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根的歌

    《根的歌》内容简介:

    本书共分三部分。书中以黄河岸边一张姓人家为主线,写出了八十年间的沧桑巨变。主人公张广强的爷爷张文超,住在黄河北岸一个叫南香山的小村里,因得罪了本地土匪恶霸,险些招来杀神身之祸。于当天晚上,垒上屋门,推上独轮小车,带领全家五口,越过黄河,逃往黄河南岸。后来辗转落脚在东滩村,度过了那些颠沛流离的艰苦岁月之后,被村中大户胡家收留,当了长工。当时日伪横行,民不聊生。解放前夕,经高人指点,张文超让唯一的儿子张庆忠读书识字。一个辫子遗民,大字不识,但他始终相信读书能够改变命运,秉持这个不变的信念,在那人相食的饥荒岁月里,坚持让儿子读书,一直读到初中肄业。后来当了教师、村干部,成为一个为数不多的“有用之人”。爷爷奶奶面对严酷的生存危机,没有退缩,没有屈服,始终行走在寻找食物的路上,终于从荆棘丛生的黄河滩中走出来了。他们为未来保住了生命的根,更重要的是,留住了那种生生不息的精神之魂,在张家已经作为祖训赓续传承。同时本书也从不同角度,象征性地揭示了中华民族从弱到强,从无到有,从落后到强大的发展历程。本书约六十万字。

    根的歌

    作者张继岭

    第一部在河之畔

    一(1)

    逃难

    头一天的事情,过去了一夜,到了第二天,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一样,我的爷爷张文超照样去赶集了。实际上暗流涌动,一切都在悄无声息地进行着。天上阴霾很重,后秋的风吹得萧萧的,已经有了冬天的凉意。我的奶奶和我的大姑花在家里忙着翻拆棉衣棉被,迎接冬天的到来。我的父亲忠妞,这是他的乳名,本姓张,可能是张姓家的男孩不好养,不提张姓,给阎王一个错觉。还有小姑荣妞,两三岁的样子,说话还不算伶俐。我的父亲大概就是七八岁的样子,瘦高个子,随我奶奶,走路时,两个膝盖磕碰着,两条小腿外撇,就是农村人说的那种扫露水腿。由于常年生病,人显得很羸弱,皮肤黄巴巴的,两个大眼睛往外突出着,在整个面部占据的位置特别耀眼,整个给人的印象是,除了眼睛没别的了;肚子也很大,他得了时下流行的大肚皮病,好在还坚强地活着;据说村里有几个孩子都得这种病死了。父亲懒洋洋的,坐在太阳地里晒暖儿。大姑花妞是个大姑娘了,她已经出嫁,这是回娘家来帮着做针线活的。小姑跟在大姑的身后,拽着大姑的衣襟不撒手,嘴里还嚼着东西,可能是干枣子吧。

    “花儿妞啊!”这是奶奶在屋里喊大姑的名字,“你把剪弄哪儿啦?”

    “在活筐里。”大姑边说便朝屋里走去。

    这时候,我的父亲不知道想起了什么,两手按地站起来也跟过去。院里本来有三个人,眨眼间,院子里一个人也没有了,只有一只瘦瘦的黑狗在门口蜷卧着,半睡半醒的,不时睁开上面的一只眼睛,留神一下门口的动静。然后,两只眼睛又都合上,呼呼呼地睡去。

    突然,院门口传来了脚步声。那只黑狗从睡梦中忽地一下跳了起来,向门外冲去,汪汪汪的狂吠起来。叫了一阵,又听见有人骂了一声,接着,就是狗被什么东西打了一下,发出凄惨的嚎叫声,夹着尾巴逃进了院子里,然后又很不甘心地回过头去,对着门口的人发了疯似的狂吠着。

    我的奶奶本来在屋里地上坐着缝被子,听见狗叫,对我大姑吩咐说:“花儿妞啊,你去看看谁来咱家了。这狗叫的怪。”又对我的父亲吩咐,“忠妞,你和荣妞别出来,在屋里玩。”

    话音刚落,我大姑就把伸出去的头缩了回来,霎时脸色大变,惊慌失措,对我奶奶悄声说:“妈,来人了,是几个不认识的人,手里好像还掂着东西!”

    “小妞啊,快点儿,快点把你弟弟藏到夹壁墙里,千万别出声!这一定是来找事儿咧。我就知道这个东西不会拉倒,早晚会出事儿。你说你爹也是,你是惹他们弄啥咧!我的老天爷呀,这可咋弄吧。快藏起来,快点儿!”

    说完,大姑就拉住父亲往里走,拉开小柜子,钻进夹壁墙里,瞬时间就没了声音。黑狗已经退到门口狂叫了。

    这还是昨天那件事的续篇。这里暂不说前事,来看奶奶他们怎样逃过这次劫难吧。

    说话不及,人就来到屋门前了。领头的是个高大的男人,手里拎着一根棍,看来好像是打狗临时捡的。他站在门口小声问道:“你家人咧?”

    我奶奶没好气地回答:“我不是人哪!”

    “我是问你家的男人,你家的男人都去哪里啦?”

    这话是明摆着的,这是来向男人索命的。那时候,我老家就是这样的规矩,两家结仇了,害男不害女。所以,看见女人像是没有看见人一样。这是冲着我的爷爷和我的父亲来的。

    “您几个是哪儿嘞?你找俺家男人干啥?咱又不认识。就俺娘俩在家。”

    后头有个人始终把手伸进怀里,他听见奶奶似在装糊涂,接上说:“你说得轻巧,你说不认识就算拉倒了?你说没事就没事了?别装傻妞,把您家的男人都叫出来;不叫,不叫先叫你吃个炮子儿!”说着,把手往外拽了拽,到底也没把家伙拽出来。这是个威慑动作,谁知道里边到底揣着什么武器。看来那家伙能打人。

    “快点儿说,你男人,你家孩儿,都到哪里去了!”

    几个凶神恶煞一般的男人一起大声喝问。

    这时候,我的小姑害怕极了,她钻进奶奶的怀里,用惊恐的眼神顾望着这几个男人,一句话也不敢说,那眼泪顺着脸颊往下直淌,嘴里说着:“妈,我害拍!”

    我奶奶把小姑搂在怀里,坐在原地没动,一副豁出去的神情,对几个来人说道:“你问俺家男人去哪里了,他一个大男人家,是干活了还是串门了,还是走亲戚赶集了,他会对我说?不信,自己找吧,我家就这三间屋,还有一间厨屋,藏也藏不住。”

    “找!”

    领头的进去,在屋里找了一遍,什么也没有找到。来到夹壁墙的入口处,见那里有个小柜子,大姑和我父亲进去以后,从里边把柜子靠墙拉紧,从外面看不出破绽。领头的把柜门打开,低头往里看了看,又关上了。几个人搜了半天,一无所获,这才二次来到我奶奶的跟前大声恐吓道:

    “说,你男人和你家孩子去哪里了?说不说,不说弄死你!”

    这时候,身后的一个人把刀从怀里抽出来,在我奶奶的眼前晃动着,又用脚朝我奶奶使劲踢了一下说:“快点儿说!”

    我的小姑哇地一声哭了,搂住奶奶的腰,用惊恐的眼神回望着这几个索命的二阎王。

    “我真不知道我男人去哪儿了,俺孩儿也跟他爹走了。你们要是报仇,就把我弄死算了!我也不知道咱有啥仇气。”

    我的奶奶从小就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人,性格倔强,人穷志不短,就连她的亲爹,她也不会说一句告求告贷的话。这里暂且不提。当时奶奶手里握着一把剪子,面对几个如狼似虎的仇家,尽管力量微不足道,可是,奶奶确有拼死一搏的胆量和决心。

    这时候,那个领头的上前就给我奶奶一个耳光,用一把刀拍在奶奶的脸上,冷笑着:

    “你还怪有种咧,信不信我马上要了你的命!还有这个小妮,我叫恁娘俩一天周年。”

    “反着俺娘俩落到你们手里了,要杀要刮都随便。”停了停,奶奶又说,“你们几个大男人,欺负俺孤儿寡母的,算啥鳖孙本事?你说说,多大的仇气啊,谁把谁家孩子抱井里涮涮了,还值当害人?你今儿个害了人家,说不定明天你家的人就被别人给害了。我问你们,我家男人咋得罪你们了你们要害他?”我奶奶还真的不是十分明白这事的根由。

    “咋得罪俺了?他自己知道,你回来问他吧。我对你说,我们这就和他飚上了。今天找不到他,以后还会来找他。早晚找到他,要了他的命。我就不信了,他会跑一辈子不回来,看他能跑到天边儿去。咱们走!”

    几个人说着,骂骂咧咧地转身走了。

    院子里的瘦黑狗,从墙角那里窜出来,一直撵到门口还在狂叫着。狗脖子里的毛直竖起来,狗牙白离离的,唾沫星子乱溅。把那几个报仇的气得没法,想回头把狗杀死,又撵不上。只有嘴里胡乱骂着,弯腰在地上寻找砖头,回过头来乱砸。

    狗的叫声逐渐停止,我的奶奶知道,这几个人走远了。她歪歪扭扭地站起来,踮着没有裹成的半大小脚,来到那个小柜处,小声对里边嘱咐着:“别出来,千万别让你弟弟出声,这几个人就是来要他的命咧,一说话就不能活了!”奶奶在屋里吓唬着她的儿子和大闺女。也不全是吓唬,村里出过这种事。

    这时候,黑狗来到屋门前,摇晃着尾巴,狺狺叫着,向主人表功,那意思好像是它把这几个坏蛋赶走了。摇了几下尾巴,又卧在门口的砖台上,把瘦瘦的腰蜷着,长长的出了一口气,继续闭眼睡觉。

    我的奶奶扯着我的小姑,自然要到院子里侦察一番,她踮着半大小脚,歪歪扭扭地来到门口,朝东南北三个方向看了半天,因为这是个门朝东的院子;随后,转身来到屋里,对夹壁墙里的大姑和父亲悄声说道:“花妞啊,你出来,快点儿去把你爹找回来,千万不能让这几个人碰见他。忠妞你别出来,你在藏一会儿,等你爹回来你再出来。”

    “妈呀,这里可憋得慌,我不想藏了。”我的父亲在里边抗议,也想出来透透气,那时候,父亲可能不知道这件事到底有多严重。

    这时候,我大姑已经站在我奶奶的面前了,她身上都是土,她拍打了几下说:“忠妞他不听话,他听见那几个人打你,他差点喊出来。我捂住他的嘴,差点儿把他捂死。妈呀,你可不能叫他出来,万一那几个人再拐回来,他就活不成了。我去把俺爹找回来,再把俺三叔也叫来,商量商量咋办。这几个人看那个样儿不会拉倒。”

    关于这次历险,我父亲到现在还感激我的大姑,不是大姑,估计父亲就要被发现了,他被大姑死死地捂住嘴不松手,这才没发出声响。也确实把他憋得不轻。奶奶其实生了几个男孩子的,父亲的哥哥都十四五岁了,得了大肚皮病死了。还有一个六七岁的男孩,也生病死了。大姑比我爸大十几岁,中间的都是男丁,全死了。到了父亲这儿,害了几次病,都险些要了他的小命。也不知是上天的垂怜,还是冥冥中的天数,父亲竟然奇迹般地活了下来。这一次要是被发现,那我也就不会在这里记述这件事了。

    我的爷爷去了集市上,去的时候,扛了一卷秫秸席去卖。爷爷是个永远也停不下来的人,他勤劳手巧,很能吃苦,每年后秋以后,种上麦子,爷爷就编席编筐,然后拿到集市上去卖,赚点儿小钱补贴家用。爷爷的嗜好是喜欢吃肥肉吸旱烟,他到了八十多岁的时候还可以吃一碗肥猪肉呢。这几天,他的烟丝不多了,这东西是不能少的,爷爷有烟瘾。还要顺便再扯几尺布,给家里的大人小孩做件衣裳。昨天发生的事,他想着过去也就过去了,只当是根本就没有发生过,爷爷不喜欢去惦记那些往事,他也没那闲工夫。可是,人家那里当时就回去计划待实施了,不是爷爷去赶集,爷爷的体力就是再好,也不是这几个土匪的对手。人家有家伙,不是刀就是枪,都是杀人的老手。爷爷的个子不高,膂力过人,而且耐力很好,后来逃难就是依靠的本力养活家人。集市离我爷爷家里不远,我爷爷的家也是我的家,那时候叫南香山村,现在还叫南香山村。我爷爷去师寨赶集,日子不是阴历二五八,就是阴历一四七,也可能是阴历三六九。我奶奶是知道的,所以,我大姑就直奔师寨集市而去。没走到集上,我的爷爷已经从集市上回家转来,手里拿着一卷布,半道上正巧碰到我的大姑,爷俩没说几句,爷爷就把脸拉下来,凝重的如冬天的云,秋天雾,夏天的霾,当时就蹲在地上抽了两袋旱烟。最后,啥话没说,把烟袋挽好,插进后腰里。又从路边捡了一根棍,拄着,大步往家里走。他心里想了,即便是碰到了那几个寻仇的,爷爷也要拼命一搏。这是必须的,他正当壮年,岂能坐以待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