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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五章 初遇世事

    圣人影遁,白泽避世。纵亲则荒,纵兽则亡。

    到了晌午时分,大军赶上流徙难民时,又降牛毛,淅淅沥沥,不大却甚是恼人。王国城并无顾及流民之意,只将流民驱向一边。

    西北之地本就沟壑纵横,道路难行。又加大雨新降,正规部队无论步骑都需谨慎前进,行军放缓。而前军的粮草,后军的辎重,更甚是维修补给与大型攻城器械的运输,如蜗牛爬行。有时为保安全,甚至还需暂歇调整,铺路而行。非战斗部队行军速度将整个大军速度又拖缓七分。

    唐子明所处中军靠后的位置,听闻流民之事,便想收留。待行至流民附近时,一面禀明王国城,一面将行军事宜托付韦陀,统领唐家军队,慢慢跟随中军。自己则带领其余家将护卫停下来,前去探望流民。

    流民约有百十人,人人已成泥裹,不见衣着颜色。妇孺相依抽泣,青壮悲愤,老迈叹息。

    唐子明带领众人勒马走近时,只觉他们眼神空洞,神情惊恐无助,甚是可怜。

    流民又见一队骑兵靠近,瞬时紧张起来,妇人将怀中稚童抱得更紧,几个青壮起身戒备,一位驼背老者拄杖艰难踱过来,见为首之人,骑一匹高健白马,着玄纹铠甲,腰悬宝剑。面貌青稚温善,眉宇间透露儒雅高贵气息,不似穷凶极恶的匪寇。还未等来人说话,便要下拜,道,“我等实在无钱物孝敬,还望将军怜悯,放过我等可怜乡人。”

    “老丈快起,快起,你要拜我岂不坏了长幼礼法。”唐子明忙下马去扶老者,道,“我正是来救济汝等。”

    唐子明与老者谈话,身后家将护卫均下马,开始招呼流民,并将食物净水,分于众人。

    老者眼见不是劫掠而是前来救济,神情激动道,“自从老朽带领乡党背井离乡,便日夜祈福神灵,望早日脱离苦海。今日竟见穆萨圣女现世,果然天降将军,救我于水火。”还未言罢已经呜咽难言,拄着拐杖不顾族人劝阻和身下深浅泥洼,对着唐子明行稽首大礼,身后族人见族长这般,泥水中纷纷俯身叩首,也不论泥水钻进口鼻耳目。

    老者也不听唐子明所言,磕头如捣蒜。抬起头时,鼻涕眼泪合着雨水泥土粘了满面,道,“老朽一把衰骨,老将死矣,随处掩埋便是,不足为惜。只是老朽一帮族人,跟随出来,都是晚辈的侄甥孙媳,老朽若死,于地下有何面目去见一乡故里。”言罢不住咳嗽,又是悲恸嚎哭。几位同乡壮丁就在左右,忙护住,擦了面目泥水,让老者少言。

    男丁或侧首抽噎,或掩面哽咽,女眷则开始朝天嚎哭,一哭惹群伤,在雨中,连成一片泥泞,成为哭声悲国。

    “老丈收泣,”唐子明从未见过如此阵势,惹得眼眶亦同湿润,于是强将老者扶起,岔开话题道,“不知老人家乡籍何处,为何流落至此?”

    老者由两旁乡人搀扶而立,面目已如泥塑,躬身道,“前面已有将军问过,老朽本是秦岭麦积人氏,乃早年间老天子一朝太常令史官,只因眼见朝堂宦党相争,相互倾轧。仕途难行,倍感心力憔悴,心灰意冷之际,辞官回乡。”

    老者缓了缓继续道,“回乡之后,承蒙乡里拥戴,县令不弃,拜为师长。一边教书育人,又兼耕种。守着三分薄田,足可果腹,背后一座福山,山中虽说杂居虎豹,却多有收获。如今世道,不说大富大贵,若说温饱,不成问题。吾乡雨水丰沛,草木欣长,家畜肥美。老朽本该遗命乡里,安享晚年。可是,福祸相依。

    虎因斑皮而死,鹿为茸角而亡。

    只是吾乡十分适合治愈创伤类草药生长,所以受命专门种植。起始时还可一半草药一半粮田,草药绝数上交,粮食自留,供养已身。后来边疆征战不断,草药需求增大,到了近几年,已无田地种粮。若遇丰年或大赦,用结余药材与临乡兑换粮食,还算勉强度日。可一遇荒年总有饿死。

    如今,麦积一连三年大旱,朝堂徭役令逼迫又紧,若是不及时供给,便是砍头戍边的重罪。实在走投无路,老朽携四里乡党忍恸背井离乡,向东迁徙,欲上京都亲见天子表明虚实。途经苏地,又遇匪患,不但抢夺财物,还打伤族人。”说到此处,老者不禁又浊泪横流,呜咽道,

    “可怜种药之人,却无药医治。”

    数度哽咽,越说越是伤心,道,“途中又加颠簸,行十里,伤者十有七死,致使脚步放慢,可食粮殆尽,行至越府,众人已然如流浪,只好一路乞讨。老朽在朝时,与羊哲公有一面之缘,公为人豁达通理,又是去往京都必经之路,故想投靠,特意由越府取道羊哲城。奈何又遇大雨瓢泼,再遇匪兵劫虐,困于荒野,食粮已尽,正是上天无门,下地无路,将临濒死边缘……”

    最后不能再言。

    唐子明想自己领军队初出天水城,淋雨时,责怪道路难行,又心恼泥浆沾脏足靴。但亲眼见这些悲苦,一时也悲从中来,不知如何是好,听到最后,竟也同老者一同哭起来,左右护卫忙来扶住。

    弥先生贴耳言道,“少主,万事可从长计议,莫失了党首威仪。”

    唐子明闻言忙收敛心神,慌忙扶着老者,道,“老丈安心,我唐子明定会把一众乡里护送至羊哲城,再向朝堂表明虚实。”

    老者又要跪拜。

    “少主,想必王国城已问过流民情况,此事确是棘手。”弥先生在唐子明身后轻声作难道,“此波流民,虽有不得已隐情,但终归上缴赋税不慎及时,还逃离本乡,应当治罪。少主若收留朝堂罪犯,将与之同罪。”

    唐子明愤然道,“天地生我,但见悲苦,定要救扶,不然枉自为人。”

    “少主所言正是。但此处多雨,行军本就困难,再拖着百十人累赘,耽误行军脚程事小,延误行军期限罪大。”弥先生点头道,“况且王国城刚弃流民,少主立刻收留,怕王国城面上难堪,以后有诸多刁难。”

    唐子明缓色问道,“先生以为如何行事?”

    “此处并非久待之地,少主不如一方面留些食物,暂且供他们东行之用,拖在后面,再派一队兵马护送,以防再生匪患。前方三十余里有一小城耳脉,到了城中,再做调整。少主则领本部,依然随大军行进,此两不耽误。”弥先生道,“况且老夫看黄将军近况不佳,此时又怕有诸多变化,少主还是早些归军为宜。”

    “先生所言甚是。”唐子明点头道,“只是让何人保护流民?”

    “阿蛮聪颖非常,又能用心照料。况且她幼时从羊哲城出,身世凄惨,若随大军进城,再见往日,难免触景生情,以引悲伤,何不留她照顾流民。”弥先生道,“待大军党首拜见过羊哲公后,离开羊哲城时,阿蛮才领流民将至城下,待大军一走,她也不会在城中久待。”

    “先生思虑周全。”唐子明望向泥泞中的悲苦众生,凄然道,“依照先生所言。”

    弥先生轻声道,“少主。”

    唐子明不忍再看众人,侧目它处,问道,“先生还有何事?”

    “今日出征,少主将历善伪美丑,世间百态,若能都像今日这般慈心待人,众生之幸。”弥先生道,“前路漫漫,望少主贞心不变。”

    唐子明轻轻一拜,道,“子明谨记。”

    于是留阿蛮领一队骑兵保护流民,待安排妥当,自己则带领弥先生等赶上中军,对王国城并无多言。

    雨势竭止,前方道路放宽,大军行军提速,直奔羊哲城去。

    流民暴于旷野,阿蛮将流民中伤者,先做简单伤口处理,以稳定伤情,并将马匹相让。又命军士搀扶老弱,在大军后面慢慢前进。

    行了足足两个时辰,才到耳脉。

    耳脉城中泥泞不堪,到处是断壁残垣。城中偶尔见流乞找寻食物水源,见了军队,便远远躲开。却不见府衙县令,戏台百姓,想来竟是座空城。

    阿蛮找了块比较广阔干燥,像是县衙操场的地方,安顿众人。此时,无论军民,皆是黄泥裹身,只是由军队接管后,流民中哭声渐弱,大都心中踏实。

    唐家军除了自身携带食物净水分给众人外,阿蛮还遣军士,在城中寻找水源,组织炊事,煮粥熬菜,同时将伤者,按重轻伤,由军医一一诊断,再行配药医治。

    只消两刻钟,事无巨细,被阿蛮安排的妥妥当当,军士们有条不紊的分工做事。

    阿蛮见安顿完毕,独自寻了个偏僻干净的屋舍,先抠掉头发上一块块早已由泥水结成固体的黄泥,大概梳理了下黑发,又擦拭自己的弓弩,双手三叉戟剑。静了片刻,四周毫无声息,然后轻轻摘下铁面罩,用汉巾沾着一只裂瓮中,半浑雨水,慢慢擦拭脸上泥垢。

    瓮中阿蛮影像本就看不真切,汉巾沾水又引涟漪,点破倒影。

    长长弯弯的睫毛上也存泥块,都慢慢洗掉。最后用汗巾擦拭了一遍铁面罩,复又工整戴上。阿蛮不自主的向屋舍门口望了一眼,停了片刻,感觉四周无人,便轻解衣甲,只露出雪白如脂,隐隐散发光泽的双肩和立体清晰的锁骨,用汗巾轻轻擦拭,又沾沾水伸手进内衣慢慢擦拭胸脯。

    阿蛮正在专心擦洗,隐隐听到有极轻脚步声由远及近,来者呼吸均匀,吐纳有方,定非常人,也绝不是流民或己方军士。此念一闪,迅捷合住内衣,披上衣甲,手持剑弩,出了屋舍,翻身上房,半蹲扫视,远远七八丈外,竟有一独行客,看足迹应该是从耳脉北门进入,大概要向东南方向而去。

    大军由西门进城,东门出城,此人应该听说大军将至,故意取道北门,莫不是跟着大军再折而东向,往羊哲城去。

    寻思见,阿蛮黑色瞳孔,竟然变换成了一双蓝色眼眸,如同天空般湛蓝明亮,一望无尽。

    独行客一身素衣,身形瘦弱,再走近时,见其长脸细目,面无表情。背负布条裹着的圆筒物什,像是短棍类兵器。更引阿蛮注意的是,他浑身上下竟不沾一星半点泥水,仿佛未有经历大雨,从另一个世界而来。他的路径,并没有朝阿蛮所在屋舍走去,而是走到最近约三四丈时折向东门而去,似乎是故意躲避军民。

    阿蛮觉得奇怪,此人其貌不扬,若是赶路,兵荒马乱,只此一人,甚是蹊跷。若是斥候,光天化日,又不似他这般招摇。

    好像天下之事,与他全无干系,不理世间水深火热,繁华贫瘠,完全是个局外人物。只是忽然出现,认真赶路,又将忽然消失。

    阿蛮越发好奇,但又怕拦下来节外生枝。

    思索片刻,刚要下决心追上去。但见那独行客走过一处荒室时,忽然走出四名乞丐,那几个乞丐似乎是来耳脉城中搜寻食物,或者短暂休息,见有人走过,自然走出来。

    看到这里,阿蛮也不急着追上去,且看此人如何应付。

    乞丐们不住点头哈腰,伸手索要食物,独行客点点头,从怀里掏出烘烤所至金黄的口馍,分于乞丐,看乞丐们狼吞虎咽的吃着,也不离开赶路,又掏出水袋来,乞丐们也不客气,一把夺过去,一人一口抢着喝了。

    独行客似乎是在向乞丐们问路,乞丐们吃的忙,喝的紧,哪有空理,混吞吞的说不清楚。那人也不急,等乞丐吃喝完了,还想要,于是不情愿的掏出肉干,分了几颗给乞丐们。乞丐们露出猥琐龌龊面目,像是想要他背负之物。独行客不停的摆手,似乎是想离开。

    阿蛮纳闷,此人无论从脚步、到吐纳。均是一等一的身手,为何竟受困几个乞丐。

    乞丐们露出森森白牙,伸着污秽黑手,就要向独行客身上摸索。那人急着一跺脚,向后滑行半丈,竟还向乞丐们行礼作揖,似是道歉。

    阿蛮噗嗤就笑出了声,赶过前去。

    乞丐们眼前忽然出现一位衣着军甲,口戴铁面罩的女军士。虽然泥秽不整,战甲披身,但依然能看出身材曼妙,凹凸有致,步履轻盈。见只是阿蛮独自一人,离军队尙远,还未等阿蛮说话,就想调戏。

    独行客看去时,过来女子,左腰悬一副玄铁手弩,右腰别两把三叉戟剑,怪异的是戴一张冰冷的黑铁翔凤面罩。秀发乌黑,与铁面罩融为一体,将脸额映衬的白皙无瑕,眼眸明亮,蓝莹闪烁,弯长睫毛,新月俏眉,杏目一张一合,即使并无情意,却好似无尽情丝传送。

    只在那对视的刹那,他的心,仿佛被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揪进了这个世界。

    他忽然感知到了寒冷,但转瞬间便有一股温暖的气流,萦绕在他四周。

    温暖是从那双蔚蓝的眼眸中散发出来。

    乞丐们刚想财色双收,不知看见了阿蛮身上何物,吓得如见瘟疫一般,就要四散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