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变
2038年12月冬
99停下来后，我从包包里抽出灰色的拐杖，按了一下末端的按钮。拐杖瞬间从五公分的长度慢慢变成三十公分、四十公分、五十公分…我把拐杖的绳子环扣在右手手踝，再按一次，拐杖逐渐伸展，顺着我移动的速度，慢慢伸展至可以撑起我整个身体的长度，让我稳健的站起来。
99就停靠在太空馆外的残疾人士专用停车位。
一拐一拐地，我一边踩着透明玻璃楼梯而上，准备进入银色边框的偌大玻璃门，左手一边在包包找东西，显得有点狼狈。因为电话震动了好久，从我停好99时就已经在震动。出门时我忘了把感应戒指套上，所以每次找起来，都狼狈不堪。
找了好久，我开始显得焦急和烦燥了。我不得不停下脚步，专心在包包里摸出感应戒指。左手感受震动的来源了！
取出后屏幕一弹开来，显示了一个我不太想看见的号码。这刻我必须深深吸一口气，才能抵住这名字所带来的压力。感应戒指停止震动了，屏幕的号码显示出未接来电的字样。可是不出三秒，它又再震动起来。我无法继续提起脚步往前走，我知道，如果我不接，感应戒指就会一直震动下去。我也不想逃避了。
“喂…喂…喂！姐，我知道你在的。”
我走近大门一侧的墙壁靠着，收起了屏幕，将右手拇指贴近嘴边。快要开口时，他已抢先说话。
“…你为什么把别墅卖了？你把银行的现金全都调出来我也就算了。现在你连别墅也要卖掉，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没回话，只是重复着深呼吸，然后重重的呼出来。
“那是爸留给你的遗产！…银行的现金又拿去买了机票，你回来之后还需要钱来过活的呀！”
我眼前只有安静停在哪儿的白色99，以及旁边停靠着一辆刚才没有的红色色法拉利跑车。两者并齐，99顿时变得单薄，显得脆弱。
“喂！喂！你讲话呀！…难道…你不打算回来了？”
“钱给了我，我要用在哪儿，是我的事！”说完，我直接把感应戒指给关上了。我不知按压在胸口的，是怒火，还是羞愧。
带着复杂的情绪，我走进了［今宇航］的大楼。
大约有二十米高的玻璃门自动为我打开。一进入大厅，刘芝龄已经在大堂右侧端正的站着。
依旧是那一身白色套裙，踩着四寸高的白色高跟鞋，一头俐落短发造型。刘芝龄一看见我，就笑着迎向我走来。
“周小姐，很开心再次见到您。”
我奋力的挤出笑容。话也懒得多说。
“周小姐，这边请。”
刘芝龄走在离我一米的距离，引领我通过一条又长又宽，满是银色灯管的大走廊，走到尽头时，左边的房间自动为我们打开。房内黑色铁桌上，也放好了两杯还在冒烟的热饮。
“周小姐，请坐。先喝点热饮，暖一暖身子。”
桌子上还放着我已签过一次的电子合约。
刘芝龄一早已经看得出我的脸色凝重，毕竟我的步伐也略显沈重。
“周小姐，您上次缴付的五成订金已经确定收到汇款了。接下来，另外的余额费用划分两期，也就是第二次缴交一点七五亿。第三次也就是最后一次，缴交一点七五亿。”
说着说着，她已经翻开到电子合约，也就是我签名的那一页。里头显示还有两个空位还等着我的签名。
“我知道我今天应该带支票过来，可是中途出了一点问题……”
“没问题的，您可以在这个月杪才递交第二期的缴款。”
她给了我一个安心的笑容。我第一次觉得她和蔼，友善。因为她没有追究我无法缴交第二期费用的原因。可是我却要厚着脸皮，去上安排好的第一堂课。
“周小姐，我们已经安排好第一堂的游泳课给您，您现在可以到50楼游泳池作准备了。”
从刚才弟弟来电的愤怒和羞愧，到这刻缴不出订金的尴尬，和即将开始训练的兴奋…我有点头昏脑胀了。
迷迷糊糊跟着她走了一段路，由得她把我带到了50楼的泳池设备。
但当我一看见那泳池，差点没晕倒过去！我哼的一声，
“比我家泳池还小。”
“周小姐，因为您的身体状况，我特意安排这个泳池让教练先测试您的体能状态，才确定是否能转移到大池。”
我微微的低下了头，看了看自己空荡的右脚。我有着被羞辱的感觉。
我的脸色开始变僵硬，眼神四处飘。是的，我的表情在帮我申诉我的委屈。
而我的内心，是复杂的。
我不能反驳她的动机。可我也确实难过于别人专注在我只有一条腿的事实上。
“我先去换衣。”
“好的，这边请。”
刘芝龄没有跟着进来。空荡荡的更衣室里只有我这个贵宾。
我坐到椅子上，把身上的包包放下，慢慢地脱掉身上深蓝色的长袖毛衣和黑色长裤。剩下一早已穿好的黑色一件式泳衣。
我站了起来，让自己靠着墙壁借力站着。
我纤瘦的左腿，和剩下一半也不到的右腿，映照在面前的镜子里。
已经忘了多久，我的右腿没有像现在这样袒露于人前。我看着那皱折的切口，心里很不是滋味。
算了，终究还是要面对。
我拿起拐杖，另一手将大毛巾搭在肩膀，一拐一拐的回到泳池旁。刘芝龄依旧站在原地等我。我没理她，来到泳池旁的长凳，坐了下来。开始看着小小的泳池发呆，等候教练到来。
这时，泳池微微荡漾的水波，突然浮现了一个高大的倒影。
一个身高一米八，有着标准体育身型的男人向我们走来。这人仿佛带着一束白光，夹带着一股前所未遇的安定感，慢步向我靠近。
直到看清楚他的脸那一秒，就那第一秒，我立即有种酥麻感涌上胸口。那是一种…一眼万年的感觉！对！就是一眼万年！！仿佛曾经看过这陌生的张脸无数遍，但感觉却又是那么的熟悉！
他不算非常英俊，却散发着无法言喻的贵气感。他的眼神一直保持坚定，整个人看起来很干净、很纯净的感觉。
“周小姐，你好，我是你今后的教练，张骥。”
他伸出了手示意握手，此时的我手中没有握着拐杖，躲避不了他的礼貌，就唯有伸出手，带点久违的害羞跟他握手。
“张骥是我们［今宇航］优秀的空服员之一，也是内部的培训教练，曾多次参与飞行计划的航行。他的专长其实着重在浮力课，不过由于周小姐您的身体条件较为特殊，我们内部考量后，将您列为特别个案，让张骥教练从游泳课就开始帮您，一直到您起飞。”
我下意识的用右手盖着我右腿切口，突然从害羞的脸红变为恼怒，一抬头便使出了死眼神，
“特别案例？在歧视我吗？”
现场因为我突然冒出的这句话而瞬间死寂，张骥和刘芝龄尴尬万分。张骥手上拿着一份类似报告表的电子文件，他主动打破死寂。
“不如我们开始吧！…周小姐在资料上填写…懂得游泳…”
“我小学到中学都是游泳校队。”我没有望向他。
“噢…那么…”
“已经没有游泳八年了。我懂得闭气，但…我需要下水才知道能不能适应现在的方式。”
“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变回一条鱼。”
刘芝龄已经在我不经意间，离开了我们的视线范围。
在没有拐杖的帮助下，我缓缓的从长凳坐到了地上，靠双手支撑身体移到泳池附体。一个转身，我双手紧握着扶梯手把，一步一步走下水。
张骥必然看得出我的倔强。他也急忙放下手中的电子报告，在不惊动我之下，下了水。
八年后第一次泡在水中，我有点兴奋，有点紧张，有点急，但同时也在努力安抚着自己的焦躁。
我确实有意借助这一系列的训练，让我重新回到生活正轨，重新做回“一个人”。所以我急着来上课，开始飞行计划的培训。
张骥慢慢的走近我，向我投以温柔的眼神，伸出双手，摊开手掌，示意让我将自己的双手从扶梯手把上转移到他手上。虽然有稍稍的不自在，但我照做了。
他双手将我拉到水中，我也借助他双手的力量，慢慢的弯起我的脊椎，趴在水中，头部露出水中。
我们来到泳池的中央，站在湛蓝的水中。
“周小姐，既然你有这么多年没游泳了，我们这一堂课就先来学放松肌肉，让身体适应水的无重力感。”
他一手托着我躺在水中的后腰，另一只手托着我的后脑，示意我让身体放松，然后躺在水中。我开始感到着脚不着地，然后随即呼吸就急促起来了...左脚僵硬得不得了，双手也不懂如何是好。
“跟着我，呼…吸…呼…吸…你现在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不必去顾虑让你感到害怕的干扰。因为那都是不存在。”他说得很慢…很慢…
“你只要专注在你的呼吸，轻轻的，感受着呼吸的纯粹…然后放松…”
他的声音好好听…我的腰部也因为他的手而刹那涌出酥麻的感觉。
此刻我就像是他抱在怀里的小孩，随着他温柔轻语的带动，我已经进入了指导的心流中。身体开始放松下来。
躺在水上，四十五度斜角的看着张骥的五官…他有笔直高挺的鼻子，嘴角自然微扬的双唇很讨喜。他并非壮硕型身材，甚至看起来还挺瘦的，但该结实的肌肉还是结实的。真是让人越看越舒服的男孩儿。
“你的身体开始放松了…很好…你的腿也开始放松了…现在你可以试下自己浮浮看。”
啊，我竟然在不知觉中放松了！
我在水中开始自己漂浮着，没有负担，四肢仿佛不存在了，我感觉到那久违的自由！
“来，我们试下翻过身来，然后站着...周小姐，你以前都游什么招式呢？”
“蛙式吧。”我翻过身来，慢慢让左脚站在1.3米高的水中，两只手都被张骥握住了。
“好，就蛙式！我会扶着你的腹部，你试着游游看。然后我会慢慢放手。”
顺着他的扶手，我整个身子趴在水中，头部以下的身体渐渐往下沉，剩下头部外露于水之上。我感觉到张骥的手在我的腹部周围，给我安全感。我开始很缓慢很缓慢的摆动我的上半身，左脚开始踢水，一下两下三下…我的双手在拨开前方的水…我开始感觉不到张骥的手，我开始向前移动，我试着游向直线...
“果然是校队。”我听到张骥在我身后如此赞美着。
游了大约一两分钟后，我放缓速度，用我的腰椎控制着我的方向，然后慢慢站在水中。
“我想自己试一试。”我没有正视张骥的双眼。我只是低着头，一手在水里划动着，一手在抹着脸上的水，在请求着。
“好，不必那么快的…速度放慢就可以了。”
听他这么说，我眨眼间就把自己钻进了水里。
他虽然说可以，但我感觉得到，他移动时所泛起的水波，不断与我逼近。我感觉到他一直在护着我，时而放远，时而靠近。
我一直游，一直游…依稀感到被保护的感动在围着我…
“你这叫爱我吗？你这叫管我！我呼吸不了了！我窒息好久了！！”
耳朵旁如雷般喊出这句话，眼前突然一道白光，我的左脚一抽，整个人突然失去平衡，身体的重力立刻被往下拉，我下意识地用脚踢水，但耐我怎么踢，我都一直往下沉，快要沉到水底。
我只能拼了命的尝试抓着什么，但我什么都抓不到，我手中什么都没有。水开始涌进我的鼻子和嘴巴，我被呛到了，我越陷越深，可能才几秒的时间，但我快无法呼吸了…
这股痛苦和惊慌的感觉一点也不陌生。就像是每次梦里，一直有股力量把我从水中往下拉，整个人往下沉，一直往下一直沉到水底…惊醒后，窒息般的压迫感依旧持续把我压得死死的！每一口呼吸都是奢侈！
我的手突然被抓住了，把我从浑浊的黄泥水中拉上水面！
我大力的呼出一口气，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水力却又再把我拉回水内。几经挣扎，我感到那手肘把我的脸扣上水面，环着我的脖子，把我带回池边，小心翼翼地扶着我，让我慢慢爬上那两级铁板楼梯，再扶着我走到长凳上，坐下来。
我不断在咳嗽着，喘着。我的思绪很混乱，有种在生死之间拉扯着的撕裂感。唯一提醒我还是一个活人的证据，是我还在紧紧握着张骥的手。
“你还好吗？”
我点了点头。虽然还喘着，不过身体颤抖的状况比刚才好多了。这时，我看见他双眼往我手腕上多条的疤痕看着，我赶紧的放开了他的手。
他也装没事，拿起长凳上的毛巾，覆盖到我身上，让毛巾好好的把我包裹着。然后轻轻地握着我的右肩，仿佛怕把我弄疼。
“我去跟芝龄拿回你的义肢。你等我一下。”
“我没有义肢。”
空气中的氧气冰冷到一个极点…
“我故意不要装义肢的...为什么要用一条假的腿来佯装我是健全的？”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跟他说这些。当我意识到我今天才第一次跟他见面时，我立即止住了自己的嘴巴，没再说把话说下去。因为那尽是难听的晦气话。
我立刻站了起来，东摇西摆的拿起拐杖往更衣室走去。我身上还滴着水，但我无暇用肩上的毛巾好好擦拭。我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被自己弄得气氛僵硬的地方。
狼狈的我走开了。留下一脸错愕的张骥。
＊＊＊＊＊＊＊＊＊＊＊
“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
这句话一直缠绕着我的思绪。
从刚才太空馆的泳池到回来家里的沙发上，我没有停止过想着这句话，想着这个画面。在脑海里不断的自我对话。
“被关心的感觉真暖…”
“不，我不需要关心。”
“被关心不好吗？”
“我该死，我不值得被关心…”
初冬，窗外的温度只有5度。我没开暖气，屋内的温度可能已经降到2度了。我半躺在沙发上，望着书架上那本书皮边缘已经又破又皱的航天教科书…
我轻轻的，缓慢的，摸着手腕上的疤痕。
我感觉到我的手指脚趾都很冰冷，甚至有点僵冻。但我的脸颊却热热的。
没什么，不过是几行眼泪的痕迹。
＊＊＊＊＊＊＊＊＊＊
跟随张骥上的游泳课，已经来到第四堂课了。
自从那次我半途溺水的尴尬场面后，我们每次再见都没有额外的交流。仿佛双方都在躲避着什么。虽然每次看见他，都还是有股莫名的安定感，但我没有为两人之间的关系多做什么。甚至是上课期间都不交谈。他除了履行教练该给的培训，上课时间话也不多。
泡在水里练习快要一个小时了。也到了课程结束的时间。
“周小姐，你的适应力真强，你现在身体的柔韧度和体力，相信已经回到校队的水平了。我会跟陈芝龄提议，下一堂课，可以转移到大泳池了。”
我没有回话，只是目无表情地轻轻的微笑了一下。但心里不知多开心！当然了，有张骥这定海神针，我怎么会偷懒，怎么不进步呢。
我离开泳池回到长凳上，我用毛巾擦拭着身上的水，休息着。
“周小姐，今天的课就到这里。你继续休息。我先失陪了。”张骥说完，走向男士洗手间。
在最后的几堂游泳课里，我开始被编排到和在讲堂上认识的鲁阿姨和胡伯伯一起上课。虽然他们二人的教练是另一个人，但泳池那么大，他们和我还是会在水中碰面。碰上几次了，我们开始会聊上几句话。或许是因为大家是同时期报名，又一起出席简报的原因，对于他们，我渐渐有了一种亲切感。
今天他们也有在。不过是在我快下课的时候，他们才开始课程。他们的教练是个女生，诶？怎么今天会一个教练领着两个学生呢？我默默的疑惑着。
“诶！诶！救命啊！救命啊！”
突然听见鲁阿姨不停的呼喊着，我抬头一看，不知是女教练还是胡伯伯溺水，二人一直在水中挣扎着，只有鲁阿姨不知所措的扶着泳池边缘，不断的慌张呼喊。
我见状，也不管四周有没有其他人，直接站起来，用跳的方式跳到泳池旁，一跃跳下水中，以最快的速度游到胡伯伯他们身边！
我奋力游到胡伯伯身边，潜入水中，只见女教练和胡伯伯根本没有互相拉扯着，看起来像是二人同时脚抽筋。在那三秒间，我想，女教练既是教练，能闭气的能力怎么也会比胡伯伯强。权衡轻重后，我立刻游到胡伯伯身边，尝试将他从水中拉起，让他的头部能回到水面上。
这时张骥也从洗手间出来，见水池乱成一团，他飞快的按下墙壁的紧急救援铃，然后飞快的跳入水中。见我已扣着胡伯伯的头部，他迅速的游到女教练身边，也把她救起。
我们一群人爬上来后，多名救护人员也赶来了现场。
“我没事…老了，想救人，却反而要被救…”胡伯伯还能开玩笑的跟大家道歉。
“是我刚才小腿抽筋，不好意思，害大家…”
“没事！大家没事就好！”我半跪坐在地上，一手搭在胡伯伯肩上，另一只轻拍女教练的肩膀，安抚着她。
“小周啊，幸好有你呀！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怎么救他们两个啊！”
我看着鲁阿姨，我尴尬地傻笑了。
我突然感到自己...有点不同了。这不是平时的我。
我还依稀感到眼角有光...是张骥在看着我。他眼里装载的语言，也跟平时不一样了。这次，带点鼓励，还有欣赏。
这事过后，胡伯伯总会不时邀请鲁阿姨、我和张骥到他家作客，喝他珍藏的红酒，听他的风光史。每次，都是他负责发言，鲁阿姨负责问问题，张骥负责起哄，我负责陪笑。
我们四人的关系，因为那一次意外，让我们四人慢慢地凝聚在一起，感情也逐渐变得深厚了。
我不再是孤独的我。除了珠珠，我还有两个长辈朋友，和一个总能让我心定神宁的异性朋友。
99停下来后，我从包包里抽出灰色的拐杖，按了一下末端的按钮。拐杖瞬间从五公分的长度慢慢变成三十公分、四十公分、五十公分…我把拐杖的绳子环扣在右手手踝，再按一次，拐杖逐渐伸展，顺着我移动的速度，慢慢伸展至可以撑起我整个身体的长度，让我稳健的站起来。
99就停靠在太空馆外的残疾人士专用停车位。
一拐一拐地，我一边踩着透明玻璃楼梯而上，准备进入银色边框的偌大玻璃门，左手一边在包包找东西，显得有点狼狈。因为电话震动了好久，从我停好99时就已经在震动。出门时我忘了把感应戒指套上，所以每次找起来，都狼狈不堪。
找了好久，我开始显得焦急和烦燥了。我不得不停下脚步，专心在包包里摸出感应戒指。左手感受震动的来源了！
取出后屏幕一弹开来，显示了一个我不太想看见的号码。这刻我必须深深吸一口气，才能抵住这名字所带来的压力。感应戒指停止震动了，屏幕的号码显示出未接来电的字样。可是不出三秒，它又再震动起来。我无法继续提起脚步往前走，我知道，如果我不接，感应戒指就会一直震动下去。我也不想逃避了。
“喂…喂…喂！姐，我知道你在的。”
我走近大门一侧的墙壁靠着，收起了屏幕，将右手拇指贴近嘴边。快要开口时，他已抢先说话。
“…你为什么把别墅卖了？你把银行的现金全都调出来我也就算了。现在你连别墅也要卖掉，你到底在想什么？！”
我没回话，只是重复着深呼吸，然后重重的呼出来。
“那是爸留给你的遗产！…银行的现金又拿去买了机票，你回来之后还需要钱来过活的呀！”
我眼前只有安静停在哪儿的白色99，以及旁边停靠着一辆刚才没有的红色色法拉利跑车。两者并齐，99顿时变得单薄，显得脆弱。
“喂！喂！你讲话呀！…难道…你不打算回来了？”
“钱给了我，我要用在哪儿，是我的事！”说完，我直接把感应戒指给关上了。我不知按压在胸口的，是怒火，还是羞愧。
带着复杂的情绪，我走进了［今宇航］的大楼。
大约有二十米高的玻璃门自动为我打开。一进入大厅，刘芝龄已经在大堂右侧端正的站着。
依旧是那一身白色套裙，踩着四寸高的白色高跟鞋，一头俐落短发造型。刘芝龄一看见我，就笑着迎向我走来。
“周小姐，很开心再次见到您。”
我奋力的挤出笑容。话也懒得多说。
“周小姐，这边请。”
刘芝龄走在离我一米的距离，引领我通过一条又长又宽，满是银色灯管的大走廊，走到尽头时，左边的房间自动为我们打开。房内黑色铁桌上，也放好了两杯还在冒烟的热饮。
“周小姐，请坐。先喝点热饮，暖一暖身子。”
桌子上还放着我已签过一次的电子合约。
刘芝龄一早已经看得出我的脸色凝重，毕竟我的步伐也略显沈重。
“周小姐，您上次缴付的五成订金已经确定收到汇款了。接下来，另外的余额费用划分两期，也就是第二次缴交一点七五亿。第三次也就是最后一次，缴交一点七五亿。”
说着说着，她已经翻开到电子合约，也就是我签名的那一页。里头显示还有两个空位还等着我的签名。
“我知道我今天应该带支票过来，可是中途出了一点问题……”
“没问题的，您可以在这个月杪才递交第二期的缴款。”
她给了我一个安心的笑容。我第一次觉得她和蔼，友善。因为她没有追究我无法缴交第二期费用的原因。可是我却要厚着脸皮，去上安排好的第一堂课。
“周小姐，我们已经安排好第一堂的游泳课给您，您现在可以到50楼游泳池作准备了。”
从刚才弟弟来电的愤怒和羞愧，到这刻缴不出订金的尴尬，和即将开始训练的兴奋…我有点头昏脑胀了。
迷迷糊糊跟着她走了一段路，由得她把我带到了50楼的泳池设备。
但当我一看见那泳池，差点没晕倒过去！我哼的一声，
“比我家泳池还小。”
“周小姐，因为您的身体状况，我特意安排这个泳池让教练先测试您的体能状态，才确定是否能转移到大池。”
我微微的低下了头，看了看自己空荡的右脚。我有着被羞辱的感觉。
我的脸色开始变僵硬，眼神四处飘。是的，我的表情在帮我申诉我的委屈。
而我的内心，是复杂的。
我不能反驳她的动机。可我也确实难过于别人专注在我只有一条腿的事实上。
“我先去换衣。”
“好的，这边请。”
刘芝龄没有跟着进来。空荡荡的更衣室里只有我这个贵宾。
我坐到椅子上，把身上的包包放下，慢慢地脱掉身上深蓝色的长袖毛衣和黑色长裤。剩下一早已穿好的黑色一件式泳衣。
我站了起来，让自己靠着墙壁借力站着。
我纤瘦的左腿，和剩下一半也不到的右腿，映照在面前的镜子里。
已经忘了多久，我的右腿没有像现在这样袒露于人前。我看着那皱折的切口，心里很不是滋味。
算了，终究还是要面对。
我拿起拐杖，另一手将大毛巾搭在肩膀，一拐一拐的回到泳池旁。刘芝龄依旧站在原地等我。我没理她，来到泳池旁的长凳，坐了下来。开始看着小小的泳池发呆，等候教练到来。
这时，泳池微微荡漾的水波，突然浮现了一个高大的倒影。
一个身高一米八，有着标准体育身型的男人向我们走来。这人仿佛带着一束白光，夹带着一股前所未遇的安定感，慢步向我靠近。
直到看清楚他的脸那一秒，就那第一秒，我立即有种酥麻感涌上胸口。那是一种…一眼万年的感觉！对！就是一眼万年！！仿佛曾经看过这陌生的张脸无数遍，但感觉却又是那么的熟悉！
他不算非常英俊，却散发着无法言喻的贵气感。他的眼神一直保持坚定，整个人看起来很干净、很纯净的感觉。
“周小姐，你好，我是你今后的教练，张骥。”
他伸出了手示意握手，此时的我手中没有握着拐杖，躲避不了他的礼貌，就唯有伸出手，带点久违的害羞跟他握手。
“张骥是我们［今宇航］优秀的空服员之一，也是内部的培训教练，曾多次参与飞行计划的航行。他的专长其实着重在浮力课，不过由于周小姐您的身体条件较为特殊，我们内部考量后，将您列为特别个案，让张骥教练从游泳课就开始帮您，一直到您起飞。”
我下意识的用右手盖着我右腿切口，突然从害羞的脸红变为恼怒，一抬头便使出了死眼神，
“特别案例？在歧视我吗？”
现场因为我突然冒出的这句话而瞬间死寂，张骥和刘芝龄尴尬万分。张骥手上拿着一份类似报告表的电子文件，他主动打破死寂。
“不如我们开始吧！…周小姐在资料上填写…懂得游泳…”
“我小学到中学都是游泳校队。”我没有望向他。
“噢…那么…”
“已经没有游泳八年了。我懂得闭气，但…我需要下水才知道能不能适应现在的方式。”
“放心，我会一直陪着你，直到你变回一条鱼。”
刘芝龄已经在我不经意间，离开了我们的视线范围。
在没有拐杖的帮助下，我缓缓的从长凳坐到了地上，靠双手支撑身体移到泳池附体。一个转身，我双手紧握着扶梯手把，一步一步走下水。
张骥必然看得出我的倔强。他也急忙放下手中的电子报告，在不惊动我之下，下了水。
八年后第一次泡在水中，我有点兴奋，有点紧张，有点急，但同时也在努力安抚着自己的焦躁。
我确实有意借助这一系列的训练，让我重新回到生活正轨，重新做回“一个人”。所以我急着来上课，开始飞行计划的培训。
张骥慢慢的走近我，向我投以温柔的眼神，伸出双手，摊开手掌，示意让我将自己的双手从扶梯手把上转移到他手上。虽然有稍稍的不自在，但我照做了。
他双手将我拉到水中，我也借助他双手的力量，慢慢的弯起我的脊椎，趴在水中，头部露出水中。
我们来到泳池的中央，站在湛蓝的水中。
“周小姐，既然你有这么多年没游泳了，我们这一堂课就先来学放松肌肉，让身体适应水的无重力感。”
他一手托着我躺在水中的后腰，另一只手托着我的后脑，示意我让身体放松，然后躺在水中。我开始感到着脚不着地，然后随即呼吸就急促起来了...左脚僵硬得不得了，双手也不懂如何是好。
“跟着我，呼…吸…呼…吸…你现在在一个很安全的地方，不必去顾虑让你感到害怕的干扰。因为那都是不存在。”他说得很慢…很慢…
“你只要专注在你的呼吸，轻轻的，感受着呼吸的纯粹…然后放松…”
他的声音好好听…我的腰部也因为他的手而刹那涌出酥麻的感觉。
此刻我就像是他抱在怀里的小孩，随着他温柔轻语的带动，我已经进入了指导的心流中。身体开始放松下来。
躺在水上，四十五度斜角的看着张骥的五官…他有笔直高挺的鼻子，嘴角自然微扬的双唇很讨喜。他并非壮硕型身材，甚至看起来还挺瘦的，但该结实的肌肉还是结实的。真是让人越看越舒服的男孩儿。
“你的身体开始放松了…很好…你的腿也开始放松了…现在你可以试下自己浮浮看。”
啊，我竟然在不知觉中放松了！
我在水中开始自己漂浮着，没有负担，四肢仿佛不存在了，我感觉到那久违的自由！
“来，我们试下翻过身来，然后站着...周小姐，你以前都游什么招式呢？”
“蛙式吧。”我翻过身来，慢慢让左脚站在1.3米高的水中，两只手都被张骥握住了。
“好，就蛙式！我会扶着你的腹部，你试着游游看。然后我会慢慢放手。”
顺着他的扶手，我整个身子趴在水中，头部以下的身体渐渐往下沉，剩下头部外露于水之上。我感觉到张骥的手在我的腹部周围，给我安全感。我开始很缓慢很缓慢的摆动我的上半身，左脚开始踢水，一下两下三下…我的双手在拨开前方的水…我开始感觉不到张骥的手，我开始向前移动，我试着游向直线...
“果然是校队。”我听到张骥在我身后如此赞美着。
游了大约一两分钟后，我放缓速度，用我的腰椎控制着我的方向，然后慢慢站在水中。
“我想自己试一试。”我没有正视张骥的双眼。我只是低着头，一手在水里划动着，一手在抹着脸上的水，在请求着。
“好，不必那么快的…速度放慢就可以了。”
听他这么说，我眨眼间就把自己钻进了水里。
他虽然说可以，但我感觉得到，他移动时所泛起的水波，不断与我逼近。我感觉到他一直在护着我，时而放远，时而靠近。
我一直游，一直游…依稀感到被保护的感动在围着我…
“你这叫爱我吗？你这叫管我！我呼吸不了了！我窒息好久了！！”
耳朵旁如雷般喊出这句话，眼前突然一道白光，我的左脚一抽，整个人突然失去平衡，身体的重力立刻被往下拉，我下意识地用脚踢水，但耐我怎么踢，我都一直往下沉，快要沉到水底。
我只能拼了命的尝试抓着什么，但我什么都抓不到，我手中什么都没有。水开始涌进我的鼻子和嘴巴，我被呛到了，我越陷越深，可能才几秒的时间，但我快无法呼吸了…
这股痛苦和惊慌的感觉一点也不陌生。就像是每次梦里，一直有股力量把我从水中往下拉，整个人往下沉，一直往下一直沉到水底…惊醒后，窒息般的压迫感依旧持续把我压得死死的！每一口呼吸都是奢侈！
我的手突然被抓住了，把我从浑浊的黄泥水中拉上水面！
我大力的呼出一口气，根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水力却又再把我拉回水内。几经挣扎，我感到那手肘把我的脸扣上水面，环着我的脖子，把我带回池边，小心翼翼地扶着我，让我慢慢爬上那两级铁板楼梯，再扶着我走到长凳上，坐下来。
我不断在咳嗽着，喘着。我的思绪很混乱，有种在生死之间拉扯着的撕裂感。唯一提醒我还是一个活人的证据，是我还在紧紧握着张骥的手。
“你还好吗？”
我点了点头。虽然还喘着，不过身体颤抖的状况比刚才好多了。这时，我看见他双眼往我手腕上多条的疤痕看着，我赶紧的放开了他的手。
他也装没事，拿起长凳上的毛巾，覆盖到我身上，让毛巾好好的把我包裹着。然后轻轻地握着我的右肩，仿佛怕把我弄疼。
“我去跟芝龄拿回你的义肢。你等我一下。”
“我没有义肢。”
空气中的氧气冰冷到一个极点…
“我故意不要装义肢的...为什么要用一条假的腿来佯装我是健全的？”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跟他说这些。当我意识到我今天才第一次跟他见面时，我立即止住了自己的嘴巴，没再说把话说下去。因为那尽是难听的晦气话。
我立刻站了起来，东摇西摆的拿起拐杖往更衣室走去。我身上还滴着水，但我无暇用肩上的毛巾好好擦拭。我只想尽快离开这个被自己弄得气氛僵硬的地方。
狼狈的我走开了。留下一脸错愕的张骥。
＊＊＊＊＊＊＊＊＊＊＊
“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
“你还好吗？”
这句话一直缠绕着我的思绪。
从刚才太空馆的泳池到回来家里的沙发上，我没有停止过想着这句话，想着这个画面。在脑海里不断的自我对话。
“被关心的感觉真暖…”
“不，我不需要关心。”
“被关心不好吗？”
“我该死，我不值得被关心…”
初冬，窗外的温度只有5度。我没开暖气，屋内的温度可能已经降到2度了。我半躺在沙发上，望着书架上那本书皮边缘已经又破又皱的航天教科书…
我轻轻的，缓慢的，摸着手腕上的疤痕。
我感觉到我的手指脚趾都很冰冷，甚至有点僵冻。但我的脸颊却热热的。
没什么，不过是几行眼泪的痕迹。
＊＊＊＊＊＊＊＊＊＊
跟随张骥上的游泳课，已经来到第四堂课了。
自从那次我半途溺水的尴尬场面后，我们每次再见都没有额外的交流。仿佛双方都在躲避着什么。虽然每次看见他，都还是有股莫名的安定感，但我没有为两人之间的关系多做什么。甚至是上课期间都不交谈。他除了履行教练该给的培训，上课时间话也不多。
泡在水里练习快要一个小时了。也到了课程结束的时间。
“周小姐，你的适应力真强，你现在身体的柔韧度和体力，相信已经回到校队的水平了。我会跟陈芝龄提议，下一堂课，可以转移到大泳池了。”
我没有回话，只是目无表情地轻轻的微笑了一下。但心里不知多开心！当然了，有张骥这定海神针，我怎么会偷懒，怎么不进步呢。
我离开泳池回到长凳上，我用毛巾擦拭着身上的水，休息着。
“周小姐，今天的课就到这里。你继续休息。我先失陪了。”张骥说完，走向男士洗手间。
在最后的几堂游泳课里，我开始被编排到和在讲堂上认识的鲁阿姨和胡伯伯一起上课。虽然他们二人的教练是另一个人，但泳池那么大，他们和我还是会在水中碰面。碰上几次了，我们开始会聊上几句话。或许是因为大家是同时期报名，又一起出席简报的原因，对于他们，我渐渐有了一种亲切感。
今天他们也有在。不过是在我快下课的时候，他们才开始课程。他们的教练是个女生，诶？怎么今天会一个教练领着两个学生呢？我默默的疑惑着。
“诶！诶！救命啊！救命啊！”
突然听见鲁阿姨不停的呼喊着，我抬头一看，不知是女教练还是胡伯伯溺水，二人一直在水中挣扎着，只有鲁阿姨不知所措的扶着泳池边缘，不断的慌张呼喊。
我见状，也不管四周有没有其他人，直接站起来，用跳的方式跳到泳池旁，一跃跳下水中，以最快的速度游到胡伯伯他们身边！
我奋力游到胡伯伯身边，潜入水中，只见女教练和胡伯伯根本没有互相拉扯着，看起来像是二人同时脚抽筋。在那三秒间，我想，女教练既是教练，能闭气的能力怎么也会比胡伯伯强。权衡轻重后，我立刻游到胡伯伯身边，尝试将他从水中拉起，让他的头部能回到水面上。
这时张骥也从洗手间出来，见水池乱成一团，他飞快的按下墙壁的紧急救援铃，然后飞快的跳入水中。见我已扣着胡伯伯的头部，他迅速的游到女教练身边，也把她救起。
我们一群人爬上来后，多名救护人员也赶来了现场。
“我没事…老了，想救人，却反而要被救…”胡伯伯还能开玩笑的跟大家道歉。
“是我刚才小腿抽筋，不好意思，害大家…”
“没事！大家没事就好！”我半跪坐在地上，一手搭在胡伯伯肩上，另一只轻拍女教练的肩膀，安抚着她。
“小周啊，幸好有你呀！要不是你，我都不知道怎么救他们两个啊！”
我看着鲁阿姨，我尴尬地傻笑了。
我突然感到自己...有点不同了。这不是平时的我。
我还依稀感到眼角有光...是张骥在看着我。他眼里装载的语言，也跟平时不一样了。这次，带点鼓励，还有欣赏。
这事过后，胡伯伯总会不时邀请鲁阿姨、我和张骥到他家作客，喝他珍藏的红酒，听他的风光史。每次，都是他负责发言，鲁阿姨负责问问题，张骥负责起哄，我负责陪笑。
我们四人的关系，因为那一次意外，让我们四人慢慢地凝聚在一起，感情也逐渐变得深厚了。
我不再是孤独的我。除了珠珠，我还有两个长辈朋友，和一个总能让我心定神宁的异性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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