶常叶坤出门去往了安字营,而柳大夫也在午时之前便已来到了叶宅。

    因为叶凌出门得早,叶母也一直不知该如何开口,所以柳大夫此行之意,叶玄刚开始并不清楚。

    柳大夫背着一个大药奁,在虚子怜的带领下,径直来到了叶玄的房间。

    见叶玄仍然躺着床上,闭着双眼,十分虚弱,而且浑身难以动弹,不由得摇了摇头。

    柳大夫坐下后,并不寒暄,先是用手背摸了摸叶玄的前额,发觉仍然有些烫手,于是乎,便让叶母和虚子怜二人去准备一些热水。

    当然,柳大夫原以为叶玄早已经知道了自己此行的原因,所以便坐在了床边,一边等候,一边对絮絮叨叨的向叶玄致歉,也当是开导吧。

    “世子近日来受罪了,老朽医术有限,如今只能截掉右腿来赌一赌了,望老天庇佑吧……这真的是没有办法的办法了,这样子好歹能活下来,还请世子看开一些,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嘛……”

    一边说着,柳大夫一边就站了起来,转过身去,打开随身背来的大药奁,“哐哐铛铛”的拿出了截肢的医具。

    叶玄在迷糊中听到柳大夫的这一番话,顿如五雷轰顶一般,身子猛的颤动了一下。

    他即刻警觉起来,这种警觉就仿佛是触及了底细一般的毫不退让,早已紧绷的神经硬是拉起仍不能动弹的躯体,在强烈的反抗意识驱使下,竟凭着自身之力从床上坐了起来。

    虽然连眼睛都难以睁开,但却好似有两道异常凌厉的怒光,从叶玄那对幽暗的眸子里直刺而出,誓要穿透视野间的这个身影一般。

    但纵是如此,他的脸色也仍旧是惨白一片,脑袋眩晕难立,光是起身挪开自己身上的絮褥,就几乎耗光了他身体中残留的最后一丝余力。

    叶玄喘着粗气,额头上也钻出了豆大的汗珠,但他此刻却丝毫感觉不到燥热,反而觉得一种透过骨髓般的冰寒,让他忍不住直打冷颤。

    柳大夫听到后面的动静,正要转过身来时,却被正从床上扑下来的叶玄推倒在地。

    两个身影极其狼狈的跌倒在地,药奁被打翻,医具乱了一地,旁边的小药童完全都看傻了。

    不过,只过了片刻,叶玄便用双手强撑着身子,颤巍巍的再次站了起来。

    他浑身都在剧烈抖动着,一只手扶着墙壁,面如死灰,头发杂乱,费力的抬起右手,指着柳大夫,满眼怒气与恨意,道:“我就是死……也绝不会截掉右腿的!”

    只是他的声音却极其虚弱乏力,就像是用尽了胸腔中的最后一口气力,才吐出的几个字一般。

    年迈的柳大夫被反应过来的小药童扶起后,看着伫立在自己身前的叶玄,也不禁有些呆了。

    这个几乎没有生机的病人,这个已经昏迷数日的叶家世子,此刻竟然站在了自己面前,而且他此刻仍旧发着高烧,腿上的伤也分明深及骨髓,换做常人,或许早就一命呜呼了的。

    可即便如此,此时此刻,叶玄的确就岿然屹立于他身前,神情满是坚定。

    柳大夫许久都说不出一句话来,半晌之后,才反应过来,轻轻推开了扶着自己的小药童。

    而正赶过来的叶母,在听见叶玄房内有东西打翻的声音后,立马就冲了进来。

    可当她看见叶玄那伫立挺拔的身姿时,也顿时愣住了,一时间神情复杂,不知是该喜还是该忧。

    然而,下一刻,叶玄的身体便开始摇晃起来,眼睛也慢慢闭上了,接着便很快向前栽去。

    叶母见状,一个箭步上前,扶住了叶玄,同时焦急的问柳大夫道:“柳大夫,这……这是怎么回事啊?”

    “世子不肯让老朽医治,可老朽也是为了世子好啊!腿上的炎症已经开始扩散了!如若不截,世子是绝对活不过二月的!截掉还能有一线生机!”

    柳大夫的声音很是为难,可叶玄听罢,立马又睁开了眼睛,怒瞪着柳大夫,可因为太过于虚弱,又说不出一句话来,只能用手指直直的指着柳大夫。

    叶母见叶玄这副神情,泪水立马涌过了眼眶,紧紧抓住叶玄的手道:“玄儿,就听柳大夫的吧!事到如今,能保住性命就好……就当是爹娘对不起你……”

    “不!不可能……不可能!”

    叶玄抬起头来,满眼悲苦的看着自己的母亲,使出最后一丝力气,一把推开了她,接着整个人重重的靠在了墙壁之上。

    叶母上前来扶,可再次被叶玄推开了,他双手扶着墙壁,一步一步艰难的向前挪动着,叶母几番上前,竟都被他一次次的推开了。

    最后,叶母就只能这样看着,含泪规劝着叶玄。

    但叶玄却丝毫不为所动,仍一步步的挪到了佩剑处。

    叶玄再次推开了上前扶住自己的母亲,随即一把抓住墙上的佩剑,拔出剑锋,背靠着墙,将剑架于自己身前,低着头,浑身颤抖着,警惕的扫视着屋里的所有人。

    “你这庸医!休得毁我一生!给我出去!都给我出去……”叶玄剑指柳大夫,十分虚弱的喝骂道。

    见叶玄如此坚决,叶母一下跪在了叶玄身前,两行泪不住的往外涌,语无伦次的呜咽道:“玄儿……就当是娘求求你!活着……活着要紧……”

    柳大夫见到眼前此状,哀伤一叹,连连摇头,而虚子怜也早已是满眼泪水的别过头去了,不忍再看。

    “如果没了右腿,虚公和大哥的遗志谁来继承!又何谈兴复晋室,布威蛮夷!”叶玄想着在洛阳见到的那一幕幕惨象,想着在江北的那一具具尸骸,举着手里的剑,浑身颤抖的低吼道:“与其这样苟且的活,不如让我痛快的死!都出去!”

    叶玄见母亲不为所动,不顾面前的剑刃仍往这边过来,于是将手中的利剑一横,架在了自己脖子上。

    “出去!都出去!不然我今日便自行了结于此!”叶玄威胁着将三人赶出了房间后,从里面锁上了房门。

    而恰逢此时,叶凌一行人也赶回来了,一起跟着前来的,还有林潇云。

    见柳大夫和叶母几人都被叶玄赶出了房间,叶凌神情凄凉的轻轻叹了口气,随后他慢步走到窗户旁,对里面说道:“玄儿,把门打开,为父有话和你说……”

    叶凌说到这停住了,因为他眼中已经开始泛起泪水了,嘴唇抖动着,已经说不出话来了。

    叶凌转过头去,吸了一口气,稍微平复一些,接着道:“把门打开,听柳大夫的话……”

    “爹……如若是孩儿北上之前,您这么说,我可能会把门打开,可如今,请您不要逼我!”叶玄仍然靠在墙上,虚弱无力的透过窗户回答道。

    而众人在院中听柳大夫说明了情况后,一向沉不住气的叶常立马就急躁起来,有些生气的道:“这孩子怎么这么犟!”

    说着,他便要上前强行踹开房门,但很快就被一旁的林潇云拦住了。

    “叶将军稍安勿躁,让在下试试吧!”林潇云说着,转身问柳大夫道:“柳先生,难道真没有其他方法了吗?”

    柳大夫似乎对叶玄将自己赶出来还有些懊恼,此刻听林潇云这般问,不禁愤愤的道:“老朽已无他法,还是准备后事吧!”

    说着,提起药奁,就要告辞而去,叶家众人听罢,脸色顿时都是一白,叶母更是双腿一软,差点跌坐在地。

    林潇云自然不甘心,连忙拦住柳大夫,语气恳切的再次问道:“只要不截肢,怎样都行,晚辈恳请柳大夫再想一想办法!”

    说罢,林潇云长揖及地,而叶家人也语气焦急的一并请求。

    柳大夫终究只是一时之气,马上就消下去了,可冥想片刻后,还是叹气,紧皱着眉摇头。

    此时,另外一个声音响起:“爹,孩儿听闻城东的善大夫专治跌打骨折多年,医术非凡,我军将士多有求医于他者,无往不灵,孩儿现在就去找他!”

    说话的是叶坤,因为他平日里训练有些偷懒,常常乘空到城中闲逛,因此对于这样的事多有了解。

    柳大夫听闻此话,思索了片刻,忽然想起一人般,道:“善世修专治骨伤是不错,可世子的病源并非在骨!这样,我去找找曹禺录曹大夫,或许他有别的办法!”

    众人听柳大夫这样说道,终于看见了一丝希望,纷纷拜谢道:“如是这样,谢谢柳大夫了!”

    不敢过多耽搁,叶坤随即便送走了柳大夫,而林潇云则走到叶玄门前道:“景之,开门吧!柳大夫已经走了,有别的办法!”

    因为门外的是救过自己两次的林潇云,所以叶玄在房中犹豫了良久后,还是决定把门给打开了,叶凌和叶母也才得以进入房中。

    叶玄靠着墙坐在床上,手里仍然握着长剑。

    叶母抹了抹眼角的泪水,慢慢上前,取走了叶玄手里的剑,又重新扶着他躺了下来。

    或许是刚才那一番折腾已然让叶玄无丝毫反抗之力,故而在整个过程中,他都没有再挣扎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