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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月落

    自入夏以来,青城一场雨都没有下过,酷暑难捱,闷热的让人窒息。太阳高高地挂在天上,俯视着万物。空气似乎都变得可见。

    或许将降大雨,天气古怪的不像话,让人闷烦,好像一定要把人闷死才算。薛冬冬独自一人走在街上,时不时的擦拭着微微沁出的汗珠。

    申彻已经离开三四日,他受命去抓捕匪徒,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想到这,薛冬冬又担忧,又期盼。

    担忧他的安全,怕他受伤,怕他不顾惜自己的身体。

    期盼他回来,期盼他安全回来,期盼他安全回来,娶她。

    那些匪徒凶恶非常,一路流窜,抢劫无数、杀人无数,青城的官吏对此十分重视,以头上乌纱为证,匪徒一日不灭,乌纱便一日不戴。不能保证百姓生活安定,还有何脸面坐这官位?

    官府为此制定了抓捕计划,申彻便在此次行动中为首带队。

    “这次结束后,我们便成亲,等我回来。”

    话语仍在耳畔,薛冬冬期待着,期盼着申彻的归来。

    “师大哥。”

    师晫闻声回头,见是薛冬冬,笑问:“薛家妹子,这是替申彻来的吗?”

    “就你嘴贫。”薛冬冬将篮子递给师晫,“我也受过先生教诲,前来看望,不行吗?”

    “行行行,当然行。”师晫接过竹篮,“这么多啊。”

    薛冬冬点了点头,“今夏后院的果蔬长得比往年都要好,这几日燥热,带些来给先生解暑。”

    “啊?”师晫委屈模样,“你怎么跟申彻一样,只惦记我爹,难道我们自小一起长大的情分都换不来一个果子吗?”

    “行了,你就别逗冬冬了。”

    “先生。”薛冬冬上前扶挎着师安丰,看着师晫。

    “爹,你瞧她这嚣张的模样,哪是我能欺负的。”

    “你们都多大了,怎么还跟孩子一样。”师安丰笑道:“尤其是我们冬冬,马上就要成亲了吧。”

    “先生。”

    “怎么还羞起来了。”师晫掂了掂手里的东西,问道:“这么多,得吃到什么时候?”

    一个姑娘家能走一路带过来的东西,能有多少,薛冬冬笑道:“以你的肚量,不成问题。”

    “哎,你这丫头。”

    师安丰轻轻拍了拍薛冬冬的手,“今晚就留在这吃吧。”

    “好啊。”

    “那你可有口福了,我如今的厨艺可是堪比清风楼的师傅。”

    夏日的阳光总是不吝啬的,热热烈烈地撒了一天,直到傍晚的时候才收敛了起来,被大块大块的云堵在了后面,很快就消失不见,漫天的云,让人看不见后面的天。

    风也渐渐地起了,吹得让人觉得有些冷。

    “冬冬,来,帮个忙。”师晫端着两盘菜,扭头示意了还在灶台上的,“我跟你说,你是真的有口福了,我爹难得拿出了果酒。”

    “桃子酒!”

    “对,就是咱们以前常偷喝的那个。老爷子不喝酒,也不让我们喝。啧。不过他老人家可是为你们俩准备了份大礼。”师晫走到门口,一阵风吹过,险些迷了眼,“怎么忽然起了妖风。”

    “什么大礼?”薛冬冬跟在后面,看了看天,“怕是要下大雨,我得早些赶回去。”

    “别担心,不行就在这住一晚,你们之前在这住的屋子还在,我爹一直给你们留着呢。”师晫笑道:“大礼是什么我可不能说,等下个月你们成亲,自然就知道了。”

    申彻父母走得早,师安丰担心他一个孩子不安全,就留他在这住下。薛家就这一个女儿,虽然和申彻有娃娃亲,但是顾忌男女有别,申彻便没去薛家,也就答应在书院住了段时间,后来申彻独自立户,有时在书院待的久了些,也会索性住下。

    儿时三人常在一处玩耍,薛冬冬小时候黏人,申彻和师晫又对她格外好,她就常常跟在他们屁股后面,性子也是大方。年少时哪在乎那么多计较,她便也常常在书院留宿。

    “说起来,申彻出去了得有四天了吧,给你传过信吗?”

    薛冬冬摇了摇头,“他哪里顾得上,有时候,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也是。”师晫点了点头,安慰道:“别担心。”

    “嗯。”

    “别担心什么?”师安丰进了屋子,坐在桌旁,“彻儿吗?”

    “这次的事情比以往危险许多,冬冬难免担忧。”

    风吹得更急了些,豆子大的雨开始不断往下掉落,打在门前的树叶上,听得让人心慌。

    “我去关门。”师晫起身要去关上房门,风吹得越来越急,雨水都杂乱了起来,落到身上砸的人生疼。师晫刚刚要插上门栓,就被一直脚当住。

    “你是谁?”

    师晫下意识的往后退,护着师安丰和薛冬冬两人。

    “我是谁?你们下去问问阎王就知道了。”

    雨下的越来越大,疾风夹带着雷声轰鸣,为亡魂奏了一场哀乐。

    三个死灵,站在风雨中,看着可怖的自己。

    月明星稀,申彻自晌午的时候晕倒,如今已是躺了半日。他体内的气息紊乱,伤了心神。

    我正在楼下整理着桌椅,就听见上去送水的葛童喊着:“先生,陆姐姐,申大哥醒了。”

    我匆匆上楼,吕查也刚好从房里出来,看他的模样,他刚刚应该是恢复了原本样貌的,“你的皮肤比白日的时候好多了。”

    我想提醒一句,却见他笑了笑,“无妨。”

    他开了房门,看见申彻,我想他说的不错,如今的申彻,已经没有心思能看出他的这些差别。

    申彻透过窗看着外面,沉默无言。看着不语的申彻,我一时不知该如何开口。

    吕查上前为其把脉,问道:“你感觉如何?”

    “先生,我做了个噩梦。”

    “申大哥。”我轻声唤道。

    吕查起身冲我摇了摇头,一时间屋内又静了下来。

    过了好一会,申彻抬头看向我们,哑声道:“我,做了个噩梦……”他的声音开始微不可微的发抖,哽咽起来,“我的恩师,我的挚友,我的爱人,”泪水自他脸上滑落,他闭上眼,好像费了很大的力气,这才开口:“他们都死了,因为我。”

    那不是噩梦。

    但又如何说得出口,如何将这个残忍的真相告诉他?

    我望向吕查,想知道他会如何。

    “申彻。”他开口道:“他们都想让你好好活着,他们是为了你才留下的。”

    申彻有些迷茫地看着吕查,张了张嘴,没有说出什么。

    吕查继续道:“今日你忽然晕倒,我去找了他们。”

    “他们从来没有怪过你,他们只希望你能代替他们好好活下去。”吕查上前一步,从袖中掏出几个物件。

    “他们在尚文书院等你。”

    申彻看着吕查给他的物件,忽然哭了起来,说了句“多谢”,便匆匆地离开了。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满是悲凉。

    “你给他的是什么?”

    “一本书,一个护腕,一块玉。”

    这几个东西有些耳熟,想了想,我有些怔然,看着吕查:“你是如何得到的?”

    “我去见过他们。”

    对修行界来说,很少有人能有重生的机会,因为世间本无轮回。

    至少,如今的修行界,还没有人能触到这轮回的边界。

    在古早的记载里,远古九州大陆生灵混杂,那个时候的灵气极盛,修行简易,世间没有那么多的东西让人争夺,人的心思也单纯,得道成仙的便也要多。

    仙又分为下仙、上仙,或称地仙、天仙。上仙之上为神,与天地同存,真真的是万寿无疆。

    神又分为九天诸神和幽冥诸神,执掌万物生死。

    所谓轮回,便是幽冥诸神所掌。

    只是这些都是难以追溯,无可考究,如今修行界得道成仙之人都寥寥,又有谁能知道轮回是否存在?

    尤其是自万年前大陆裂变,当时盛名世间的万仙门因此灭门,此后修行界便再也不尊奉神明。

    自然也再不谈轮回。

    人死有灵,谓之死灵,死灵无灵智,最后消散于世间。

    也有不愿至亲至爱散灵的人,便会修行聚灵一术,名为聚灵,实为拘灵,在人死后的七日内,以其重要之物为实体,将死灵牵制在此。

    只是拘灵一事并无界限,也有许多恶意拘灵者,以死灵炼制丹药,可谓残忍。久而久之,修仙界便将此术设为禁术,使用者必会修为尽丧,筋骨具断。

    “世间已无拘灵,薛姑娘他们是如何留下的?”我曾想过,申彻身上的死气鬼气杂乱的缘由,却是没有想过会是这个原因。

    吕查喝了口茶,淡然道:“世间不可说明之事万千,不是事事都能说得明白。”他看着我,说道:“他们也不是完全的拘灵,七日一过,申彻便真的再也看不见他们。”

    “七日?那岂不是……”

    他看着我,肯定了我没说完的话,“还有一日。他们为了申彻,做了许多。”

    “他们的执念,竟然如此之深。”我惊叹道。

    可悲,可叹。

    “申大哥能走出来吗?”这无限的悲伤,没有人能受得起。

    “不知道,可能一年,可能十年,可能一生。”

    天将放明,尚文书院很安静,安静到申彻能清清楚楚听见自己的心跳。

    他看着灯火通明的房间,抬手轻轻敲了敲房门。

    “你来了。”师晫笑了笑,拉着他进了屋子。

    薛冬冬正在一旁坐着绣花,师安丰拿起刚刚烧好的水冲泡了杯茶,见申彻进来,都笑着让他坐在一旁。

    申彻看着,笑着。

    “申大哥。”薛冬冬从绣绷上拿下帕子,放到申彻手上,“你可能不知道,我从小都盼着长大的那一天,盼着嫁给你的那一天,所以我的刺绣学的最好。”她含着泪,笑了一声,“我已经绣好了嫁衣,可是没有机会了,这个,算是我的私心。”

    申彻握住薛冬冬的手,冰凉,没有人的温度。

    他喉咙滚动,直起身向师安丰行礼叩拜。

    “先生,今日我来,是想请您做我与冬冬的堂上尊亲,今日,我想与冬冬成亲。”

    没有准备好所需的东西,请柬发放的时候,申彻一时想不出有谁,薛冬冬在一旁提醒,“醉茶阁的几位。”

    “是,是,我竟忘了。”申彻握住薛冬冬的手,满眼温柔,“多亏有你。”

    “有她就行?”师晫拿着一堆喜帖进门,“你们说我将这些喜字贴哪好呢?”

    申彻看了看外面的一片红,笑道:“谁让你剪这么多。”

    “这不是开心嘛。”师晫理了理手中的字,忽然道:“差点忘了,我爹让你们去他那。”

    申彻牵着薛冬冬,走出房间,天气晴朗,对薛冬冬来说却不友好,她下意识的抬手挡了挡阳光。申彻将她的手放下,为她戴了个物件。

    “这玉……”

    “本就该给你。”申彻握紧了她的手,“这样就不怕了。”

    “先生。”

    “来了,来,帮我去把树下的东西挖出来。”

    两个人虽然不解,却还是照做,申彻不让薛冬冬动手,自己一个人忙活了一阵,从树下挖出来几个酒坛。

    “这是……”

    师安丰不喝酒,他们都知道。

    师安丰笑了笑,“这可是我存了十年的好酒,专门为了你们存的。”

    “爹。”师晫路过听了一耳朵,无奈道:“算了,反正我也用不到了。”

    三人听了皆是一静,师晫笑道:“大喜的日子,我说错话了,该罚,待会我自罚一大碗酒。”

    “你就是为了喝酒。”薛冬冬打趣道。

    一切准备的匆忙,但也算是齐全,只是见证的人少了些。

    黄昏时,我和吕查到了尚文书院,看着满目红色,又喜庆,又寂寥。

    师晫将我们带去了厅堂,他是个很有朝气清风俊朗的青年,书卷气没有给他带来文弱,让人看到的是干净,我想,他该是个很有意思,很是热爱生活的人。

    “新人还在准备,劳二位稍等。”

    我们应答,给了他我们准备的贺礼。

    “小小茶楼,有的只是茶叶,薄礼勿怪。”

    “先生哪里的话,醉茶阁的茶是青城最好的茶,茶先生赠的茶,更是千金难求,我替申彻和冬冬多谢先生。啊,新人到了。”

    我们退到一侧,看着申彻牵着薛冬冬走来进来,一步,一步,我看着,好像看着他们走过了长长的一生。

    天彻底暗了下来,晚宴很是家常,是他们亲手做的,我吃着,竟然觉得有些发苦,明明入口是美味的。

    几人坐在一处,有说有笑,我拉了拉吕查,起身想要离开。

    “陆姑娘。”薛冬冬喊住了我,“陆姑娘,能否借一处说话。”

    我看了看吕查,他没有说话,我便当他默认,跟着薛冬冬到了一处。

    “陆姑娘,”她将胸前的玉佩摘下,连同袖中的书卷和护腕一同给我,“这些,麻烦姑娘替我们收着。”

    “这……”我看着她手里的东西,不明所以。

    “我们知道,今夜过后,我们便要离开了,但是申彻他不该为我们断送了一生,他是乡亲们敬重的人,他还有更远的路要走。我的祖上,传了些术法图册下来,我们也因此多留了些日子,这几日,我们寻了许多法子,将申彻的记忆修改了,”她回望厅堂,听着里面热闹的声音,笑道:“师晫应该已经让他喝下那杯酒了。这些,麻烦姑娘存着,没有它们,他便记不起这些。”

    我接过那三个物件,风过微凉,我却觉得有些烫手。

    “本想毁去一了百了,却还是舍不得。”薛冬冬笑了笑,“劳烦姑娘了。我们走后,扔了,或是藏着,只要他看不见,找不到,都好。”

    我和吕查最终还是早早离开,我想,他们还有许多话要讲。

    夏日的夜总是过的快,事到如今,几个人反而平静了许多。

    “申彻,”师晫将一串钥匙塞给申彻,“这是书院所有的钥匙,以后就交给你了,那群孩子都是好孩子,你去给他们再请个先生,书都可以用,只是你帮我看着点,别给了不珍惜的人。”

    师安丰在一旁坐着,说道:“我和晫儿没留下什么,彻儿,你也不必惦念。”

    天微微放明,几个人的身体开始变得透明,申彻看着,忽然笑了笑,“我会好好活下去的。”

    “申彻。”薛冬冬上前抱住申彻,身上的嫁衣早已换了下来,“能成为你的新娘,我很高兴。”

    薛冬冬松了手,在身体完全透明消失之前,申彻看见了她手里的绢帕,那是她昨夜给他的。

    我既想让你忘了我,又想让你记得我。可是我知道,这么好的申彻,该有一个人去陪他好好走完这一生的。申彻,这次一别,此后不要再念。

    在第一缕阳光出现的时候,申彻失去了他的光亮。他再也撑不住,跪坐在地上,嚎啕大哭。

    彻夜未眠,在天将亮的时候,我还是没忍住去了书院,我站在隐蔽处,无声看着这一切。

    “你动了酒?”我问身后跟来的人。

    “昨天申彻到茶楼里找过我。”

    “原来他都知道。”

    “走吧,回去吧。”