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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1)

    搭好秫秸庵的当天晚上,志恒和凤兰干到十点钟左右,就收了工。志恒去东地庵里睡觉,他站起来说:“我得去东头庵里睡,庵里有咱咧铺盖,不能叫那些捣蛋孩儿们去胡作闹。还有傻子,看见就往里钻。”说着,就出门往东头睡秫秸庵去了。

    看见志恒要走,凤兰心里起了点儿涟漪,她站在地上犹豫了一会儿,本来想说些什么,又一低头往屋里去了。走到屋里了才说:“我先不去吧,要不俩孩儿醒了找不着咱俩还闹咧。明天要去提前跟俩孩儿说好。你先自己去吧。”十多年来,她没有和志恒分开住过,这猛地一分开,心里好像有点空虚失落。不过,又不好意思说出口来。志恒走了以后,她躺在床上很快就睡着了。

    生产队的那头草驴,被会计和饲养员牵到公社配种站,请配种员老聂喝了一瓶伏牛白酒,还给他买了两盒前进烟,老聂的配种积极性马上变得非常高涨。他吃罢饭回到配种站,马上开始操作。他用的是人工授精。把那头草驴拴到保定架上,他拿了个管子,在那里消毒,并安抚着老驴,侍弄了半天,才算结束。老聂配种结束以后,洗了洗手,交代饲养员袁国相说:

    “回去别打它,也别使它,别叫它和别的牲口在一起,单独拴着,一个字,安静。”有点麻了,多说了一个字。最后又交代俩人,“想保险隔一天再配一回。去年你们队就生了一个驴母儿,那可是宝贝。别看这个驴个头不高,能做响活。”管他谁生呢,反正只要能生出来,就是天大的喜事。

    会计跟着,回头答应着:“中,我们后天还来找你,还得麻烦你再配一回。”

    一边有个兽医听了,高兴起来,对着老聂喊道:“好,下一回叫老聂亲自上,再配一回。”

    身后,配种站院内,俩人开始对骂起来。

    早上,听见吃杯茶叫过,凤兰起床,洗涮完毕,看看东方出现了鱼肚白,就出门到牲口屋去看那个小骡驹和那头老草驴。小骡驹是一天一个样,谁见谁爱。这个小东西颇懂人性,谁去看它,它就和谁亲近,用脑袋在你身上蹭。你不由得就想伸手摸一摸它的脑袋。你一摸它,他就尥蹶子跑开了。那头老草驴,昨天从公社配种站回来,就被饲养员牵到牲口屋旁边的一个车棚庵下,单独拴在里边的阴凉处,把吃的草料都端到跟前,伺候的很是周到。看见凤兰来到,袁国相还说:

    “唉,俺家咧做月子我也没有伺候过,今儿个伺候一头老草驴。”

    凤兰笑笑说:“伺候吧,明年再擘(生)一个小骡驹,不亏。它以后就是咱队咧大功臣了。不干活也中,咱伺候它一辈子。”

    “那是啊。擘一个小驴母儿,这种事儿不多见,难得很。我喂牲口这么多年了,也没见过几个。”袁国相走过去,给老驴挠挠痒,又用手拍拍驴头,“你是功臣,好好擘吧。队长说了,只要你能再擘一个驴母儿,伺候你一辈子。你要是能一连擘仨,你死了不分你咧驴肉,队里给你立碑。”又转身对凤兰说,“有个老市牛(读偶音)卖篮呢,搭犊不搭?”市牛是母牛,卖篮是牛发情了,搭犊就是牛配种。这都是本地方言。比如马发情叫掉线,驴发情叫繁群。

    牲口圈里有几头牛,每年都有母牛发情。凤兰对牛不太重视,对快牲口上心。她随口答道:“去二队一队看看,有牤牛了搭搭就中了。搁不住去公社配种站,还得花钱,还得请客。”

    这头母驴受到了重视,其实它还没有牛值钱。谁让人家会擘小骡驹呢?这就是人家的看家本领,这就是人家老草驴的绝招。它要是一头老叫驴,早就把它套上马车挨鞭子去了。

    麦子熟了。收麦子是生产队的大事,这关系的到全队社员的口粮问题,也关系到向国家交公粮余粮的问题。全队的男女社员都要全部出动。这个时候,也是一年当中最忙的季节。秋庄稼都在疯了似的生长,同时,杂草也在跟着生长,需要铲除杂草。还有队里的瓜地,在太阳的照耀下,瓜秧拖得长长的,上面的西瓜甜瓜跟比赛一样,一天一个样子。队里的菜园地也十分葳蕤,各种蔬菜都到了该采摘的季节,每天就得在辣椒黄瓜豆角架子垄里过上几遭。这才是真正的收获季节。见籽儿不顾苗,这个时期,收获是头等大事,管理庄稼就显得不那么重要了。王凤兰带着三队的社员,穿行在田地与麦场之间。布谷鸟早就在天空催收了。吃杯茶一叫,全队的男女社员都起来集合,记工员点名后,大家都拿着工具到东地南地北地西地去收麦子。三队的土地主要分布在东地和南地,北地和西北地的不多,那里有一个瓜园,也有几十亩和二队交换的麦地。三队最先成熟的是东南地那块儿麦田,凤兰率领她们的收麦大军,天刚蒙蒙亮,就浩浩荡荡的向东地进发了。来的时候,鞭头那里已经安排妥当,牲口屋的事,那是昨天晚上就再三交代过的,拉车的牲口,精饲料不能少喂,快牲口蹄子修整利索,马蹄钉上铁掌,关键时期,必须确保牲口正常拉车,不能掉链子。麦场里的人员也都安排停当,麦场打扫干净,农具不够上集去买,坏了的修理好。特别是那两盘大石磙,上次碾场,中间出了状况,中间的圆轴头出了槽,当时就瘫痪了。前几天就找木匠修理得劲了,木框用铁丝别紧,机油把轴头抹得溜光。

    来到地头,王凤兰照样往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把草帽往头上一扣,对所有的社员,包括她老公公袁国明,两个小叔子袁志鹏和袁志平,就是不包括刘小多和老路,开始讲话:

    “今天开镰收麦。这是咱三队几百口人一年的盼头。都跟着我,一人把住三垄。镰不快了磨磨,手不快了搓搓,脚不快了踮踮,就是不能耍懒。该打铺咧拿桑杈,掠筢跟上,一过儿净。”

    还是那个货又喊起来:“谁耍懒谁是老黄狗!”

    开始。就像是一群饥肠辘辘的羊,走进了一片水草丰茂的草原上,低头弯腰,唰唰唰,身后头很快就躺倒一片麦子。那几个打铺的,紧跟着,把那些麦子挑成一个个大铺;拿掠筢的女社员,在后面把落在麦垄里的麦穗搂起来,然后再用桑杈挑起来放到麦铺上。麦是南北垄,猛抬眼看去,映入眼帘的是一盘盘五花八门,大小不一的屁股。割麦是王凤兰的强项,她仍旧是第一个冲锋在前,只见镰刀在她手里变成了一把前后左右滑动的武器,游刃有余。也不知道这都是啥时候练就的功夫。她的镰刀是昨夜磨好的,飞利。一般情况下,两遭到头,刀刃不会钝了。这块地地身不长,不过,那些懒家伙,一遭到头就蹲在地上开始磨镰了。有个叫小群的,他喜欢偷懒,说话不伶俐嘴,你说他偷懒,他给你来个泥水匠的泥抹——胡搅泥!

    有人看见他去磨镰了,就开始朝他喊:“小群,你这货又耍懒!”

    他开始搅泥,结结着嘴说:“我,我,这叫磨刀,不误,砍砍砍柴工!”

    有人挑毛病,弯着腰说:“你这货嘴里就是没实话,这是割麦,不是砍柴。”

    他一边磨镰还一边犟着:“我,我,我这是比喻。”

    那个就会说老黄狗的从南边割过来,头也没抬就朝小群喊道:“你你你就是一个老黄狗!”

    ......

    大家说着笑着,早就忘了腰酸腿疼了。

    不一会儿,从西边摇过来一阵銮铃声,忽听见从遥远的空中传过来一声脆响,就像是春节里的烟火在空中爆炸。这是鞭头在展示他的鞭功,也是警告牲口们,目的地就要到了,你们都给我精神点儿,全队的社员都在看着,你们别给我老鞭头丢脸。

    “啪!”又是一个响鞭,在空中炸响,冒出一道火光,看来是一个狗皮鞭稍。辟邪。“吁!”的一声,马车停在了路边。

    “装车!”这时候,凤兰正好割到北头马车跟前,朝鞭头一声喊。

    鞭头把马车赶进地里,站好了,把车上的几根木棍横在车上,示意几个拿桑杈的社员装车。几个社员朝手心里吐了一口唾沫,走过去,一叉插进麦铺里,往下一压,抬起右脚,压住桑杈把的一头,两膀一较劲,一下就把一铺麦子举到了头顶。一看就是个老把式。这个动作是很潇洒的,有点技术含量。装了两层,一个社员拿着桑杈跳上去,前后踩实了,开始指挥下边的人往上面压,还是那老办法,先挂角,再二叉,再门里,一茬咬住一茬,实实在在,确保不会滑落。不一会儿,几个大男人,把一辆不显眼的马车,装成一个大麦垛。然后,用那带着滑轮的刹绳,喊着口号,刹了个结实。鞭头前后看了一遍,这才来到车前,把鞭一扬,喊一声“驾”,那驾辕的骡子,四蹄奋力一扒,抠进土里,猛一用力,前边的三匹牲口同时一拉,麦车轻松前进了。来到地边,鞭头用手一拉缰绳,小声说了一句“坐坐坐”,那驾辕的牲口就慢下来,屁股往后蹲着,慢慢下了坡。然后,被鞭头叫上正道,一个响鞭,一直正西,向袁场村奔去。

    割了几遭,队长开始发话。她站在北头开始朝着所有的社员喊道:“歇了!喝水。”

    话音一落,大家都直起腰来,捏一捏,把手中的镰刀一扔,到地头喝水。

    “谁咧镰不快了磨磨。不过,小群咧镰就不用磨啦。”

    随着谁的话音一落,大家都哄笑起来。

    小群听了也不恼,结结着嘴说:“反正,我我我,我也,没有,闲着。”

    “我给大家预报一下天气。俺大伯说了,这两天都没有雨。广播里也是这样说咧。东北风二到三级。咱们把麦都拉回去,场里也装不下。为了不掏冤枉力,咱们尽量不搭垛,割倒就往回拉。拉到场里晒干了,就开始打场。打完了再来割。今天割倒咧今天必须拉回去。东北风二到三级。没雨。”又播送一遍天气预报。王凤兰的天气预报比较准确,其原因是她的预报来源有两个方面,主要是她大伯的腰是个重要参考,再加上广播电台,必准。她的预报比广播电台多个人腰。广播电台要是聘请一个有腰病的人就能预报准了。

    大家歇了一会儿,有人提醒说:“中了,一会儿马车过来,这地里的麦还不够一车咧。咱不能叫马车站在地里等咱这几十号人哪。”

    此话有理,大家一起站起来,向各自的麦垄走去。还有一个开始唱起了革命现代京剧《红灯记》:临行喝妈一碗酒,浑身是胆雄赳赳......那气势,非常豪迈雄壮有力。全队的人几乎都跟着唱起来:临行喝妈......

    全队社员群众,唱着革命样板戏,挥动镰刀,嘻唰唰嘻唰唰,争先恐后,又开始割麦了。后头跟着打铺的,拿掠筢的,人们过去了,身后就是一个又一个麦铺。不一会儿,銮铃声越响越近,随着鞭头的那狗皮鞭稍在空中扯出一个带火儿的脆响,马车就到地头了。

    下午放工以后,生产队的麦场已经摊满,老场长带着几个人,把那麦子翻腾得如同一根根支起来一样,那二到三级的东北风往里可劲地灌。火辣辣的太阳照着,一个中午,就把那麦秧晒得酥焦。凤兰拖着疲惫的身体来到场里看时,几个老头也正拿着草帽扇着,满脸的汗水往下淌,地上还放着各式各样的水瓶水葫芦。

    “咋样儿?明儿能碾不能?”

    老场长说:“今儿就能碾了。就是牲口拉了一天车了,恐怕不中。”

    凤兰也坐在树荫下,从头上去掉草帽,拿在手里忽扇着,相当于东北风三到四级。“套牛来中不中?”

    一旁一个社员担心搭黄昏干活,顺口接上说:“乖乖,那都碾到猴儿笑个鳖孙啦!”

    老场长也说:“太慢,明儿早点儿,套两犋牲口,快些。牲口也歇一夜,多吃点细料,有耐力。”

    凤兰想了一会儿说:“场里也用不了那么多人,留场里十来个人,打场。我带着其余社员到东地割麦。先打铺,过一夜再去拉。拉到场里一晒,当天就能打场。这两天没雨,东北风二到三级。”临走时,凤兰嘱咐老场长说,“千万注意防火,那吸烟人不能在场里吸烟。这可是咱队社员一年咧盼头。向国家交公粮都在这里。”说着,往北走去,走到场边时,她也想唱几句,唱什么呢?就唱“奶奶你听我说”。清清嗓子,看看前后,发现不远处有个人,她刚哼出来一个“我”字,就不敢往下哼了。脸红。

    看着今年的小麦要丰收,也估过产了,保守地说,也在十几万斤以上。除了交完公余粮,生产队再留一部分,全队的社员都可以吃上大半年的白面馍馍了。秋罢再分一些玉米高粱大豆,她就纳了闷儿了,那为什么粮食老是不够吃呢?今年不行,只要我当队长,能分到群众手里的粮食,一粒不留。分给群众,我这也不叫私分瞒产。她暗暗地想着。不知不觉就到了大伯袁国林家的门口了。她走进院里,看见一个人在和志恒说话。志恒手里不停地编织着一个鸡篓,还一边和那人说话。

    “等一会儿凤兰回来你跟她商量吧,俺家是女人当家。我不好多管闲事。”

    那个人给凤兰一个后背,凤兰也看不出是谁。只见那个人的头上盘旋着烟雾,老远就闻到一股劣质烟草味儿。那个人抱着膀子说:

    “我也是,我不好管闲事。一般情况,我是一百块钱以下的事儿不管,娘们儿家好当家。”用后背对着王凤兰说女人的坏话。这个货在家怕老婆,出来门儿又好喷大话,还一百块钱以下,他家一年也积攒不够一百块钱。这货人送外号外号袁大喷儿。

    “哦,大喷儿啊?大喷儿你咋闲了?你不是一百块钱以下不管哪,我借你二百块钱吧,这你可是能当的家啊。”凤兰来到身后头跟袁大喷儿说笑话。

    大喷儿一扭头,笑着说:“哟,俺嫂回来了。哎哟,你叫我喷一回呗,我不是跟俺志恒哥一样啊,在家里都是不当家儿,怕老婆呗。”

    凤兰马上说:“你别来俺家讧事啊,等会儿你走了,你志恒哥打我一顿我可不跟你拉倒。”

    大喷哈哈一笑说:“他打你?他打你?打死我我也不信。他打你,他打你跟儿过过,他也得轻点儿——他怕把你吵醒了。你是队长,打你就是打干部,犯法。拉到大队,一绳......”

    凤兰哭笑不得,就打断了大喷儿问:“大喷儿,你先说说你来弄啥了吧,先别瞎喷。”

    “弄啥,我才跟俺哥说了,俺家翻拆房,那房不是塌了一间嘛,俺孩儿她妈非叫盖成平台,说是平台干净。反正我是不作难,你就是盖成皇宫,我也是皇帝,也有我咧份儿。反正我是不作难,随便盖,盖成皇宫,也有我......”

    正要往下继续啰嗦,被凤兰马上截住了问:“你总不会是来说你家盖皇宫的事吧?”

    “嗯,只顾喷咧,忘个丈人哪。我是想问问,俺家咧房顶您要不要?还有檩条,大梁,那都是我结婚时候置买的,都好好咧,扔了可惜了。”这才奔了主题。

    凤兰听了大喷儿的话,心里马上涌上来一种苦涩,她想着自己不缺胳膊不缺腿的,又不是个懒人,现在竟然落个没有立锥之地。人家嫌瓦房不干净,都改盖平台了,却把自己不要的下房木料下房瓦到她这里来推销,她似乎成了一个收破烂的。她心里有些说不出口的苦涩感。她叹了一口气,自言自语地说道:“人家都嫌瓦房落后了,我们家连一间草房都没有。这日子过咧.......”

    志恒知道凤兰心里难受了,他抬头看了一眼凤兰,又低下头去,继续编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