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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四章 博命

    在安置好叶玄后,叶母让其他人都出去了,毕竟叶玄现在需要静养,独留了林潇云和虚子怜在房中陪着叶玄。

    虚子怜留在房中,虽说是叶母安排,不好推辞,但总觉得有些别扭。

    不过,这丝别扭也是极其微弱的一种感觉罢了,此刻她身上仍旧穿着一身雪白丧服,心底的悲痛和哀伤才是最为深重的情感,已然让她无暇顾及其他了。

    叶玄躺在床上,看着左手仍缠着白布带的林潇云,声音微弱,气若游丝,道:“多谢林将军,这次又救了晚辈性命!”

    林潇云听罢,笑着摆了摆手,不过当他想起叶玄被马驮回林字营的场景时,又不禁有些许疑惑,于是问道:“你之前没去过林字营,为何会知晓林字营的驻地呢?”

    叶玄躺在床上,微微的摇了摇头,道:“我只记得,那晚我走上了山,雪下得很大,实在撑不住了,跌倒在地,而后就什么也记不清了。”

    林潇云听罢,方才明白叶玄在昏倒之前根本没有骑马,更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去往营地的。

    林潇云思索了片刻后,眼睛忽然亮了一下,可随即神情却有些复杂起来,摇头道:“这次救你的并不是我。”

    叶玄愣了一下,有些不明白此话的意思,却见林潇云笑了笑,望向了窗外,又接着道:“救你的,是山神……”

    叶玄听林潇云说完,这才想起了那个被穷苦百姓拜做“山神”的忍,意会的笑了一笑。

    虚子怜自然不知道他们二人说的是谁,所以脸上的表情依旧疑惑不解。

    林潇云同叶玄聊了片刻,让他也稍稍放松了一些。

    一个多时辰后,叶坤领着柳大夫回来了,一同带来的还有一位矮个子的中年郎中,想必便是柳大夫说的曹大夫了。

    曹大夫进门后也不啰嗦,直接上前来翻看右腿处的伤痕,根本不顾痛得直咬牙的叶玄,边看还边同身旁的柳大夫交谈着:“这的确是因伤化脓,而后引发的炎症,而且已经深及骨髓,他这高烧也是因为此而引发的!”

    林潇云在一旁问道:“曹大夫可有他法?”

    那中年郎中确认无误后,方才直起身,斩钉截铁的道了一句:“如今天气寒冷,截肢或许能有一线生机!”

    曹大夫的话中气十足,不容置疑,令在场所有人的心都随之一拧,但他即刻又话锋一转,接着道:“但我已从柳大夫听明了病人的情况,当下就只有试试我的偏方了,只是我这偏方太过轻缓,病人康复的可能性恐怕不足万一,不知小郎君肯不肯冒此风险?”

    立于门处的叶凌听到此话,看向了躺在床上无比虚弱的叶玄,脸色为难,眼神黯淡。

    而叶玄也正对视着自己的父亲,目光中满是坚定,道一句:“来吧!”

    叶凌看着自己的爱子,深深吸了一口气,点了点头后,向曹大夫郑重施礼,道:“我儿性命,就托付曹大夫了!”

    叶母听着,虽然心中绞痛,但既然夫君和儿子已经下定了决心,也不敢再多言,她也知道,此时再劝,只会令情况更糟而已,因为心中的悲痛情绪无处宣泄,所以迈开步伐,离远了屋门,在门廊一角掩面痛哭起来,哭声压得很低很低……

    屋中的曹大夫向叶凌回过礼后,便拿出了自己药箱中的一支精致小巧的油灯和一些草药,递给那个随他一起来的小门徒,令他捣碎草药,并点燃了油灯。

    随后曹大夫又对自己身后的叶坤吩咐道:“去找一截干净的木棍来,给病人咬住,会很痛!”

    叶坤听罢,转身出去,一会功夫便取来了,那曹大夫有条不紊的接过,接着吩咐道:“来两个人,帮我摁住病人!”

    叶凌没有让府里的下人去帮忙,而是和叶常两人亲自上前,按照曹大夫的指示,将叶玄的双腿和胳膊都牢牢摁在了卧榻上。

    等到一切就绪后,曹大夫将叶玄腿上裹着的纱布解开,露出哪已经发黑的伤口,拿起油灯,从药奁中取出一壶溶有精盐的烈酒,将酒直接淋在了伤口处。

    在这一刹那间,剧烈的刺痛从右小腿出发,即刻席卷了叶玄全身的每一个角落。

    那种痛苦就像是几千根针紧紧绑在一块,蛮横的扎破叶玄的皮肉,直刺小腿里的骨头一般。

    叶玄的瞳孔已经缩成了一点,浑身不住的痉挛,额头上青筋暴起,头皮发麻,瞬间不知多少汗珠钻出,紧咬着木棍的牙都似乎都开始变得松软了。

    然而这还只是开始,曹大夫紧接着用手中的油灯点燃了洒在叶玄腿伤处的烈酒。

    苍蓝的火焰在叶玄腿上一瞬间蔓延开来,而因为烈酒渗入到伤口之内,与血肉混在一块,所以在被点燃的时候,烈酒就夹杂着血肉一起燃烧着。

    那种痛楚,就仿佛是数以亿计的细小针尖在叶玄的血肉中一顿乱搅,牵扯着血管和神经四处扰动,甚至像是那种有人拿着十分粗糙的锯子,正在一块一块锯掉自己腿上的肉一般,漫长而又难以忍受的疼痛。

    叶玄紧握着拳头,虽然早已没有了气力,但身体却因为无法承受这样的痛苦而不断的在拼命挣扎着。

    然而,四肢和躯干却都被按住,动弹不得,只能不断的扭动着,身体都僵成了一个弓形,他的额头上已满是汗水,牙齿已经完全嵌入了结实的木棍当中,被堵住的惨叫只能在胸腔中激荡,最后变成一种撕心而惨烈的呻吟。

    叶母和虚子怜见到这样的惨状,都不忍心再接着看下去,泪眼阑珊的出了房外。

    而叶坤也转过头,尽量不去直视,叶凌和叶常死死摁着使命挣扎的叶玄,丝毫不敢松手,神情凝重,双眼都含着泪水,想必心中滋味无人可懂。

    林潇云一脸自若的神情,毕竟他见过太多的血雨腥风,只是心中觉得叶玄这小子,真的有骨气!

    等烈酒完全燃尽过后,叶玄也慢慢的停止了挣扎,浑身的衣服都湿了个遍,叶凌和叶常这才慢慢松开手来。

    曹大夫见状,取过已被弟子捣碎的草药,涂抹在一条蒸煮过的白布带上,置于火上烘烤一番后,露出黑得发紫的药膏,紧紧绑在了叶玄的腿伤处,轻轻抚平后,吹灭油灯,起身对叶凌道:“好了,今天这样就可以了。”

    叶家人听罢,看着已经昏死过去的叶玄,一时默然,许久没人开口说话。

    半刻钟后,叶母轻叹一声,命人抬进来洗澡的热水和干净的衣物,亲自为叶玄擦洗换了一身衣衫。

    而叶凌叶常则将曹大夫和柳大夫二人迎入客堂,置茶谢礼。

    当然,关于叶玄的病症,曹大夫也有需要说明的一点:“我这药方即便是要压住炎症,也仅有百分之一的把握!至于能否治愈小郎君的病症,就只能听天由命了!若是幸运,天气一直这般寒冷下去,恢复快于感染,便能成效,如若是不幸,到时炎症散及全身,那便是无力回天了,还请叶公能明白其中利害!”

    叶凌听罢,神色黯然的点了点头,他知道这分明是在赌,在拿一条命赌一生希望!

    但众人也都清楚,即便截去右腿侥幸保住了叶玄的性命,叶玄的一辈子基本就毁了,他难以再重返战场,而在“九品中正制”的评议体系下,即便他才高八斗,也只能沦为浊吏,怀揣一身报复而愁叹终生。

    况且依叶玄的脾气,他也绝不会用一生的希望去换这样一条苟且的性命。

    “而且……”曹大夫继续说着,打断了叶凌的思绪:“即便是日后康复了,小郎君的右腿也不可能再恢复到从前了,年轻时可能还好,但年纪稍长之后就……”

    曹大夫说到这就停住了,因为后面的话即便不说,想必所有人也都明白了。

    “还有,切记防热和防湿!后日我会再来!”曹大夫最后又交代了几句,接着便对众人行过告别礼,在叶常叶凌的陪送下,和柳大夫一起出了叶宅。

    叶母在房中给叶玄换过一套干净的衣物,安置好后便走出房,关上了门,让他能好好休息。

    而林潇云见事情已差不多,也向叶凌和叶母告辞后离开了。

    虚子怜在送走林潇云后,又隔着窗户,看了一眼仍然昏迷的叶玄,整理了一番身上的丧服,重新领着丫鬟小欣,跪在了厅堂中,守候在了那柄冰凉的白缨枪旁,守在了那两尊被擦拭得锃亮的木质牌位旁……

    院子中央,叶常看着叶玄房间紧锁的房门,神情愁苦,似有感叹的道:“过往情谊,恍若隔世啊!都是命!明天便又是一年除夕了……”

    叶凌回过头,看着堂屋里摆着的灵位和香烛,目光凝重,长叹了一口气,跟着说道:“对啊,明天又是一年除夕了……”

    话音落下,两人都伫立在原地,良久没再说一句话,只留院外的梧桐上,未落尽的枯叶在寒风中随风起舞,渐渐飘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