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迷 » 历史军事 » 晋叶 » 第三四六章 士庶之别

第三四六章 士庶之别

    叶玄对于江氏的了解,就只有这么多了,因为从来没有证据表明,丹阳江氏与一年前的那件事情有关。

    至于乡评五品,对这里在座的文生来说,的确是一个难以企及的高度,就连曾担任过钱塘县丞的魏老先生,他的官位品级,也不过七品,这江易若是将来为官,或许用不了多长时间,就能超过他现在的官位。

    可即便是这样,江易极为桀骜的态度已经让魏老先生十分不满了,所以他还是决定上前挫一挫这年轻人的锐气,就算不为唐氏商行,为了那些被江易折辱的寻常庶族子弟,他也要这么做。

    “乡评五品,果然后生可畏啊!老夫愿来领教领教江小郎君的巧言善辩!”

    鬓发泛白的魏荥一拂胡须,站起身来,在众人的目光注视下缓缓走到江易对面,席地坐下,然后道:“老夫来与江小郎君一辩如何?”

    江易歪斜着身子,上下打量了魏荥几眼后,不以为意的道:“好啊,还请魏老夫子出题!”

    魏老先生却是微微一摇头,笑道:“让老夫出题,岂不会让人说老夫以长者之尊而欺你年幼乎?”

    江易听闻,哈哈一笑,这才坐直了身子,向魏荥随意拜了一礼后,道:“那咱们便以‘天下皆自为美,恶已;皆知善,斯不善矣’一句,展开辩难如何?晚辈不才,愿持反论,任凭先生问难!”

    “嗯,好。”魏荥笑着一点头,当即道:“亚心者,人心之所恶疾也,美恶,犹喜怒也,善不善,犹是非也,喜怒同根,是非同门,故不可得偏举也。此乃王辅嗣之注解,你既持反论,当如何反驳?”

    江易几乎没有思考,脱口而出道:“既言‘喜怒同根,是非同门’,是可谓‘善恶同源而曲直同归’乎?”

    “非也!”魏荥一摇头,侃侃而谈道:“夫宇宙何极,有无、难易、长短、高下、声音、前后之相声相夺,相形相生,皆非其正也。方且自以为长,而有长于我者临之,斯则短矣,方且自以为直,而有直于我者先之,斯则曲矣。是故喜怒同根,是非同门,皆可易也!”

    江易这次思考的时间显然比上次长了许多,小半刻钟后,他才抬起头来,反驳道:“所谓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

    与先前的几场辩难不同,此时凉亭中两人的语速明显比前面几人要慢了许多,思考的时间也越来越长,但唐孚的脸色却是越来越不安了,因为两人辩驳已经有二十多个回合了,可魏老先生依旧不能强压那江易一头。

    叶玄也一直旁听着两人的言论,即便他并不会参与到其中去,但抛却唐氏商行的立场问题,对于江易的某些论点,他依然无法苟同。

    江易虽然持反论,是被问难的一方,可他的言辞却早已偏离了“善恶是非不可易”的基本论调,变得越来越激进和极端了:

    “夏桀凶残嗜杀,商纣酒池肉林,此二人施暴天下,贻害万古,终至家国破亡,江山易主,是谓恶之极也,而山匪流寇不过祸患一方,与之相较,莫不是善邪?”

    “.......”

    魏荥沉吟片刻,正欲反驳,却听江易又提高嗓音道:“善即是善,恶即是恶,是即是是,非即是非,天下有无、难易、美丑、长短、高下,莫不如此,岂可相易?而士庶之别,亦是如此!”

    江易此言一出,凉亭内的气氛顿时降到了冰点,先前还准备看唐家难堪的几个商行主家,这时候的脸色也完全冷了下来。

    “士庶之别,不可相易”这句话,的确是刺痛了他们的最敏感的一根神经。

    这里在座的,都是建康城内排得上名号的商户,他们有不输于寻常士族的钱财,也有不输于寻常士族的人脉,可唯独一点,他们没有——那便是士族的特权与尊严。

    一个寻常士族的子弟,可以轻而易举的在乡评中夺得品级,但反观他们呢?

    就拿唐氏来说,若不是因为在钱塘还有田亩,能被称作半农半商之家,不然,唐家的子弟是连进入乡评的资格都没有的,更别提入仕为官了。

    唐孚一心想让钱塘唐氏进入士族的行列,可奈何唐誉和唐睿二人根本不成器,所以也就没多少指望了。

    其他几户同样如此,即便家中子弟再有才华,只要身份和商户挂上关系,就会有损于评品。

    魏荥也被江易这话惊到了,他虽然是钱塘士族出身,心底里多多少少也有着这样的傲气,但在今天这样的场合下,他是绝对不会说出这种有失礼节的话来的。

    魏荥能清晰的感觉到周围气氛的变化,他满脸诧然的看着对面的江易,张了张嘴,正欲反驳,可忽然传来一个明亮的声音,打断了他想说的话:

    “此言谬矣!大善大恶,大是大非,实不可易,然难易、美丑、长短、高下,皆可易也,士庶之别,更是如此!”

    魏荥闻言,回头看去,却是那个一直席坐于唐孚身旁的清秀年轻人,顿时眉头一喜。

    叶玄本不打算掺和到这无趣的玄学辩难中去的,但江易的论点实在是太过于偏激了,让他心中生出了一种实实在在的厌恶感,因此才会忍不住开口驳斥。

    而这种冲动,或许来自于叶家南下时为了保护他而战死的府卫任参,或许来自于懂各种机关术的林字营士卒夏洵,又或许来自于拼死为林潇云杀开一条血路的张老九……

    因为这些人,没有显赫的家世,甚至是马奴出身,都是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小人物,但他们却不是眼前这个只会高谈阔论的江易能比得了的。

    江易听到声音,十分不屑的横了叶玄一眼,蔑然道:“哼!一介庶族丧家子!又懂什么?!”

    叶玄并没有因此生气,只是笑道:“论玄学经义,燕某或许远远不如江郎君,但这老庄之学,又何尝不是起源于这世间之理呢!怕就只怕江郎君枉读诗书十余年,到头来却变成一个只知经义而不明世理的书呆子了!”

    叶玄说完,最没有顾忌的吕琦首先笑出了声,接着凉亭中的一众商户掌柜也跟着小声笑了起来。

    毕竟这也是他们想说的话,只不过碍于钱家的势力,不敢在明面上说出口罢了。

    “你什么意思?”江易恼怒的捏紧了拳头,瞪着双眼,脖子涨得通红。

    “所谓世上无难事,人心自不坚,此乃难易可易;所谓色不迷人人自迷,情人眼里出西施,此乃美丑可易;所谓尺有所短,寸有所长,此乃长短可易!而士庶之别,本无象形,反倒不可易乎?”

    叶玄毕竟从小就没怎么接触过这类玄学经义,而长大后又是混迹在军营之中的,要他满口“之乎者也”,一时还真有些不习惯,所以随口说来,也并不像魏老先生那般有条理。

    魏荥听了这话,双眼一亮,看向叶玄的目光愈加赞赏了,可江易听闻,却是冷冷一笑,道:“世上无难事,人心自不坚,不知你这论述出自哪本经义呢?”

    “那敢问江郎君,士庶之别,不可易也,又是出自哪本经义呢?”叶玄针锋相对,然后接着道:“这天下氏族,本没有士庶之别,前朝文帝时,司空陈群才人为划分出九等官品九等士,倘若当今陛下想效仿先秦时的二十等军功制,那还会有士庶之别吗?”

    江易一拍席案,仰天大笑,指着叶玄道:“哈哈哈……真是狂妄!区区一个庶族子弟,竟还敢私议朝事!”

    不过,这凉亭中的人,除了钱家几位外,并没有任何人附和他的话,因为在座的所有商行主家,无一例外都是“庶族子弟”。

    叶玄不紧不慢的站起身来,看着江易,道:“家国兴亡,匹夫有责!我唐氏商行曾助巡城营破获历阳吴氏一案,也曾熔毁自家饰品,煅铸大量兵械上呈朝廷,以支持北伐大业,另外,城内各家商行还曾筹备粮食衣物药材,接济南渡百姓……”

    叶玄说着,停了一会后,又接着问道:“不知江郎君你又曾为朝廷做过何事,会比我等更有资格来私议朝事呢?难道仅仅因为你出自丹阳江氏而已?”

    “我……”江易总算还不是那种恬不知耻的人,没有张口说是,面对叶玄的这般质问,他良久说不出一个字来。

    而不知不觉间,这场玄学辩难也完全被叶玄带偏了方向,不过几乎在场的所有人都只觉得心里出了口恶气,自然不会去提什么。

    “好一句家国兴亡,匹夫有责!”魏荥一声大赞,抚掌而笑,慢慢站起身来道:“燕小郎君虽然没有依据经义来辩难,但却是妙语连珠,让老夫听到了许多有意思的论调呢!”

    魏荥说着,又看向脸色难看的江易,道:“今日这辩难老夫只怕是没有兴致再陪江小郎君辩下去了,至于胜负,就由着小郎君喜欢去吧,老夫有更重要的事要去做,哈哈哈……”

    魏荥说完,甩开衣袖便大步流星的朝叶玄这边走来。

    这场辩难,虽然到最后也没有谁胜谁负一说,但凉亭中的氛围已经不像刚才那般沉闷了,各方家主看待唐氏商行的眼光,也都与先前大有不同。

    唐孚见此情形,心里自然是春风得意,乐开了花,不过脸上却装作不冷不热,淡然得很,只是看到还在被魏老先生问问题的那位贤侄时,仍旧会忍不住满意的点头。

    而此时半山坡上的女宾席内,唐辰儿还在不安的等候着。

    她刚才就听传信的丫鬟说,魏老先生和那个江易的辩难几乎陷入了僵局,然而没过多久,她便看见凉亭中的叶玄站了起来。

    可碍于距离太远,她根本就听不清凉亭中的人说了什么,所以就只能慢慢的等下一次送上来的消息。

    当唐辰儿看见那名专门送信的丫鬟跑出凉亭,往山坡上来时,她便知道,辩难已经结束了,很快,她的脸色也变得难看起来。

    因为凉亭中央,江易仍旧端坐在那,离席而去的是魏老先生,胜负已然很明显了。

    而那名送信的丫鬟还没走入席位区内,就被围了个水泄不通,各家的丫鬟侍女嚷嚷闹闹问个不停:

    “是那位江易郎君辩赢了吗?”

    “那位江易郎君又说了什么厉害的话,竟然把魏老夫子都辩下去了?”

    “刚才辩难的词句都记下来没?快让我誊抄一遍,我家小娘子还等着呢!”

    还有几家亲近钱氏的女眷,这个时候还要故意在旁边提了嗓音“讨论”道:“哎呀,唐家今天可是请来了钱塘的魏老夫子的,本以为有一场相当精彩的辩难呢!”

    “嗯,是真的没想到,不过才半个时辰,魏老夫子便败下阵来了,这江易郎君的确是博学啊!”

    “那是,你方才没听到传言吗,江氏可是丹阳郡内的七大士族,而且江易郎君年仅十九,已经是乡评五品了!”

    .......

    唐辰儿听闻这些话语,心中又气又恼,但却又无可奈何,只能默默低下头,神情沮丧的叹了口气。

    怡儿见自家娘子心情不好,赶紧塞了一块甜糕到嘴里去,不说话了,提也没提要去那边问问情况的事。

    倒是坐在刘愫身旁的雨儿有些按捺不住,和刘愫小声请示了一句后,就拿着笔和纸悄悄往那边去打听消息了。

    “一场辩难而已,对唐氏商行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影响,辰儿不必放在心上!”刘愫笑着宽慰了一句,顺手拿过唐辰儿面前早些誊抄的那几张辩难词句,看了看后,道:“不过这位江郎君倒的确有几分才学,不愧是丹阳江氏的翘楚!”

    唐辰儿挤出一丝勉强的笑容,轻叹道:“愫姐姐说的是,不过一场辩难,输了也就输了,面子问题罢了!”

    卢殷这个时候也在一旁安慰道:“没错,依我看,钱家今天虽然赢了辩难,但却把人心给输了个干干净净,那姓江的也太过于傲慢了!”

    唐辰儿跟着点了点头,眉头上的愁绪却依然没有散去。

    就在这时,刚刚跑去那边打听消息的雨儿已经回来了,拿着手里一张抄写得满满当当的竹帛纸,递到刘愫跟前,有些神秘的笑道:“娘子你看!”

    而那边的卢殷仍在宽慰着唐辰儿,所以她们两人都还不知道雨儿是带了个什么样的消息回来,当然,他们也没有留意到女眷席区内其实已经渐渐安静了下来,许多人的脸色都变得有些古怪起来,那些嘲讽唐家的话语也完全销声匿迹了。

    刘愫看了看雨儿那神神秘秘的模样,不禁疑惑的接过竹帛纸,慢慢看了起来。

    然而,她的视线在移到竹帛纸上后,眼神就慢慢由疑惑变得愕然,又由愕然变成了惊艳,嘴角勾勒出的笑意也越来越明显,最后竟忍不住跟着小声读了出来:“家国兴亡,匹夫有责......”

    看完之后,刘愫轻轻舒了口气,接着将手里的竹帛纸转递给唐辰儿,笑道:“辰儿,可能胜负并不是你想象的那样,看看吧!”

    唐辰儿一愣,满是不解的接过刘愫手里的纸张,不过当她的目光落下去之后,便再也没有挪开。

    “大善大恶,大是大非,实不可易......”

    “世上无难事,人心自不坚......”

    “色不迷人人自迷,情人眼里出西施......”

    “尺有所短,寸有所长......”

    唐辰儿跟着一句一句的默念着,眼中异彩连连,原本平静的心绪此刻仿佛就在胸前翻涌一般,滚烫滚烫的,整颗心都要跟着一起跳了出来。

    而当她看到“唐氏商行熔毁饰品”的那一段时,忍不住掩住红唇,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就算笑得脸色发红,耳畔如烧,竟也毫无察觉。

    甚至于在她读完后,都不敢再读第二遍。

    因为她只要一想到那个平日里话不多说的燕表兄,仅凭这么几句话就把那个江易驳斥得无言以对,便觉得心中异常的欢喜和温暖,怀里也像抱了一只小兔子一样,突突突的跳个不停。

    最后,唐辰儿心满意足的合上竹帛纸,脸上仍挂着掩饰不住的笑意,当她再看向山坡下那个凉亭中的身影时,慢慢的有些痴了。

    而此刻山脚下,叶玄还因为自己刚才说的几句话被魏荥追问个不停:

    “燕小郎君,刚才那句‘世上无难事,人心自不坚’,究竟出自那篇经义呢?还有那‘色不迷人人自迷,情人眼里出西施’的下一句是什么?如果老夫没有猜错的话,那应该是一首七言律诗吧?”

    叶玄有些头疼,因为在他的潜意识里,仿佛觉得这两句话应该是很常见的俗语才是,可如今被魏荥这般追问,他才忽然意识到了问题的所在,满口搪塞道:

    “这个还请魏老夫子见谅,晚辈只记得曾经看到过这几句话,因为觉得有趣,就记下来了,至于到底出自哪篇经义,晚辈实在是忘记了!”

    “那一句‘家国兴亡,匹夫有责’呢?莫不是也忘记出处了?”

    叶玄故作尴尬的一笑,道:“魏老夫子见笑了,这句话只是晚辈临时想出来的,并不是在经义上看的!”

    叶玄知道这魏荥博闻强识,而且依照现在这股子执拗的求知欲,若还告诉他是在哪篇经义上看到的,只怕他费再大的功夫,也要把那几篇文章找出来的吧。

    魏荥听闻,眼中的光更加明亮了。

    而这个时候,太阳已经斜向了西边,商会也差不多要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