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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女人 第三章

    3

    天刚麻麻亮,老杨就爬上山坡,站在石崖上吊嗓子。这是他这些年的习惯。

    老杨今年70岁。年轻时参军上过战场,腿负过伤,据说是援越战争。性情耿直。这些年,老杨觉得这个世道好,喜欢老歌唱新词,把村里发生的事情编进革命歌曲的调调里,早晨爬在坡坡上去,对着太阳起来的天边,扯起喉咙高唱。

    高~楼~万丈~~平地起~~,双~龙~古桥~~高山顶~~,咱~们的太阳~~红又红~~,乡村振兴红~又红~~,今天的~日~子~~红有红~~,红又红~~

    村子在早晨的雾气中醒来,几处炊烟,袅袅飘往太阳起来的方向。老杨高亢的山歌传来。

    “老杨大伯又开始唱山啦!”山妹书记望着远方,眼里充满敬佩和感激!

    山妹书记总是亲昵叫老杨“大伯”,很敬重老杨,特别喜欢听他每早晨唱山。

    村里很多人都喜欢,听到老杨唱山,就知道起床,扛起锄头下地。边干活边跟着老杨哼几句,心头那个带劲哟。

    蛮汉很不喜欢,私下说老杨是个闹钟,还是周扒皮调过的闹钟,还不叫杨闹钟,叫土老猪,哪天悄悄给他碗里放点耗子药才安逸。

    “今天该换红灯笼了,你跟我去不?”山妹问漠月。

    “你自己的事情,我不去。”漠月赖在床上。“我要去看看这几天《禅·烟·人家》生意怎么样?去看看花姐。”

    《禅·烟·人家》是漠月开的民宿,山踪禅静起的味道。这两年生意杠杠的。花姐负责打理。

    山妹掀开薄被,拖起漠月,贴着她耳根轻轻说:“烧香,神水井烧香。”

    俩姑娘偷偷来到神水井。山妹是第一书记,怕被人看到了。噫?怎么早有三支香插着,还没燃完。

    神水井顶上有颗红豆杉,树枝上挂着个红布条。漠月抓住树干扭上去看,红布条上画有个弯弯长长的月亮。是谁呀?漠月眼圈都红了,这里的人对她太好啦!

    漠月跳下来,眼望燃着的香头和画着月亮的红布条,想起一个月前翻车的事,想起当年在北方逃命的事,舀起一盆井水劈头盖脸淋下来。

    “做啥子!做啥子!”山妹心疼不得了,赶紧用衣袖去给她擦水,“你刚出医院啦,又发疯了?”

    “我要用神水沐身...求仙成姑!”漠月冲神水井喊。

    “不用神水,你现在就是姑,蘑菇,还是带毒的蘑菇,看着鲜艳,谁尝谁死。”山妹一边给漠月擦水,一边拉着她,“走,走,走,挂灯笼去。”

    俩姑娘一家一户检查卫生。过关了,就新换两个大红灯笼挂在屋檐上。

    上午检查的几家,路边沟边都种的花,青坎石都亮煞煞的,一屁股坐下去,白净的裤子也不粘灰。

    山妹可高兴了,想逗漠月开心,就给她讲当年被气得脸红细脖子粗,骂娘都骂不出口的事。

    当年,山妹刚到村里当第一书记,摸不到横头呀(方言:不了解情况)!就和村干部一起,家家户户走。唉,可把山妹给愁死啦。下不去脚呀,檐沟的臭水往路上流,坝子的乱草烂得污浠浠的。

    山妹一边走一边捏鼻子一边在心头写打油诗:

    抬头粪池口,低头臭水沟,

    远看山有色,近听苍蝇吼,

    咋个办?还得走...

    到晌午了呀,山妹也饿了。正好走到蛮汉家,在吃饭。看见干部来了,蛮汉老婆热情招呼,来吃饭,来吃饭。蛮汉盯了堂客一眼。

    就这里吃嘛,一起的人说。蛮汉老婆拿饭碗出来,拉起身上的围腰(方言:围裙)一角,把碗里面一擦,舀碗饭递过来。山妹鼻子都焦麻啦,心里想不能让大家看出来她在恶心,硬着头皮吃一碗。板凳坐下去,感觉一股灰扑起来,妈呀!

    正吃着,“噗”的一声,一只母鸡从屋里飞到饭桌上,踩在菜碗里。蛮汉拿起筷子头往鸡屁股使劲一敲。母鸡又“噗”跳下去时,拉坨鸡屎在桌上。

    蛮汉老婆又拉起身上的围腰一角,把饭桌上鸡屎一擦,吃饭。

    山妹眼睛都直了,咽下去的饭一下翻上来,放下碗筷跳到坝子。蛮汉老婆还在喊,还吃点噻还吃点噻。山妹赶紧摆手,饱了饱了。还好自己带着大瓶水,咕咚咕咚灌下去。

    没一会,山妹悄悄问蛮汉老婆,大嫂,厕所在哪?蛮汉老婆筷子头一指。啊?猪圈呐。

    山妹过来一看,也没地方呀?一间关着两头猪,一间是空的。山妹只有进空圈里。刚蹲下,“咕咕”两声,感觉屁股一凉,回头一看,一只猪头往缝隙里钻出来,湿漉漉的猪鼻嘴往自己光屁股一拱。“啊!”山妹双脚一跳,提着裤子跳出来,跑两步,又回转往后檐沟跑,干吗呀?裤子还没穿好。

    真是一瓣鲜白菜给猪拱啦!山妹气得呀,又骂不出娘。

    “开--社员---会----”山妹气急,坚决要把农村清洁卫生抓好,作为老娘进村当第一书记的第一件事。

    山妹斗志昂扬,意气风发。想到刚进村就找到了农村的顽疾,抓到突破口,要大干一场,实现抱负。就抓“干净乡村”,定下基调,一炮走红。

    晚上,一半的人根本就不来开会。来了的人,都是听说有个第一书记,还是个女娃子,看稀奇来的。

    山妹“大哥大嫂,大爷大婶”喊一遍,然后讲卫生,不得病,乡村振兴,好日子,叭啦叭啦讲一通。开始还有几个人盯着她听一阵,接着有个老汉就裹叶子烟抽,还啪啪往地上吐口水。又过了一阵,有人站起来一边伸懒腰一边走了。山妹还没讲完,人差点走完了。

    老娘的,山妹头都大了。想出一招硬的:“明天,一家一户检查卫生---”山妹几乎开始吼了。

    第二天,山妹书记带着村干部去检查。村民们有的上坡,有的赶场,当没这回事,污水依旧,烂草依旧。

    山妹跺脚,咬牙。

    蛮汉一家还没出门。“这样,”山妹书记又想出一招,看来硬的不行,来软的。发动村干部:“我们带着大家做卫生,看他们好意思不?”

    说干就干,山妹抓起扫把就扫地。

    蛮汉坐在石坎上,一边抠脚一边咧着嘴笑。过路的人还问蛮汉:“耶,蛮汉你家要做啥子喜事哟,请了这么多干部来给你扫地哟!你面子好大一块哟!”

    蛮汉回答:“那的是我面子好大一块嘛,是他们发神经病。”

    山妹给气得呀,指头指着蛮汉。蛮汉问山妹:“也,第一书记,你是要挖我脸上肉吃呢?还是要吃我个逗呀?”

    “你,你,你就是个烂泥扶不上墙!”山妹鼻子都气歪了。

    这么多招数都不管用。一月过去了,山妹书记走遍了家家户户,苦口婆心,烂泥依旧是烂泥墙依旧是墙。山妹眼巴巴的,无可奈何。想做的第一件事情,折了。一炮没红,还瘪了。

    山妹爬上山坡,站在石崖上,看着远方的天,眼睛水趋边趋边的。算啦,打道回府吧,这个第一书记,老娘没法当了。这个烂罪,老娘没法受了。

    老杨来了:“闺女,你受苦了。”胡须一颤一颤的,然后给她讲战场上那些事。末了,问山妹:“闺女,农村的事,急也没用。你吃早饭了吗?”

    听到老杨问她吃早饭,一下就触到了山妹柔软的内心,像看到爷爷一样,鼻子一酸,豆大的眼睛水滚下来。然后她用手掌横起一抹,又笑开了。

    “哪啷咯办嘛?杨伯伯!”

    “要他们各人想把屋团屋转整干净才行。”老杨伯伯帮山妹出主意。

    听了老杨伯伯这话,山妹书记像是慢慢悟过来了。是呀,是我们催着大家做卫生啦,村民们觉得是干部要做卫生,要完成任务,怕上级来检查,就去逼他们干事呀。

    懂了。山妹知道要把抓“干净乡村”这事,转化为村民们的需要,才干得出名堂。

    那怎么转化?给钱?嗯不行。给米给油,卫生检查过关,一家一桶菜油?似乎总不是滋味。山妹还是只有眼巴巴的看着天边,没辙。

    天边,慢慢升起红彤彤的朝阳,把远远的云朵映得彩亮彩亮。

    一路上,漠月听山妹讲,笑得前翻后仰。还要去揪山妹的裤子,看被猪拱过的第一书记屁股是啥样子。山妹嗔骂她“哪像个姑娘家家的?”俩姑娘嘻嘻哈哈,边走边闹。

    “后来挂红灯笼的事,你就知道了,主意还是你出的呢。”山妹说。

    “是的嘛,你当时把我接到这山沟里来,看你对这么脏乱差的人居环境一筹莫展的样子,说实话,我当时也受不了,怕给猪拱啊,哈哈,才想用挂红灯笼的办法试一试。你看,啥事都会好起来的。”

    嗯,就这么干,村民们可能喜欢。灯笼像早上的太阳一样,红亮亮的,喜庆。还是发财红火的预兆。

    检查一家,人居环境干净,就给挂两个大红灯笼在屋檐上。也不用开会了,就在村口贴大红喜报,干干净净四婶家,大红灯笼高高挂。

    大红喜报第一天贴出去,过路的人围着看。第二天,喜报上又多了两家名字,村里人赶来看。第三天,喜报下面,有人用钢笔歪歪斜斜添了一行字:家里干净些,接个儿媳要乖些。家里肮脏些,媒婆都要躲开些。

    这招管用,最初只有三两家挂上了灯笼。山妹也不慌。其他人家看着灯笼还是有点想,反正搞干净了也是自家的院子。慢慢的多起来。赶场过路的人看了大红喜报都知道,挂有灯笼的就是爱干净的家庭,没挂的就是脓包家庭。

    当然,始终都有不在乎的,像蛮汉家,遭鄙视就遭鄙视咯,还是懒得做卫生。

    一年后,各家各户都在干干净净中生活习惯了,就不愿回到以前那种脏乱差的日子了。灯笼也是常换常新,当地还被评为《干净乡村示范村》。山妹书记给这事起了个名字,叫《大红灯笼满庭院》。还制定了红灯笼庭院标准,六干净一整齐,院坝干净,堂屋干净,灶屋干净,房圈屋干净(方言:卧室),厕所干净,后檐沟干净,柴火农具堆放整齐。

    “还记得张大娘吗?”漠月说:“张大娘80岁,看着别人家挂的大红灯笼,喜欢得不得了,回来逼着孙子清理院坝。给她家挂上灯笼晚上亮灯时,她仰头看着红灯笼,自己转着圈圈看。笑起那个样子呀,没有牙齿的嘴,深粗皱纹的额,银丝的头发,给红彩的光映出满满的幸福。你当时拍下那张照片,取名叫《红灯笼下的娘》,不是得了《乡风文明》摄影大奖吗。”

    “是呀!”山妹说:

    “莫以为农民不懂文化,

    一切文化都来源于朴素的自然。

    对自然和美的感受,娘也不比谁差。”

    今天又该检查卫生了。一湾农家全换上了大红灯笼,远远望去,青瓦木檐灯笼红,煞是好看。山妹书记别提多开心了。

    从四婶家过去,就是蛮汉家了。漠月说:“不用去了,蛮汉家从来就没挂上过灯笼。”山妹书记还是坚持要去看看,说都三年了,要相信蛮汉也能变好汉。漠月问:“不怕猪?”“哈哈。”俩姑娘又闹开了。

    噫,蛮汉家后檐沟还整通了的也,没有积水也,茅草也铲干净了。走到院坝,嗯,干净。关着大门。山妹书记喊:“蛮汉,蛮汉,开门。”一会才开了,家里只有蛮汉一个人。

    “太阳都快下山了,还在睡午觉?”

    “没有,没有,山妹书记,我关着门做清洁呐。”

    走进去看,堂屋,厨房,也,都整整洁洁的呢。蛮汉真变啦?

    “好,”山妹书记很开心,“给你挂上俩灯笼。要保持哟,我们的规矩是下次检查,又脏乱了,挂起的灯笼也要摘下来哟!”

    “一定一定。”蛮汉满脸堆笑。

    “等下,”漠月说:“还有卧室呢?”噔噔噔上楼去。房圈门关着。

    “房圈屋干净,房圈屋也干净。”蛮汉赶紧说。像有点慌乱。

    “按照规定,房圈屋也是要检查的哟。”山妹书记看着蛮汉。

    “真的干净。”蛮汉有些急。

    漠月像看出了点端倪。“不打开,是吧?灯笼不给挂,走。”噔噔噔下来。

    蛮汉一屁股坐在楼梯上,拦着。“不挂,不准你下楼。哼。”

    “你,”漠月返身上楼,“哐”一脚踹开卧室门。

    漠月一下傻眼了,屋里有个人,是她?!

    漠月愣住了。屋里,她站着盯漠月,也愣住了。

    漠月踹门时,山妹一惊,跑上来。漠月赶紧退出来,拉紧房门。山妹只看到个人影,不知道是谁。

    蛮汉也一惊。没想到漠月真会踹门进去呀。这下全暴露了。干脆耍赖。“不给挂灯笼,就赔门。”

    “你---真不要脸!”漠月指头指到蛮汉脸上。

    “不要脸就不要脸,反正也被你撞到了。我家三年没挂上灯笼,”蛮汉摊开双手,“他们家家户户都有,凭啥子我家没有?”

    僵起了。山妹书记还是想给蛮汉家挂上,激励他。漠月坚决不给这不要脸的人挂,还咬牙切齿的。蛮汉拦着不让走。

    “这样吧,”山妹书记说:“我们开个理事会,大家讨论讨论这事。”村上有个绿水青山红灯笼理事会,也戏称“三颜理事会”,专门负责干净乡村事宜。

    蛮汉说行,那我跟着你们。真是不要脸到家了。

    四婶也是“三颜理事会”成员。漠月伏在四婶肩上,抱住四婶,像俩娘女,边走边说悄悄话:“亲四婶,蛮汉老婆到哪去啦?”

    “好像到XZ那边,打工去了,走了快一个月了哟。”

    “哦,你知道今天藏在蛮汉卧室那人是谁吗?”

    “别,别说出来,烂在肚子里。”四婶反手抚摸漠月的脸。“有的事情,不说出来,就过去了。说出来,就过不去了。”

    “嗯,我听四婶的。”漠月想了想,用自己的脸去蹭四婶的脸。“四婶,你就是我的亲娘!”

    “哈哈,月姑娘就是乖,我喜欢,我们这里的人都喜欢。”四婶继续反手抚摸漠月的脸。

    漠月突发奇想:“四婶啦,你当年怎么就不想个办法,把东子早生出来几年嘛,现在我就可以当你儿媳妇了也。”

    “哈哈哈哈,鬼丫头。”四婶被逗得开心不得了。“你把东子教成了大学生,我们家这辈子都报答不完你的恩德呢。”

    三颜理事会上,老杨要漠月把藏在蛮汉家那个女人说出来。漠月又去哄着老杨,说不认识。老杨就不同意给蛮汉家挂红灯笼,不能支持道德败坏之徒,要整好乡风。

    小旗是大学生村官,年轻小伙子,对这些事情还脸红。但不同意给蛮汉家挂红灯笼,觉得老杨说的对。四婶也不同意。漠月更是拍桌子大骂。

    山妹书记说:“那这样,明天上午,我和老杨伯伯一起再去检查一遍蛮汉家,如果不符合六干净一整齐标准,就不给挂,严格按照制度办。”小旗看着山妹书记,心想:“天,这么有智慧呀!看来要当个好干部,太有得学了。”

    大家走出来,蛮汉冲过去,想抱住山妹书记的脚撒赖。四婶一把拉开山妹,挡在前面。蛮汉顺势抱住四婶的脚坐在地上。老杨拿棍子一下查过去,从脖子撬起蛮汉的头,问他:“扭到起干吗?要吃奶呀?喊声妈,喂你狗日一口,头抬起,嘴巴张起,接到。”

    四婶“噗嗤”一声笑出了口。

    山妹和漠月红了脸,还是忍不住笑。

    许多村民围过来看闹热。有的男人大声笑着喊:喂他,喂他。有的女人吐口水,说不要脸。有的问四婶:“东子啥时候有了这么大个哥哥,四婶你有两个儿,享福了。”

    不知道是谁在蛮汉屁股挨地的边上搓了一脚,蛮汉痛得“吖”的一声跳起老高,全场哄笑。蛮汉一边摸屁股,一边骂骂咧咧走开,还在咕哝:“哼,全都是欺负我,老不死的土老猪,你上过战场打过战,你不怕死就欺负我,放你耗子药,放你耗子药。”

    已经是傍晚了。漠月想一个人走走,爬到山坡,坐在山崖石上。看天空渐渐暗下去。一湾农家,一湾灯笼亮起来,一湾山中夜里红,太漂亮啦。

    唉,还是有一处,像一点黑窟窿。漠月看着蛮汉家的方向,叹气。

    像有个人影,从坡底上来。漠月知道她是谁,没去理会。

    她来到漠月身边,挨着坐下来。俩人都没说话。

    “谢谢你,月姑娘。我会报答你的。”她还是开口了,又像是自言自语。

    “你干吗要这样,你们两家不是亲戚吗?”漠月问。

    “我...是有苦衷的!说不出来。”

    “什么苦衷,蛮汉逼你?告诉我!”漠月厉声问。

    她“嚯”的一下站起来,朝着北方远远的天边鞠一躬,然后给漠月边鞠躬边说边走:“我会报答你的!我会报答你的!”

    漠月傻在那儿:“这,怎么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